这只崽脸上凶巴巴的, 手上力度却和冷冰冰的神色截然相反,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捏疼沈微雪。

    沈微雪只轻轻一转手腕,就挣开了。

    他心里忍笑, 反手在云暮归手背上拍了拍, 便缩回了手, 推门而出:“行了走吧, 没有别人,不过你要是再不跟上来,我就只带狼一起去。”

    不远处有明月楼的人守着, 沈微雪认出其中一个管事, 走过去,将郁锦留下的琉璃令牌递过去:“三公子方才走时落下了东西, 劳烦送回去吧。”

    管事低头看了看,确认是三公子的琉璃令牌,虽有不解,但也没多问, 只恭敬道:“是。仙君可有别的话要一并转达给三公子?”

    沈微雪想了想, 道:“让他早些歇息吧。”

    ……

    郁锦和沈微雪提及的这灵泉, 是南海畔最独特的存在。

    这世间灵脉,大多一脉独生——灵脉与灵脉之间,太近了也会互斥的。

    唯独南海畔底下, 有一片交错复杂的水系灵脉群。

    这些灵脉单拆开来每根都很细微绵长,平平无奇,不足为道, 但纠缠成在一起后, 就成了不容觑的存在。

    相似又不同的灵气交错, 内藏玄机无数。

    郁氏第一任家主便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处,并在这里顿悟入道,踏入仙途,尝到甜头之后,他当机立断,将郁氏整个家族都迁移了过来。

    这一定居就是许多年,家主都换了几任。

    后来逐渐有另外的人发现了这处机缘,拉帮结派,带了一群人想来争夺机缘,郁氏第三任家主举全族之力,才堪堪守住。

    也就那个时候,第三任家主生出了转型成宗门的心思。

    ……

    凡此种种,沈微雪都一件件给了云暮归听。

    南海畔上灵泉无数,有的在深海深处,有的在浅滩,浅的那些大多数都被明月楼圈了起来,供楼里弟子和外人使用。

    沈微雪没去这些浅处的灵泉,他带着云暮归寻寻觅觅,在略往深处找了一个干净崭新的海域,让云暮归设了个屏障,自己隔辟出一处新灵泉来享用。

    水系灵脉散发出来的灵气温和滋润。

    沈微雪嫌弃外衣沾水累赘,脱了丢进储物囊里,只穿着身薄薄的里衣下水,靠坐在礁石旁,脚下踩着云暮归铺设的屏障。

    海水从远处层层叠叠翻涌而来,带着浸透月色的凉意,沈微雪有点不适宜,不过他只略微动了动,身后立刻靠过来一个温暖的胸膛。

    熟悉的暖意令人心安。

    沈微雪放松下来,任由自己靠在徒弟怀里,微微合眼,继续讲方才没讲完的话。

    “我当年见郁锦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因为庶子出身不受重视,被两位孪生兄长欺负了也没处,只哭着躲在海边,浑身是伤……”

    那次郁锦被欺负地有点狠,腿上划拉了好大一条口子,鲜血淋漓,也没人帮他处理。

    他躲在海边一块大礁石后,整个人蜷进礁石的影子里,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安心。

    于是开始咬着手指头哭。

    不过他年纪还,没料到自己的血会引来徘徊海边的螃蟹妖,螃蟹妖闻到血气,张牙舞爪地横行过来,要将他变成自己的食物。

    郁锦毫无防备,被它钳伤了手臂,拖着伤腿狼狈地逃跑,不过他没跑多远,就在此被螃蟹妖绊倒了。

    千钧一发之刻,一道剑光从旁侧而来,准确无误地挑飞了试图行凶的螃蟹妖。

    螃蟹妖都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劈成了两半,落回深海里,也不知最后会成谁的食物。

    少年沈微雪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辨别了一下他身上的服饰,问:“明月楼的弟子?”

    郁锦跌坐在地,神魂未定,他呆呆地看了沈微雪一会,忽然一把扑过来,抱住沈微雪的大腿,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的浑身发抖。

    沈微雪猝不及防多了个哇哇大哭的腿部挂件,忍了忍才没下意识将人踢开,他低头看着哭成泪人的孩,有点头疼。

    想了想,他弯下腰,从袖子里扯出一张帕子,替郁锦擦了擦眼泪,不怎么走心地哄道:“好了别哭了,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概是他声音温和,郁锦慢慢缓下气来,抽抽搭搭地看着他,也不知想了什么,带着哭腔问:“那怎样才可以?”

    “变强。变强大……才能解决问题。”

    南海畔,白衣翩然的少年语调轻巧地回答他。

    “后来我将他送回了明月楼,便离开了,如今也很多年没见……”沈微雪话音急转,低头看胸前某只过分勤劳的白团:“……你在做什么?”

    云暮归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目不斜视,满脸的事不关己,好似那只正在勤勤恳恳、四爪并用,努力扒拉着沈微雪胸前衣襟,试图一览无限春光的绒球和他无关。

    沈微雪又好气又好笑,他伸手将那只白绒团提溜起来,丢到云暮归头上,那只绒球被逮了个正着,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心灰意冷地趴在云暮归头顶,揣起了前爪,委屈巴巴地看着沈微雪。

    沈微雪顶着这控诉十足的视线,好一会,终于遭不住了,微微直起身子,道:“之前伤的灵脉还没好吧?趁今日一起调养了。”

    这才是他想来明月楼的真正目的,南海畔的灵泉,润养灵脉的效果一绝……那日镇里云暮归破禁制而出,与他渡了一会灵力,他便感知到这家伙内里也受了伤。

    受的伤还不轻,疼痛是难免的。

    只是这傻不愣登的徒弟居然一声不吭,什么都不。

    沈微雪伸手抱住了他的傻崽徒弟,发出无声的纵容。

    这是沈微雪第一次主动地要求魂修。

    过程和效果都惊人地美妙。

    云暮归的灵脉虽有伤,但伤不至根本,很快就调养好了,甫一调养好,他便立刻缠住准备离开的沈微雪的灵识,迅速地交缠上去。

    到后来沈微雪有点承受不住,抱着他的人是温热的,流转在他身侧的海水是冰凉的。

    简直冰火两重天。

    沈微雪胸膛起伏着,肩头露在水面,湿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扯歪,紧贴在肩头处,露出形状漂亮的锁骨,他半合着眼,像拒绝更像纵容地喃喃:“够了……”

    然而身前人充耳不闻,反而将他两只手都握住了,咬着他的耳垂低低地喊他师尊。

    声音又沉又哑。

    沈微雪拒绝不能,便只能继续忍受,炙热的灵力在他体内来回流转,忽然一股暖流直冲腹,刺激感陡然飙升。

    他倏而脸色微变。

    两人挨得很近,那些微妙的反应根本无从遮掩。

    沈微雪惊觉要翻车,喘息一声,并了并腿,仓促地伸手想推开云暮归,但两只手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有什么柔软毛绒的东西在他腰间徘徊,灵巧地从他那被流动的海水冲散荡开的里衣下,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师尊喜欢我的尾巴吗?”云暮归略略抬起头,又凑了过来,眷恋地在他唇边留连,含含糊糊地道,“师尊喜欢一下我的尾巴好不好……”

    月色温淡,水声哗然。

    那冰凉的海水,渐渐地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旖旎的热意。

    ……

    管事将琉璃牌子给郁锦送过来时,他正慢悠悠地啜着茶,身上又换了套清爽又不失淡雅的衣衫,似乎随时准备出门去。

    听见管事的禀告,他抿茶的动作一顿,闲适的表情微微一僵,好在管事一直低垂着头,没看见他的异常。

    郁锦的视线缓缓落在桌上的琉璃牌子上,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仙君可还有些什么?”

    管事语气平稳,一字不落地转述:“仙君让您早些歇息。”

    郁锦脸色倏地冷沉下来。

    他一张脸虽然生得年轻显,但一沉下来,也布满了风雨欲来的阴翳。

    不过在明月楼里,苦心孤诣地为这少楼主的身份筹谋了多年,郁锦心智远非常人,下一瞬立刻就收敛了气势,应了一声,不露破绽地挥手让管事下去了。

    屋里空无他人恢复寂静之后,郁锦伪装在外的笑容彻底消失殆尽,一点都没有之前在沈微雪面前那样的爽朗可爱,他伸手拿起琉璃牌,举在眼前,转动着看了看。

    琉璃令牌晶莹剔透,上面满是他亲自雕刻的符纹,那符纹仿照的是海底水灵脉的走向,根根条条交错复杂,流淌着近乎实质的灵气。

    这枚令牌,独一无二。

    他对沈微雪,这是能一路通畅无阻地去到他专属的灵泉的令牌。

    可实际上,这令牌相当于他所有势力。

    沈微雪只要稍微上心一下,便能感知到他留下的讯息。

    这是他隐秘的讨好和投诚。

    可如今这令牌原封不动地被送还过来了。

    ——沈微雪拒绝了他。

    ——沈微雪怎么会拒绝他!

    郁锦眼里浮现不解,不解过后又是沉沉的阴鸷和不甘。

    郁锦一直觉得,凭沈微雪的实力,当稳任凌云宗掌权者才对,顾朝亭不过是占了师兄身份的便宜,才压了沈微雪这么多年。

    而他虽得了少楼主之位,但毕竟是个庶子,身后势力浅薄——他的母亲只是一介散修,没有家族势力能支撑他,他这位子坐得很艰难。

    嫡系一支和旁支,都仍在虎视眈眈,随时等着将他拉下来。

    郁锦需要助力。

    而沈微雪就很合适——沈微雪声名远扬,许多年前曾救过他,又出身凌云宗,若是能与之扯上关系,就相当于是背靠凌云宗,旁人若是想动他,都要掂量几分。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沈微雪应当和他有一样的野心。

    郁锦五指骤然用力收拢,那琉璃令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片刻后抵不住他的恼火,从中间裂了开来,碎作几块。

    那些符纹支离破碎,内藏的灵气陡然四散开来,一时间屋里变得湿润起来,一股浪潮的气息迅速蔓延。

    鲜血从指间滴落。

    还未落地便被四周翻涌的灵气消融成血雾。

    郁锦视若无睹。

    他松了手,任由令牌碎片吧嗒落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书案边,抬头看旁侧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海上夜景图。

    月光照落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浪潮翻涌上来,卷起雪白的浪花,拍在凸起的礁石上。

    栩栩如生,见之似身临其境。

    郁锦了个法诀,落在画上,那画卷震颤起来,片刻后,那画中景象陡然活了过来,浪潮哗然翻涌,声声入耳。

    而郁锦就在这海浪声里,走进了画中。

    一眨眼,郁锦悬空立在海面上。

    海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朝两边分开,为他开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来,那路直通海底,放眼望去幽幽蓝蓝,看不见尽头。

    郁锦毫不犹豫地走下去,走了大概两刻钟,终于走到尽头,看见了默然矗立在海底的东西。

    那是一尊形态很独特的石像。

    人身、鱼尾、鸟翅,立于一只巨大的蚌壳里,通体黝黑,不那么精致的五官,在海水的冲刷中,越发模糊成一片。

    乍一看,有种令人悚然的奇异感。

    郁锦周身支起薄膜似的屏障,隔绝了海水。他手腕一转,三支香烛凭空出现在他掌心,随意一晃,烛火便燃了起来。

    来也怪,这烛火全无屏障隔绝,也能在海底燃烧。

    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郁锦没什么表情地拿着香烛,朝这石像拜了三拜后,将之立在了石像前,静静地凝视了石像许久,才喃喃道:“海神大人……”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他早已习惯。

    郁锦的目光停留在那海神石像模糊的面容上,眼底逐渐生起迷茫,还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脆弱,他低声道:“我已经不再弱,我已经放弃无用的哭泣,越来越强大了,我将我那两位兄长……”

    他念念叨叨,将所有不能和别人的秘密都尽数倾诉给海神石像听,也不知了多久,直到眼尾扫见香烛光芒渐渐暗淡,燃烧到底部熄灭了,他才止了声。

    这香烛燃烧时,不落香灰。

    石像面前干干净净的,只立着无数香烛杆儿,有些已经破旧半折,是多年以前留下的。

    郁锦收敛情绪,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然而他一转身,立刻敏锐地感受到一丝奇异的波动,他心神一动,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到一声幽幽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清晰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郁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