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还在想着终无名, 转眼就见到了人。

    沈微雪的目光从石碑上收回来,落回终无名脸上,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情绪变动。

    然而终无名除了初见时轻挑了一下眉毛, 尔后便神情自若,仿佛在这里见到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终无名身上灵气内敛, 隐而不露,但举手投足间,落影随之而动,清晰分明。

    是个真实的。

    在这幻境里, 总算又多了个真的。

    沈微雪轻轻弯了弯嘴角,露出散漫的笑容:“这么晚了来这儿喝酒,终楼主好兴致。”

    “你们也挺好兴致的。”终无名原话丢回去,抬手举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 一两滴酒液从他唇角溢出, 他满不在意, 随手一擦,道:“这么晚了来这儿做什么?”

    “来赏月。”沈微雪随口胡扯, 见终无名没有别的表示,想了想, 以退为进,“既然终楼主想独酌,我们也不扰了。”

    他扯了扯云暮归的袖子, 作势欲走。

    刚走了两步,终无名握着酒杯, 声音里收敛了漫不经心, 低沉了几分, 开口道:“大荒泽深处葬着的都是大荒泽的亡魂,若是无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边涌起乌云,将那明月遮蔽了。

    月光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沈微雪停下脚步,余光里能看见终无名大半个身子陷在昏暗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第三座石碑。

    他问:“是真的亡魂吗?”

    终无名不答话。

    沈微雪又往前走了一步,快要绕过石碑的时候,终无名终于动了,他一抬手,一股冷风由地底升起,从地上密布的缝隙里一缕缕钻出来,纠缠成一团,直扑沈微雪。

    那风里阴气很重,隐约还夹杂着些诡异难辨的细碎声音,云暮归挥袖召出长剑沉乌,剑气迸发,形成屏障,将那阴风隔了一隔,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稳稳地将沈微雪护在身后。

    那阴风吃了一记剑气,被击得了个滚,停顿了一瞬,又卷涌起来,锲而不舍地继续拦在两人身前。

    这是要阻拦到底的意思了。

    沈微雪转头看终无名,和对方平静的视线对上。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终无名,大荒泽里满身冷淡的终无名,和那懒洋洋坐在阁楼里喝酒的摘星楼主,判若两人。

    印象里这位爱喝酒的摘星楼主,眼里总是浸润着七分笑意,三分酒意,一袭紫衣披身,透着低调的奢华与疏懒,来历神秘,所知渊博。

    除了指间一杯酒,像是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的。

    可现在沈微雪明显感受到了他寡淡的神情下,对石碑……以及石碑后,那望不见尽头的大荒泽深处的在意。

    若是以往,沈微雪或许还会先周旋一二。

    但眼下他在这幻境里停留了太长时间,天道如跗骨之疽阴魂不散,又像阴沟里的老鼠蜷缩不出,惹得沈微雪也不耐烦了起来。

    沈微雪眯了眯眼,直截了当地问:“终楼主是想永远待在这虚假的世界里吗?”

    终无名不为所动:“这里有我想要的,真假又何妨。”

    ——终无名果真是知情的。

    沈微雪直觉这句“想要的”就是破开这里僵局的关键,心念微动,也没出声,便径直一步向前。

    云暮归与他默契十足,几乎是他抬脚的一瞬间,手腕也一抬,剑尖带着清洌洌的剑气,从阴风中间削过,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让沈微雪成功跨过了石碑划分出来的界线!

    终无名虽早有防备,但他没料到沈微雪和云暮归会直接硬来,再阻拦时已晚了一瞬,眼见的沈微雪一步跨过界限,他脸色有些难看,身形骤动,抬手将一壶清酒都泼了出去!

    清冽酒香顿时铺散开来,萦绕在几人周身,与此同时,沈微雪跨过这一步,像是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灵气凝滞了片刻之后,便铺天盖地兜头而来,带着不太友好的气势。

    浮白凭空出现在身侧,沈微雪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伸手准确无误地握住剑柄,一转,剑与剑鞘分离,剑光比月光更盛三分,啸然而去,涤荡开一片尘土,露出一条碎石路来。

    碎石路蔓延向前,通向一座高塔。

    ……很眼熟的高塔。

    这不是摘星楼吗?

    沈微雪眉梢一动,再一看,又发觉这高塔虽和摘星楼外形极为相似,但还是有些不同。

    摘星楼里放置着无数宝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飘荡着浓郁的灵气,而眼前这高塔乍一眼朴实无华,灵气内敛,细看壁上还刻着许多繁复的字符。

    沈微雪匆促之间辨认了一下,觉得和玲珑盘底刻着的上古文字有点像。

    不过他来不及细究,身后剑吟声瑟瑟,云暮归一剑隔开终无名泼来的酒,轻巧一跃,落在他身侧,而酒香如影随形。

    沈微雪只思考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拽着云暮归一并闯入那高塔。

    高塔底层大门敞开着,两人毫无障碍纵身跃入,进入高塔的霎时间,耳根清净,酒气尽散。

    塔内四角皆放置着灯盏,足有婴儿臂粗细的蜡烛火光摇曳,沈微雪瞧见烛身上雕刻着盘旋的烛龙,又闻到一股奇香,心知这约莫就是传中以烛龙油脂熬制出来的蜡烛。

    传言这蜡烛能燃千年不灭,这高塔来头不。

    不知为何,终无名没跟着进来。

    沈微雪和云暮归略略转过一圈,看见了一条通往上层的楼梯,没怎么迟疑,抬步而上。

    木制的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转过一个弯后,两人很快上了第二层。

    第二层空荡荡的,墙壁上仍旧绘着繁复字纹,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灵气被锁在字纹里,如水流淌,散发出朦胧白光,角落里随意丢着一堆堆的石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也有灵气萦绕其上。

    不必切开看,也能猜到里头蕴藏的灵石品质定是万分珍贵难得。

    沈微雪接连上了三四层楼,每层楼景象都复制黏贴一般,基本一样,他蹙了蹙眉,算计了一下每层的高度,回忆了一下在塔外看见的高度……这高塔最多也就九层。

    他和云暮归默默加快了脚步,又一气上了七八层,抬眼看见每层都位置相同如出一辙的楼梯,轻吸一口气。

    这楼梯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永远也上不到塔的顶层。

    沈微雪没再走楼梯,他驻足,再一次仔仔细细地量四周,墙壁上的字渐渐地像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线条浮出墙壁,光芒忽闪灵气流转,像是昭示着什么——

    沈微雪隐隐约约捕捉到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将这点儿灵感领悟彻底,便听见一声惊慌的“啾啾”,旋即一道圆滚滚的碧影噗通一声,从楼梯上摔下,跌到他脚边不远处。

    沈微雪下意识低头,看见了一只毛绒绒胖嘟嘟的碧鸟儿,仰着倒地,因为长得太圆润了些,两只短爪凌空挠啊挠,翅膀扑腾了几下,都没能翻过身来。

    它急得啾啾直叫,声音里满满的全是委屈。

    沈微雪看着它,忽然想起来顾朝亭那只圆头圆脑的碧鸟儿。

    还挺像,不过他师兄那只鸟没这么傻乎乎的。

    沈微雪弯腰,想助它翻身,然而指尖穿过碧鸟儿的羽翅,落了个空,竟是个虚影,那碧鸟儿也仿佛看不见他,兀自啾啾了一会,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翻身。

    它兴冲冲原地蹦跶了几下,又想往楼上飞,飞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困惑地顿住,连翅膀都忘了扇,险些又摔下来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平衡好:“啾啾啾啾!”

    ——啊差点忘了,大傻要转圈才能上去!

    沈微雪奇妙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他看着碧鸟儿飞起来认真地绕着阁楼转圈,一边转一边啾啾地数数,转了六圈,才晕乎乎地飞到楼梯口,摇摇晃晃地往上飞。

    的碧影很快消失,这回它没再掉下来,啾啾声也听不见了。

    沈微雪恍然,如法炮制,拉着云暮归也转了六圈,果不其然这回上了楼梯,所见景象终于变了。

    不断往上的楼梯变成了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柱子,柱身上重叠雕刻着各种符文,有无数灵气在其中流转,沈微雪能隐约感应到,这高塔里所有的灵气都在不断汇聚此处。

    汇聚到这柱子锁住的人身上。

    一身紫衣的年轻男人姿态散漫地坐在柱子边,大喇喇地支起一条长腿,浑身写满了不羁,背脊却紧贴柱身——不贴也不行,他稍微一动,离开一点,便有两道半透明的锁骨钉浮现出来。

    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他牢牢钉在柱上。

    看起来很疼,不过男人就跟无知无觉似的,随意地抬手,将飞在他面前的碧鸟儿戳了个倒栽葱:“笨鸟,你又来了。”

    他语调顿了顿,嫌弃道:“你去泥地里滚了?脏兮兮的。”

    碧鸟儿被戳得啪叽一声,跌落在男人大腿上,它艰难地翻了个身,也不生气,干脆坐在那里,毫不见外地抖抖尾巴羽翅,将身上灰尘都糊在男人衣服上。

    然后又轻车熟路地飞到了男人头顶,熟稔地一顿抓挠,将男人头发弄成一团乱,心满意足地一屁股坐下。

    “啾啾啾!”

    又一年没见啦!

    碧鸟儿亲昵地垂下脑袋去蹭男人的脑袋。

    然而它没留神,尖尖的鸟嘴戳到了男人的额头,戳出一个的坑,也戳得男人眉头轻轻皱了皱。

    不过这回男人没嫌弃它。

    他任由碧鸟儿的绒毛蹭的他额头发痒,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来过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