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65、第六十五章
    喜宴是肯定不办了,顾阿婆嘴上不,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当初她和老顾结婚,好歹在庙门口还摆了八桌酒。怎么辈的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了呢。

    夜里北武和东文带着景生睡阁楼,顾阿婆把自己床上的凉席枕席擦了又擦,让善让带着斯江斯南睡床:“你们三个睡上头,我老太婆睡硬地方舒服,你们都别和我抢。”

    善让却已经占了地上的席子,斯江斯南一左一右挨着她趴着,要她讲大学里好玩的事。

    顾阿婆哪里拉得动她们,最后只好作罢,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阁楼里那两兄弟也一直在话,地上斯南斯江不时就笑作一团,等到半夜都消停了她才合眼,一觉惊醒天还没亮,却见地上斯南的腿架在斯江肚子上,斯江整个人斜着,半边身子睡在水门汀上,善让却不见踪影,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四点半。

    想到昨天善让一心要进灶披间帮忙,顾阿婆赶紧撩开帐子,把两个的挪挪整齐,轻轻脚开了门下楼去,外头路灯昏昏暗,灶披间上一把大锁挂着,她松了口气,返身上了楼,爬上梯子看阁楼里,北武也不在。家里太人太多,也难怪这两个孩子半夜三更地出去,就是不知道去哪里了,碰上巡夜的民兵怎么搞。她返身下去,地板上的景生却醒了,轻声了一句:“叔叔他们去外滩看日出了。”

    顾东文一脚轻轻踹在景生屁股上:“睡觉,你做贼呢半夜听壁角。”

    景生毫不客气地也回了一腿:“声音自己跑到我耳朵里,关我什么事!你不也听见了?”

    顾阿婆和顾东文都笑了。

    灶披间的门吱呀开了,顾东文翻了个身,老虎窗外天光慢慢透出蟹肚青,景生倒没错,声音也是自己跑到他耳朵里的,他不想听也不成。看日出八成是善让提出来的,姑娘谈恋爱总有这样那样的稀奇想法。苏苏也是,半夜里爬到他身上,咬他耳朵,他还以为她有想法了,激动得脖子发麻,结果她问他愿不愿意陪她去爬树,她想知道景生为什么宁可待在树上也不愿意留在她眼皮子底下。他能怎么办,背着她爬呗,绞杀榕最好爬

    ,爬上去了她嫌太矮,又换望天树爬,她还非要自己爬,他在下头托着她往上送,动不动就被她一屁股坐在头上,她还咯咯地笑。他们也看到过景洪的日出,她只顾着看朝霞看太阳,他只顾着看她。

    顾东文近乎贪婪地回忆着往昔的一分一秒,过去三年里他想都不敢想,想了会死,现在是不想会死。他也没办法。

    ***

    北武和善让三点钟出的门,骑着自行车沿着北京西路一直向东。善让抱着北武的腰打哈欠:“老顾你到底是三十一岁还是十八岁?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看日出的?”

    “今生今世,第一个黎明,我想吻遍你纯洁的额际。我的热吻点燃的光流,要在你心海翻涌着灿烂的波涛。永不平静的火焰,在我心里腾跃呼啸。”顾北武高声朗诵完,笑着回过头:“感谢泰戈尔大师的太阳颂,出了我的心声。”

    善让笑得没了睏意,紧了紧臂,把脸贴到他背上:“你真是考错系了,国家损失了一个哲学家或者一个诗人,可惜。”

    “你就是哲学,你就是诗。”顾北武笑着。

    善让狠狠箍了他一下:“你这也是嘴皮子用在刀刃上了,谁过分谦虚自己不善言辞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的?”

    顾北武哈哈大笑:“我被你耳濡目染得多了,略懂了一点皮毛,比起你来还差得远了。”

    第一缕阳光照在和平饭店绿色尖顶上时,善让微笑着踮起脚,在北武的唇上印了一下:“我想吻的,不只是你纯洁的额际。”

    顾北武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转身对着黄浦江大声喊道:“周——善——让!请和我结婚——!”偏偏最后五个字被突然鸣响的汽笛淹没,我爱你三个字自然也喊不出口了。北武幽怨地看着不远处的轮船,对着江水静默了一霎,转回来看向善让,红着脸:“这样的求婚,好像不怎么浪漫,有点傻是不是?”

    善让笑弯了腰,冲上去两步,紧紧抱住他:“idid”

    海关大楼的钟声响了,东方红的前奏响起。不远处,对他们俩指指点点的老头老太们昂首挺胸开始高唱:“东方红,太阳升——”

    在太极拳和太极剑的晨练队伍旁边,北武虔诚地吻了吻善让的额际:

    “你就是我的太阳,我爱你,善让。”

    ***

    到了中午时分,北武和善让才回到万春街,一看家里翻天了,原来南红一早把赵家阿大阿二阿三也送了过来,陈斯强和陈斯民也拖着斯淇一早来找斯江斯南玩。外面太阳太晒,景生出去晃了一圈就悄悄躲回阁楼上看书,斯南找了他半天,跑回来也要装腔作势看书,斯江当然要陪着妹妹,忙着给她洗脸冲冰酸梅汤还认真读书给斯南听,读了一会儿疑惑了,旁敲侧击一番,确认阿妹这一年级好像是白读的。

    跟着挤上来的斯淇很高兴,马上升幼儿园大班的她,认识好多一年级学生不认识的字呢。斯民斯强安慰斯南:“反正侬还要再留两次级,覅急覅急。”

    赵家阿二乐呵呵:“侬比阿哥吾来塞(你比哥哥我厉害),吾第一趟数学考试考了分!”

    被堂姐一鄙视,再被赵家表哥视为自己人,斯南不乐意了:“吾明年就能升二年级!”

    一屋子猴子异口同声高喊:“侬想得美!”

    斯南呜呜呜扑在阿姐怀里直跺脚,斯江忍着笑拿起自己一年级的旧语文书:“不怕不怕,来,阿姐教侬。”

    认了三五个字后,就算有大表哥在,斯南也坐不住,借尿遁溜下楼去了。斯淇也跟着爬下梯子:“南南,吾教侬背古诗呀,鹅、鹅、鹅——”

    斯南逃到爬上椅子帮外婆挑冷面吹电风扇,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斯江也带着哥哥们下了楼,围着外婆要帮忙,掐豆芽的掐豆芽,剥大蒜的剥大蒜,如果没有闹腾着把豆芽尖丢来丢去把大蒜皮吹来吹去的话,倒也其乐融融。

    顾阿婆跟顾东文抱怨南红:“她没有大姐的命,倒有大姐的派头。我在方家做了几十年的工,现在还要给她做佣人,真是!就她有钱了不起。”

    善让悄悄问东文发生什么事了。顾东文眨眨眼,笑着把一袋子毛豆推给她:“革命群众觉悟高,谁给她伙食费就是侮辱了她的人格。做牛做马才显得我家姆妈高尚。”

    顾阿婆在围裙上擦了擦,让斯南把长筷子举举高,又扭头瞪了北武一眼:“你带善让吃过早饭了伐?”

    “吃过了,吃的馄饨和生煎包,很好吃。”善让赶紧出马

    解围。

    斯江抬起头:“舅妈!你数过一碗馄饨有几只吗?”

    善让一愣:“没数,十几个吧?十个还是十二个?”

    斯江调皮地笑了:“以前舅舅带我去吃馄饨,服务员姐姐总会多给我两个,她喜欢舅舅!”

    北武在斯江额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哎,怎么打起报告来了?”

    斯南认真地反驳:“阿舅!当着面不叫打报告。”她丢下面条,跑到善让身边,背对着北武竖起掌挡住自己的脸:“舅妈,我悄悄告诉你,舅舅喜欢一个方姐姐,他来新疆的时候给她写信,画了很多画,还寄照片给她呢。”

    几个男孩子没心没肺地起哄怪叫起来。顾阿婆和顾东文一愣,看向北武。顾北武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笑着摇头。

    斯江却涨红了脸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拽过斯南板起脸凶她:“南南你瞎什么!没有的事!阿舅只喜欢善让阿姨一个人!”

    斯南梗着脖子喊:“怎么没有?去年你不是这么的!在那个很漂亮的大饭店,你明明你遇到那个方姐姐了——”

    善让蹲下身,搂住两姐妹笑着:“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呀,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你们舅舅早就告诉我了,而且那天我也在的,你们大概忘记了,在厕所遇到的对不对?”

    斯江忍着泪,狠狠瞪了斯南一眼,挣开善让的:“阿妹你话不算数!好这是秘密,谁也不能的,你真讨厌!我不喜欢你,不跟你好了!”

    斯南眨眨眼,佯装没事地转过身嘀咕:“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跟我好就不跟我好,稀奇勿色。(有什么了不起)”

    斯江抹了把泪,咚咚咚爬着梯子上楼去了。客堂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电风扇哗哗地转。

    斯淇想了想,追着斯江去了:“阿姐!侬欢喜吾呀,侬跟吾要好呀,吾勿会得瞎港八港格。(我不会瞎八的。)”

    这下轮到斯南“哇”地一声哭了。客堂间里乱了套。

    姊妹俩这个别扭还闹得不,男孩子们迅速站队,斯民斯强支持斯南,顺便鄙视上了斯淇。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站斯江,责怪斯南是“叛徒”,要是革命时代她肯定第一个当汉奸。斯南和赵家表哥们吵嘴,

    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但是去寻求大表哥的支持时,景生却她不对,让她向斯江道歉。这下捅了马蜂窝,斯南哇哇大哭,反过来控诉大表哥是叛徒是汉奸。

    “大表哥讨厌!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跟你要好了!”

    景生翻着书很淡定:“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要好就不要好,稀奇勿色。”他掀了掀眼皮:“反正我下学期要转来上海上学了。”

    “???!!!”斯南愣了半天,将信将疑地去问顾东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躺在地上哭得滚来滚去。

    “大表哥是我的!大表哥是我的——我不要跟大表哥分开!大表哥讨厌!我不喜欢大表哥了!”

    顾阿婆拖也拖不动,抱也抱不起,无奈地问她:“那你到底是喜欢你大表哥还是讨厌他呢?”

    大热天里斯南一脸鼻涕眼泪汗水交织着,扯着脖子朝阁楼上喊:“讨厌讨厌讨厌!”她转头又趴在地上死命蹬腿:“呜呜呜呜,不要大表哥回上海,我不要大表哥回上海——讨厌大表哥!”

    顾阿婆叹着气表示没辙。

    北武和善让哭笑不得,只有顾东文老神在在,捧着钢宗镬子拌冷面的酱料:“对了,姆妈,酒酿还有伐?要摆点酒酿摆点醋才好切。”

    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双抱臂,冷眼看着还在地上打滚撒泼的斯南。斯南偷眼瞅瞅他,动静渐渐了,背过脸趴在水门汀上抽噎,呀,水门汀真凉快,她忍不住使劲贴了贴。

    一块湿毛巾丢在她脸上。

    “起来。私嘎到外头水龙头下头揩面孔去。”景生踢了踢她的屁股。

    斯南捏着毛巾捂在脸上装死,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再不起来不带你去放风筝了。”

    看着景生和斯南一前一后下楼去了,顾阿婆摇摇头:“一物降一物,没想到景生倒克得住斯南。”

    顾东文瞥见斯江坐在梯子上发呆,笑眯眯地:“对付斯南这个泼皮啊,光讨好她顺着她可没用。景生时候比她还泼,被我收拾了一年才收拾好了。”

    斯江咬了咬唇,爬回阁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斯江:啊,多么痛的领悟——(不知不觉唱出来了)

    斯南:好烦,我的脚不听我的话,自己爬起来了。

    景生:表哥我就是这样人狠话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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