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病房里乱成一团。顾阿婆气急攻心,扬州话如泉涌,偏偏顾东文远在云南,一个字也听不见。她天生嗓门话软,骂起来一点气势没有,哀哀地只剩下委屈和哭诉。

    “你们,那个女的难道是个神仙?他都四十岁的人了,一儿半女都没得,偏要去帮人家养老婆儿子!隔着肚皮能贴心伐?亲生的都不见得能有个好,叫我怎么去见他爸爸?他没一点良心,把人家的儿子丢到自家老娘这里来养,他哪里是我儿子,他是我祖宗!我欠了他几辈子的债。你们我吃了六十几年的苦,有没有享过一天福?老大你有本事给我死回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老娘清楚呀。”

    顾南红挑了挑眉,想想自己确实不算孝顺,叹口气闭了嘴。大哥吃准了老娘心软,先斩后奏,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顾西美看看自己两个女儿,别让姆妈享福了,她自己也从来没让姆妈省过心,且惭又愧。

    陈阿娘也泪如雨下:“亲家母呀,古话得好,儿女都是债,我们女人活着就是来吃苦的,你好歹想想你家老四是个孝顺的,替你洗脚剪指甲梳头,他人去了北京念书,冬天还请浴室的阿姨上门帮你搓背倒水。你看看我呀,儿子媳妇孙子一堆,谁要是想到这么照顾我一回,我现在眼睛一闭腿一蹬也没点怨恨了。”

    陈东来臊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劝亲妈好还是劝丈母娘好,下意识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病床上的女儿,一转念更羞惭了。

    斯江使劲抬起,拽住外婆的衣袖,眼泪汪汪地:“外婆,我会孝顺你的,妹妹也会。”又去拉阿娘的衣角:“阿娘,等我出院了,我帮你洗脚剪指甲,帮你梳头帮你搓背好伐?”

    两个脚老太老泪纵横,转头齐齐抱住斯江的,又是哭又是笑。

    顾阿婆回过神又担心起顾东文的安危来,问陈东来:“你怎么办才好?老大就是个不安分的狗东西,他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帮帮老四想个法子,拦不拦得住他呢?跟公家作对,哪里有好下场?他要是有个长短——哎呦呦,我是作了什么孽啊!”

    陈东来刚要开口,就发现斯南偷偷摸摸地已经爬到了门口正站起来去够门把。

    “陈斯南!你干什么?”

    亲爹一声吼,斯南抖三抖。她的将将碰到门把,停在上面,头也不敢回:“爸爸,我想去找舅舅,我没吃过饭,饿。”

    顾西美一把揪住她拎了回来:“饿死活该,让你乱跑,让你打架,你自己半颗牙都吃下去了,饿什么饿。”里却把给斯江准备的一袋饼干撕开塞在了她里,又拎起热水瓶给她冲麦乳精。

    顾南红噗嗤笑出声来:“没想到顾西美你现在倒像个当妈的了。”

    “谢谢侬,总归比你好一点。到今天我还没见过三个姨侄呢,姆妈大概也只有过年见到你老公和三个外孙吧。你家姓赵的都比得上皇帝了,呵呵。”顾西美把麦乳递给斯南:“慢点喝——咦!跟你了慢点慢点,你耳朵呢?烫到活该。”

    斯南嘶嘶吐着舌头,顾阿婆心疼她,接过杯子来替她吹,一时倒忘记儿子和便宜孙子的事了。斯江拉住斯南的:“妹妹过来,吾帮侬吹吹就勿痛了。乖。”

    斯南赶紧低下头靠近斯江,斯江替她呼呼吹了几下:“好一点了伐?”看着姐姐含着泪一脸期盼,斯南眨了眨眼,猛地在斯江脸上啵了一记:“吾好了,阿姐侬呢?开刀肯定老痛哦。阿姐勿痛阿姐勿痛,乖哦。”她像模像样地用摸着斯江的脸颊,像平时斯江晚上哄她睡觉那样又轻又柔。

    斯江愣了愣,睫毛一抖,泪珠滚滚,忘记自己前面回答过几十遍不痛:“嗯嗯嗯,痛死了。妹妹再香多几记面孔,大概就勿痛了。”

    “啵啵啵”。斯南大方地献上若干记亲吻,又忍不住抱怨:“好了伐?吾嘴巴痛得来。”

    斯江破涕为笑:“嗯嗯,好了好了,吾勿痛了勿痛了。”

    看着两姊妹相亲相亲,一屋子大人各有所思,叹气的叹气,高兴的高兴,倒是没人再提起顾东文和顾景生的事了。陈东来削苹果。顾西美把饼干掰碎了喂斯南。顾南红给斯江按腿。两个老太围着斯江斯南细细地询问这一天发生的种种,把火力全部移到了杨光和杨阿奶身上。

    ***

    顾北武三个人在医院食堂买了吃的。顾景生狼吞虎咽,大馒头抹上腐乳,夹着青椒炒鸡蛋和回锅肉,三分钟就吞下两个。

    顾北武见他第三个馒头放慢了速度,才开始问他:“你上学了吗?”

    顾景生点点头,溜了一眼空了的白菜汤碗。周善让笑着拿起汤碗:“我去帮你再盛一碗。”

    “你自己坐的火车?有人和你一起吗?”

    顾景生摇摇头,咽下嘴里的馒头,喝了口水才回答:“我认识字。”他顿了顿:“我从景洪走到昆明,没买票。”

    顾北武目测他已经有了一米五左右,不买票那就是逃票上的车,他一个孩子也买不到票。

    顾景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看了看周善让的背影,从贴身的背心里掏出另一个信封给顾北武:“他让我带了三百块钱,明年肯定来接我。”他顿了顿:“我还要回去找我妈。”

    这个他当然只能是顾东文。顾北武还没想好怎么安顿这个孩子,但这么一笔巨款肯定不能放在他身上,便收了下来,又朝他伸出。

    顾景生愣了愣,默默交出裤袋里的胶刀:“我吓唬他的,这个双刃凿口,都没磨过。”

    顾北武仔细端详了一下,用放钱的信封包住胶刀收了起来:“你也会割胶?”

    “嗯。两岁就去割了。我妈身体不好,割一会儿就晕,不割胶就挨打。”顾景生默默地拿起第四个馒头:“我还能吃一个吗?”

    “你吃。”顾北武的眼睛发涩,两岁的孩子就不得不去割胶,可想而知他妈妈的处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现在还去割胶吗?”

    “嗯,跟他一起去。”顾景生嘴角抽了抽,到底是个孩子,还是没忍住了出来:“他一开始来景洪,不肯穿高帮的套鞋,进了林子,被虫咬烂了腿,恶心死了,还不肯出林,要不是我妈,他腿得锯掉。”

    顾北武眼皮跳了跳,倒又放了心,看起来他虽然不认顾东文是爸爸,关系却也不差。周善让把白菜汤放到顾景生边,对顾北武笑道:“我去刘主任办公室给我爸回个电话。晚些到病房找你们。”

    顾北武等周善让走远了,才拿出烟来点上。

    “你今天干得很好,我们顾家的男人就得这样。别怕,下次遇到照打不误。”顾北武笑道:“寡不敌众懂吗?对方要是人多,别硬上,得跑,还有实在打不过也别死撑,也得跑。我看你腿挺长人也瘦,肯定跑得快,爬树下水也都会吧?”

    顾景生眼睛放光,捏着馒头点头:“会。我跑得可快了,澜沧江沿岸谁也没我跑得快,大人也追不上我,我能闷在水里好久都不换气。”完他狡黠地笑了起来:“你比他聪明。”

    “什么?”顾北武一怔。

    “他就知道硬上,被当兵的捆了吊起来打了好多回,就是不服软也不跑。”顾景生眯起眼,摇摇头:“傻。”

    顾北武里的烟被碾碎在指间,竟一点也不觉得烫:“谁打他?!”

    顾景生低头啃着馒头,毫不在意地:“他老是多管闲事。去年当兵的睡了女知青,他去打人,不套住头被认出来了。那是个团长呢,他就被抓起来打,当兵的有木仓,坏得很。”他想了想:“周阿姨是好人。我知道。我们那里,坏人多。”

    顾北武里的烟头碎成粉,窸窸窣窣掉在餐桌上。十几年来顾东文信里从来没提过,他竟然以为凭大哥的本事,加上每年寄回来的菌子干货,在云南一定过得还不错。这一瞬间他明白为什么大哥要去请愿为什么会把顾景生交给他了。他根本没想过退路,但凡是个人,遭遇过这些还怎么退,往哪里退。而自己刚才竟然还只想着怎么阻止这件事,只想着不让他掺和进去。

    “——那个团长现在坐牢了,活该。”顾景生安慰了他一句。

    “景生,我在北京等你爸。”顾北武松开拳头,把一滩烟屑慢慢拨进空碗里:“你就留在万春街,跟着奶奶过,过两天我带你去学校报名。”

    顾景生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哦。”

    顾北武沉默不语,等顾景生全部吃完了,才开口:“你爸肯定能回到上海,如果实在找不到你妈,你就也留在上海。”

    顾景生抹了抹嘴,定定地看着顾北武片刻,想要什么,却只是垂眸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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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北武:谁敢打我哥!

    顾景生:呵呵。

    顾东文:想当年老子横扫上海滩——

    顾景生:快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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