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二天,台风停暴雨歇,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周家的原班人马浩浩荡荡移师夫子庙的永和园。二楼永和厅里满当当地坐了百来号人,各种菜香茶香交汇,人声鼎沸,完全看不出昨夜台风过境,一派繁荣景象。

    周老太太特别喜欢这家的蟹壳黄烧饼和烫干丝,知道亲家是扬州人,兴致颇高,把永和园得以扬名的扬州大师傅一顿猛夸,又将朱自清梅兰芳侯宝林莅临此地的逸事给辈们听。周老爷子难得没嫌老伴啰嗦,还问了问侯宝林当年被认出来后了段什么相声。周致远笑道:“了武松打虎。”

    “哦,这个我听过。”周老爷子也笑了起来:“开始老虎怎么打也不死,最后没打,老虎就自己死了。”

    老太太笑弯了眼:“那是演武松的急了,跟演老虎的,你怎么回事?你死了,你知道吗?”一桌人都笑得不行。

    善让耳朵听着脸上笑着偶尔接话给老太太捧个场,眼睛却不时瞟过邻桌的周致远和斯南。周致远笑着给长辈们泡茶,替弟妹们点菜,和往日没什么两样。斯南低头坐着,偶尔咬咬自己的大拇指,间或对身边景生斯江的问话点头摇头,却看也不看周致远一眼。善让心里渐渐压了块石头,孩子是不会谎的,即便狡黠如斯南,真没事的话绝不至于这么判若两人。

    茶过一巡,北武和景生相继起身出了大厅,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善让见北武脸色不大好,捏了捏他的:“没事吧?”

    顾北武没作声,视线却落在了周致远的身上。周致远若有所感,转过身来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善让不由得看向景生,景生和斯江似乎低声争执着什么,斯南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的拇指看,指甲应该是被咬破了。

    早茶吃了一个钟头,周善礼兴冲冲地赶上了个尾巴,台风似的卷过两桌,老的捏过肩,的摸过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顾北武的身边。

    “嗐,幸好昨天致远了今天你们要吃永和园,不枉我五点钟就上了路,终于赶上了。”

    “别加菜了,我看孩子们那桌还剩了不少,致远,你们不吃就端过来给我。”

    “咦,陈斯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今天都没叫我,卷毛也不给摸,我可给你们带了不少好吃的呢。”

    斯南呶了呶嘴,挤出一句:“伯伯好。”完就趴在了自己胳膊上,看了看斯江后紧紧闭上了眼,睫毛乱颤,细密的头发丝被汗打湿了黏在半张面孔上,像一张,继而又复印在她纤细的胳膊上。

    “妹妹肚子不大舒服。”斯江勉强笑着解释了一句,伸替斯南把压在脸下的头发捞出来,理到耳后压了压。

    “呀,这台风天还挺凉的,会不会着凉了?给她多喝点热水。”周善礼关心完斯南转头忙着应付老太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桌上热闹非凡,笑声不断。

    吃完早茶,众人分几辆车去了莫愁湖,跟着又去玄武湖。中午太阳一出,路面很快干透,湖面倒是风平浪静,可惜半湖的荷花被肆虐得七零八落垂头丧气,只有零星几条船飘在湖面上。

    因善礼到了,北武善让一行自然跟了他的车。周致远负责服侍兴致颇高的老爷子老太太,不时过来关心几句,要不要水,要不要吃冷饮,游完湖再吃中饭会不会饿,晕不晕船。斯南一见他来就往斯江身后躲,问什么都摇头。景生一脸不虞沉默不语。只有斯江礼貌又尴尬地应上几句。周致远被他们冷待了几回,无奈地朝善让耸耸肩摇摇头笑笑,意思是自己不会和孩子计较让她放心。

    善让见北武的脸色越来越差,又不知道景生到底和他了什么,干着急,连周善礼都察觉出不对劲来,插科打诨了好几句后提议回周善勇家睡个午觉再去餐厅会合大部队。

    “不去!我不去——!”斯南被针扎了似地跳了起来,抱住斯江喊:“阿姐,我想外婆了,我要回上海。”

    斯江没法子,抱紧她向阿舅求救。

    北武喊来周致远:“你二叔刚回来,让他好好陪陪老人家,麻烦你送我们回疗养院,正好给斯南检查一下。”

    周致远爽快地应了,自去安排。

    斯南这下倒不吭气了,只埋头赖在斯江身上扭来扭去,依然没看周致远一眼。善让里捏了把汗。

    ***

    回钟山疗养院的路上,善让坐了副驾,和周致远了一路话,才知道周致远这次休假回来为了准备订婚,女方是他军校同学,父亲是空军大校,彼此也算知根知底,过两天女方家人会来南京拜会老爷子老太太,双方家长见面吃个饭就算敲定了,等明年国庆再完婚。

    后座四个人寂然无声。斯江看向窗外不断掠过的绿色光影,有点迷茫又松了一口气。他都有女朋友要结婚了,没道理会做出那种事。她轻轻摸了摸怀里的斯南,没事的,南南,没事的。

    斯南也听到了周致远的话,她太多事想不明白,但心里的害怕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在汽车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想变成空气,谁也看不见她才好。

    这是陈斯南第一次明明确确地知道什么是“恐惧”。

    人人都她和普通孩不一样,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事实上,她依然是一个普通孩。刚开始她脑子是懵的,真被吓到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看到周致远的笑容后,陈斯南打了个寒颤,意识到那只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恶心,真恶心。讨厌,真讨厌。她想去抱景生,又不敢。怪谁呢?怪你自己。斯南完全想像得出姆妈气急败坏的怒容。

    “了成千上万遍,让你不要狗胆包天骨头轻,碰上坏人怎么办?!有得你吃苦头!”

    她以前总是各种嘴硬和不服气,来一句要回三句:“我不怕坏人,我一眼就分得出好人坏人,我跑得快,我会打人踢人咬人还会拿刀子剪子,我会找警察叔叔”

    分得出吗?分不出。坏人脸上没写字,写也写着好人两个字。姆妈肯定会骂她活该。谁让她喜欢上这个才见了一天的“大哥哥”了,谁让她吵着闹着要到这里来睡的?谁让她非要玩飞模型不肯和阿姐一起去睡觉的?谁让她自己打瞌睡了?比起被恶心的坏人摸了两下,来自姆妈和大人们的“早就跟你过了你偏不听”、“让你不听大人的话”、“谁让你自己凑上去的”、“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吧吃苦头了吧”等等这些话更让她难受。

    为什么偏偏是你?还不是你自找的。就连斯南自己心里也这么想。再想到如果不是她,是阿姐遇到这么恶心的事呢?那就是她害了阿姐,于是她又庆幸阿姐没遇上,因这些千转百回的念头,斯南努力地想假装什么没发生过,被摸了两下,就当被沙井子的狗拱了两下,没事,眼睛一睁,她陈斯南来日又是一条好汉。总有一天她能报仇雪恨,至于怎么报仇,她暂时想不出来。

    可景生那些话让她的心塌下去一大块,又酸又苦又甜又疼。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怎么有这么好的大表哥呢,他是不是发现不对劲了,他总是能发现她的不对劲,时候被姆妈丑,只有他和阿姐会睁着眼睛瞎话她好看,数学错一题扣两分,他会替她挡住姆妈甩过来的巴掌,她想养鸡他就给她买鸡崽还照顾得那么好,她想吃什么他都会做给她吃,她拿他卖门票,他也不生气,还赢了更多的玩具回来给她玩。

    老天爷派谁下来专门保护我的?是你啊,我最最亲爱的景生大表哥。你不会是我自找的不会是我活该,对不对?

    斯南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来日又是一条好汉”瞬间跨了,她忍不住了句实话,话一出口又后悔,大表哥会去打架,阿姐会很伤心难过,毕竟她那么喜欢舅妈,于是她又缩了回去。她不想让大表哥闯祸,她知道大表哥会做什么,但打架不一定打得过那人,万一动刀子,遭殃的肯定是大表哥,那人家里全是很大的官。可阿姐的话她听着就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阿姐的气,她不是孩子了,她知道那不是无意抱她碰到的,阿姐不信她,还替他话,别人更不会信她了,姆妈肯定也不信她。

    后来长大的她无数次回忆过这件事,鄙视自己的懦弱,愤怒于自己的恐惧,懊悔自己的退缩。她当时怎么这么差劲?完全不像她。她设想过许多“正确”的反应:应该第一时间吼出来,抓破他的脸,咬下他的肉,或者在永和园的大厅里,当着上百人喊出“你是坏人,你偷偷摸我了!”再把滚烫的干丝和热茶泼到他脸上,然后大表哥会冲上去打破他的狗头。又或者哭着告诉舅舅舅妈可惜,时不再来,万事并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

    到了疗养院,北武留周致远喝杯茶再走。周致远犹豫了一下,熄火锁车跟着上了楼。

    善让带斯江斯南进卧室换下周致岚的衣服。斯南不肯穿裙子和老头裤,把自己包里的几件衣服翻得一团乱,重重脚地拿衣服撒闷气,转头又去斯江包里翻长裤穿,套上一看,太松太长,她卷起裤脚管拎着裤腰到处找皮带。斯江跟在她后头收拾个不停,好声好气劝她改主意,斯南犟得很,哪里肯听。

    “没事,我有条皮带,拿钉子戳几个眼就能用。”善让安抚好两姊妹,去自己房间拿皮带。

    她刚带上门,就听见北武在:“斯南,你摸她了。”善让的停在了门把上,整个人扭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胳膊肘似乎撞到了麻筋,又麻又疼,麻到了头顶。

    周致远里的茶杯停在嘴边,他抬起眼,顾北武正淡淡地看着他。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