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景生术后的日子极其枯燥,他感觉得到右腿在石膏里一天天的退化,有种慢慢生锈和枯萎的感觉。每天吊六瓶点滴消肿,另外打防血凝的针,别人都这个针巨疼,他觉得比起插导尿管还好,就是皮下注射不容易消痕,两条臂布满了结块。斯江认真地画了一张结块地图,按注射日期标上一二三四五,好方便护士选空档避开最近几天的针眼,成了骨科病房的佳话,不少其他病房的病友和其他楼层的医护都特地跑来瞻仰“结块地图”,朱医生笑言斯江将来可以考虑考医大。

    顾西美寄了十斤新疆大枣到万春街,同时斯南的慰问信也到了,还附上了几张她c位出道的绣红旗演出照片,节目在阿克苏拿了一等奖,去乌鲁木齐参加自治区汇演拿了二等奖,上了报纸和电视,照片上的斯南表情悲壮,英勇无惧的革命情怀感染力极强。病友们表示:景生你家阿妹和大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阿妹更漂亮些,像外国洋娃娃。

    邻床爷叔对斯江开玩笑:“斯江你也好看的,就是门牙大了点,像只白兔,真可爱。”斯江立刻抿紧了唇不肯话。又有一个自来熟的阿姨凑过来哇啦哇啦:“刚刚走的那个王同学也漂亮的,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洋气,有派头。斯江啊,阿姨几句不好听的,不过都是为你了好,你可不要生气,其实你可以学学她穿衣裳,姑娘嘛不要天天灰不落拓的,王同学那件玫瑰红马海毛开衫真好看,还有今天她穿的大红风衣多精神,啊哟,还都是一百(第一百货)买的名牌,一分价钿一分货,勿会错格(不会错的)。”斯江不理她,端起脸盆出去打水。

    “要我,王同学最好看,对伐?”阿姨来劲了,非要大家同意她的审美:“斯江也太瘦了点,姑娘还是要有点肉才好,要不然将来生孩子有得吃苦呢——”

    景生突然“啪”的把照片收了起来,沉着脸:“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家斯江就叫好看,别人跟她比,至少差十条黄浦江。”

    阿姨冷不防被冲了两句,一时脸上下不来,尴尬地笑了笑:“啊哟,到底是亲阿哥阿妹,好好好,你家斯江最好看,阿哥心里总归阿妹最好看,真是要好得来。”

    “我家南南也好看,不过比起斯江也要差一条黄浦江。好看就是好看,跟阿哥阿妹没什么关系。”景生撩了撩眼皮:“当然,只有上过美术课的人才会懂什么叫真正的好看。”

    阿姨气得嘀咕了几句,悻悻然回到自家病人那边去了,爷叔们笑得不行,等斯江打了水回来,发现病房里气氛诡异,景生躺在床上闭着眼,一贯上翘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纹,很明显,阿哥生气了。斯江绞了毛巾给景生,看向邻床的爷叔,无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十条黄浦江。”爷叔朝她眨眨眼。病房里的人们大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了景生的话,开始认领自己和斯江相差几条黄浦江。

    斯江臊得涨红了脸,里下死劲捏了几下毛巾,最后扔在了景生脸上:“阿哥!侬最戳气了!”景生见她气跑了,随丢开毛巾,一把扯起被子蒙住自己,脸狂热,心狂跳,他怎么就突然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人计较起斯江好看不好看了,看来不只是大腿在生锈,脑子和嘴也好像一起生锈了,真是有毛病,病得还不轻,一天吊六瓶点滴估计不够。

    陈斯南半辈子都记着这一条黄浦江的仇,动辄搬出来要挟景生,没少敲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景生每遭勒索,就不免有“一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感慨。

    ***

    十一月下旬,景生终于摆脱了在病床上大便的人间炼狱,开始拄着拐杖在病房的长廊上慢慢走动,下午四点到六点,班上的互助组会来病房给他补课,王璐依然天天锲而不舍地来报道,无论景生多少次也不退缩。病友们开玩笑上辈子姑娘肯定欠了景生很多钱,这辈子来还债的。

    景生拿王璐没办法,不感动是假的,除了家里人,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好得这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好得让他有点承受不住。同学们的揶揄,病友们的打趣,护士们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有斯江显而易见的排斥,都阻挡不了少女的热情。

    王璐沉浸在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自我感动中,以往一年多积累着的隐秘的喜欢和爱慕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去处,爆发出了全部的热量。父母严厉的责骂,阿爷阿奶委婉的劝导,贺老师的暗示,都给她熊熊燃烧的爱情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悲壮。

    她为自己敢于突破家人和世人的世俗眼光以及种种阻挠而倍感骄傲,甚至期中考试有了超常的发挥,进入了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成绩论英雄,她的父母不再指责她显而易见幼稚可笑的“喜欢”,贺老师叹着气要求同学们不要把纯洁的友谊和感恩扭曲成男女之情。

    王璐还积极申请了入团,并顺利通过,成为了团委的宣传干事。景生的采访片段,循环在校广播台播放,宣传栏里贴了各大报社的宣传稿,平凡的初中生做出的不平凡的选择引发了热议。每天看到景生的时候,王璐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满足,从模糊到明确,她最终确信是她,是最美好的爱情,打造出了更完美的她以及更完美的顾景生。

    斯江的期中考试几何和化学没发挥好,最后排在全班第二十七名,比她自己预想的末十名要好很多。方树人特地找她分析了代数几何的卷面,表扬她这次代数考到分很不容易,鼓励她再接再厉。语文周老师让她把作文誊写出来,贴在了教学楼一楼的“美文欣赏”栏。

    景生笑着没想到她代数和物理考得这么好,看来以后他这个阿哥无用武之地了。斯江表示要感谢唐泽年,没有他的笔记和分析,这次代数和物理的几道大题肯定完结,还要感谢赵佑宁,有好几道题都是他给的卷子上出现过的。景生呵呵呵,嘲她这发言像是登上了领奖台,两人你来我往又互嘲加自嘲了一番。

    顾西美带队在乌鲁木齐拿了二等奖,很是出了风头,八百块洋钿砸下去,音乐老师的事终于敲定下来,她趁着去教育局办续的时候看了几所学,不想又遇到一个难题:斯南只有八周岁,入学后她得重新读二年级,一个学期后如果考到双百,才能参加跳级考试,再看考试成绩确定跳去几年级。西美和陈东来商量来商量去,无奈之下只能向形势屈服,不料回到阿克苏和斯南一,斯南炸了,大闹了好几场,姆妈是骗子,让她白上了几年学,少玩了两年,亏大了,被西美按住后,屁股挨了好一顿揍,她干脆拿出了演江姐绣红旗的气势,不屈不挠地高喊“打倒母帝国主义”,把西美气得头晕眼花。加上学校里陈校长梁主任对她攀了高枝颇有微词,不少教职工背后议论顾老师过河拆桥不地道,西美这多事之秋过得可谓有得必有失,有喜必有忧。

    于是在电话里听到斯江的成绩和排名后,顾西美有点懵,脱口而出三连问:“怎么考得这么差?你是不是以为考上市重点就可以放松了?心思都放哪里去了?”

    原本还挺高兴的斯江,一肚子老师们怎么表扬她肯定她鼓励她的话,立时一个字都不出口了,嘴巴张了张,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西美见她不作声,以为自己中了,又觉得她这学期疏忽了监督斯江,急得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对电话那边姆妈喋喋不休的失望和怨怼,斯江突然喊了一句:“你除了会看分数看成绩,还会什么?”

    “你什么?!”西美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你和爸爸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你还觉得你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的话,不会考出这样的成绩。”西美大怒:“陈斯江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姆妈话的吗?”

    旁边的斯南吼了一句:“有!我!”

    话筒里传来“啪”的一巴掌,斯江沉默了几秒:“我们班多的是比我更聪明的人,我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不努力,但别人也一样很努力的,我们全校没有人不努力。我也想考第一,我想要考得更好,考得不好我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那你就更努力一点啊,难过有什么用?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报——”

    斯江忍着泪转过身,低头踩着地上石头缝隙里半枯的野草:“你根本不懂!我考进学校的时候是班上女生最后一名,我只比分数线高了分,在全班原来是排在四十一名的,现在我考到第二十七名,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两个月再努力也不可能冲到第一第二前十的——”

    西美打断了斯江,斩钉截铁地灌输自己的成功教育理念:“怎么不可能!南南以前倒数第一,一个暑假后就变成年级第一了,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行!”

    “我有再多自信,被你一就都没了。”斯江哽咽道:“姆妈,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周老师方老师何老师那样,为什么不能像舅妈那样,你一点都不理解我,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陈斯江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西美一颗心提了起来:“你让外婆接电话,我要好好问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看了,有没有不三不四的男生——”

    “我在看!”斯江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用找外婆,我一直在看,每天看,因为不看会死!我们班二十一个男生,每天都会和我话,但是没有任何人是不三不四的流氓阿飞。还有,如果我考了最后一名或者倒数第二,你是不是觉得我完蛋了没救了可以去死了?!”

    话筒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顾西美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斯江竟然挂断了她的电话,还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完全不像斯江会出来的话,还指责她不懂,她不理解她,什么考最后一名就可以去死了,她什么时候过这种话,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避开了她的视线,梁主任尴尬地举起了茶杯,喝进半大口茶叶,赶紧往外叭叭叭吐,斯南趴在电话旁边仰头看着姆妈,眸子闪闪亮,有点幸灾乐祸:“阿姐发脾气了。”

    西美放回听筒的直抖,她引以为荣的教育经验瞬间崩塌,甚至想象得出其他老师心里的不以为然。但这没什么大不了,对她没什么影响,她就要调去乌鲁木齐的重点中学任教了,眼前最要紧的是要把斯江走歪的路掰回来。

    西美前思后想了一夜,越想越火大越想越焦灼,没事找事又把斯南训了一顿,第二天放学后是组织学习,她回到宿舍,发现斯南还没回来,等到晚上八点多,晚饭烧好了,天都黑了,依然不见斯南的踪影,西美出去喊了一圈,斯南的班主任疑惑地:“陈斯南今天自己肚子疼,上了一节课就回去休息了啊。”

    陈斯南在西美枕头上留了一封信,拿走了她藏在衣柜深处的四十块钱,只身踏上了返沪之路。

    “我不去乌鲁木齐,我回上海找阿姐了。阿姐很伤心,我回去哄她开心,还有我想大表哥了。妈妈,我对你也太失望了。”

    西美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梁师母身上。

    作者有话要:  斯南:喲豁,我跑啦。

    斯江:嗯,我挂了。

    景生:我酸了。

    佑宁:唉。

    ***

    斯江的台词一部分出自我女儿,那次她数学考了百分之,我随口问了一句最高分多少,知道有两个满分后我加油,你还有进步空间。(她们初中是he,每个人的课表都不同,根据学生的水平,数学分为三个难度的班,她在最难的那个班,有一个学霸是中国孩子一个学霸是混血儿从英国来的)。然后她就爆发了。很奇怪的是青春期朋友在控诉时会很多书面语,就是有点琼瑶兮兮的这种台词,你不理解我,我的压力如何如何之类的。而青春期少女的家长真的很没尊严,后来她朝我递出了橄榄枝(不是橄榄树哈),我们去了趟超市,谈了谈这件事后就过去了。

    斯江的第一次反抗,斯南的出走,2分留言发60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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