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250章 第二百五十章
    第二百五十章

    一见景生回来,顾阿婆松了口气:“由奢入俭难啊,享了几年福,老太婆我现在走到菜场再走回来,脚不疼,膝馒头发酸哉,哎呀呀,斯江斯南斯好今天要快活死了。”

    提起斯江,景生刚刚红转白的脸又转了红。

    “斯江刚刚回来过了,大概有事,又出去了。”

    顾阿婆从五斗橱里摸出五十块洋钿:“嗳,这个囡跑去辣块(哪里)了?你在家她还往外跑?景生啊,你去菜场再买点菜回来,我本来想夜里随便打发打发他们,炒个炒饭烧个鸡毛菜汤的,现在交给你接班,你想吃啥自己买。”

    “阿奶,我身上有钱,这个月生活费没怎么用呢。”

    “瞎,那是给你在学校花的,花在我们身上怎么行,拿着拿着。”

    顾阿婆甩下活计,高高兴兴坐到躺椅上开始看越剧。

    景生笑了笑,拎了两只菜篮子出门,不料陈斯江同学人跑了,把脚踏车锁的钥匙也拐跑了,景生又转身上楼翻备用钥匙,刚下楼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大表哥!你怎么回来了?舅舅还明天跟汪强爷叔的车子去接你呢。”

    “大表哥,你去哪里?去买菜?我陪你去!”

    “大表哥,你想吃什么?我有钱,我给你买。”

    “大表哥,我有话跟你,很认真的话——”

    “陈斯南,你别烦!”景生疾步如飞。

    斯南追是想追的,被一个“烦”字拖住了腿。大表哥竟然也是见色忘义之辈?有了喜欢的女生就嫌她烦了?陈斯南在这个明媚的秋日下午,第一次体会到了可怕的脆弱善感少女心。

    等景生买完菜回来,斯南已经把少女心忘得一干二净,捧着一堆撕碎的废纸神秘兮兮地凑到景生跟前。

    “出大事了!”

    景生一边择菜一边瞟了她一眼:“你又干嘛?”

    “阿哥你看!我闯祸了!你帮帮忙!”

    景生看了几眼,一伸关了水龙头,接过那堆废纸仔细拼了拼,全是英文的,打字打出来的一封信。

    “你干什么了?”

    “其实不怪我吧,怪我爸!”斯南发愁又发慌。

    ***

    傍晚顾东文回来,在灶披间看到景生吃了一惊:“军训已经结束了?你怎么电话里也没一声?你汪强爷叔还好明天早上跟我们一道去闵行接你。”

    “学校里没事了,想着试试公交车路线,就回来了,”景生把蒸锅里六只公蟹摆摆好,抬头看了眼顾东文,“明天国庆,我打算去摊位帮忙。”

    顾东文拿出包烟掂了掂:“香烟切伐?”

    景生摇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侬少切切香烟。”

    顾东文笑着把香烟夹在耳后:“嗐,儿子管起老子来了?”

    “又没叫你不抽,少抽两根,一天一包太结棍了,两三天一包差不多。”

    顾东文上楼洗了脸喝了茶看好夜报,又转回灶披间,随掰下一只大钳子,蘸了蘸姜醋:“欸,你夜里有空的话,找斯江好好谈谈。”

    景生里绑得结结实实的大闸蟹在锅沿上磕了一记。

    “谈啥?”景生强作镇静地问,他眼风溜过淋浴间,落回新丢进蒸锅里的六只大闸蟹身上,伸把它们排排整齐,排成了一朵花。

    “你嬢嬢大概要离婚。”顾东文嗤笑了一声:“早就好离了,离了才好,离了回上海来,现在什么不能做?”

    景生莫名松了口气,盖上锅盖:“斯南也跟你了?”

    “嗯,”顾东文咯嘣咯嘣地咬着螃蟹腿,“斯江心思重,她向来听得进你的劝,你好好跟她,让她别受影响,该干嘛干嘛,申请表好好地弄,等出了国,一百样跟伊没关系了。反正她爸爸也没尽过什么屁责任。不出国也没关系,跟你读交大去,好好上学上班,爷娘的事让爷娘私噶解决。(爸妈的事让爸妈自己解决。)”

    “她出去了,人还没回来。”景生盯着灶火应了一句。

    顾东文抻长脖子往外张了张:“曹操曹操到,回来了。”他端上螃蟹和姜醋碟子就走,边走边喊:“切哈啦,切哈啦。(吃蟹啦,吃蟹啦。)”

    楼上脚步声立刻纷乱起来。

    景生坐在矮凳上盯着蒸锅下的火焰,耳尖热腾腾地发烧,出了一身的汗。

    斯江一看脚踏车上自己的书包不见了,轻轻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吸了口气挺挺胸膛,向斯南借了一热水瓶的勇气,呼哧呼哧深呼吸两口。很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对了。

    “阿哥辛苦,吾回来了。”斯江迈进门,招呼了一声,立刻目不斜视地蹿上了楼梯。

    景生的头低了低,想若无其事地应一句,嘴巴张了张,身后已经只剩下楼梯咚咚咚的声音。他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退回三步,揭开锅盖,螃蟹壳已经红彤彤,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

    顾东文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黄酒。

    顾阿婆自己斟了一盅白酒,叮嘱斯南:“你不要吃醉啊,你弟弟上次唱了一个钟头的西游记,听得我和你阿娘累死了。”

    斯好吮了一嘴的蟹黄,疑惑地问:“是我唱,应该我累,外婆你和阿娘累什么啊?”

    顾阿婆抿了一口酒:“呵呵,你一边唱一边脱衣裳,脱一件阿娘捡一件,你脱起来容易,不知道帮你个把戏穿衣裳有多少吃力!我们两个脚老太婆,楼上楼下地追你,能不累吗?”

    “那你们不要追他好了,随便他脱!”斯南不以为然地举起一杯啤酒和顾东文碰了碰杯:“脱光了冻着了活该!最好让他光屁股在弄堂里跑一圈,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喝醉。”

    斯好不敢得罪斯南,只好嘟着嘴闷头吃螃蟹。

    顾阿婆哈哈笑:“好,下次就按南南的办,随便他赤屁股被人看光了去。”

    斯好不乐意了:“看的人都要长偷针眼!”

    顾东文也笑了:“胖子才不怕,他是男的,被人看只卵,他又不吃亏,哈哈哈哈。”

    斯好气得嚷嚷,差点哭出来了:“亏的!亏的!我亏大了!”

    顾阿婆笑骂儿子:“放你的屁!囡囡和南南都是大姑娘了,你还喝几口马尿就胡八道!不要脸!”

    斯南看着斯好没心没肺地笑哈哈。

    做贼的难免心虚。听到“脱光了”、“赤屁股”“看光”这些敏感词语,斯江下意识地就瞄了瞄身旁的景生,明明已经近视三百度了,也没戴眼镜,偏偏看得清清楚楚,景生的耳朵红得发紫。

    察觉到斯江的视线,景生拆螃蟹的一停,咳嗽了两声后,举起筷子敲了敲玻璃杯:“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了。摊头生意,还有大嬢嬢那边怎么样?”

    顾东文把剩下的半杯黄酒一口气下了肚,叹了口气:“生意还可以,就是肖为民只赤佬又进去了。”

    “啊?”斯江一愣:“他不是戒了吗?”

    “黄赌毒,要戒断很难的。”景生补了一句。

    顾东文点点头:“他是春节过后出来的,我叫他还来帮忙,他死也不肯,到处找工作,三十几岁的人,初中文凭,档案里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哪里找得到单位?”

    顾阿婆叹了口气:“所以人呢,真的一步也不好走错,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就难了。”

    斯江想到父亲,真是应了外婆这话,心里难受起来,默默低下了头。

    一堆螃蟹肉被夹进她碗里。

    景生收回筷子问斯南:“你夜里想去外滩看灯伐?”

    斯南看向斯江:“阿姐,侬去伐?”

    斯江摇头:“今年不去了,年年去也没什么意思,到处人挤人。”

    斯好很失望:“我还从来没去过!你们都不带我!”

    斯南嘴一撇:“就你?走到外滩再走回来?你上次去大表哥学校没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谁回来后躲在淋浴间哭哭啼啼的?”

    斯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景生拍了板:“那我们去西宫吧,也有灯看,人还不多,溜冰场重新浇过水泥,没什么坑。斯好,想学溜冰吗?”

    “想,阿哥侬教吾?”斯好的脸皱了起来,有过被阿哥带着跑步的惨痛经验,他实在不想被景生教。

    “让斯南教你。斯南,你以前溜冰一直不太行,现在怎么样?行吗?”

    “我怎么不行!”斯南玻璃杯咣地落在台面上,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道:“你去我们乌市友好路上问一问,有什么是我陈斯南不会的?告诉你大表哥,绝对没有!我可练了一整年呢,还在河上练冰刀了,这个你们肯定都不会,全家只有我会!等以后河里结了冰,我教你们溜冰刀!”

    “真的吗?!”斯好激动起来。

    顾东文呵呵笑,伸撸了把斯南的卷毛:“戆宁(傻孩子),我们上海的河浜要是结了能溜冰刀的厚冰,那叫*。”

    ***

    冰刀没指望了,四轮溜冰鞋还是可以将就玩一玩。明天就是国庆节,西宫的确比往常礼拜六礼拜天还冷清些,溜冰场反而溜得出速度。

    斯好摔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喊疼,却被严要求高标准的斯南逼着继续,屡摔屡爬,屡爬屡摔。

    景生溜了十几圈,见斯好终于能抓着栏杆走上七八米远了,叮嘱了斯南几句就准备出去。斯南背对着斯江朝他挤眉弄眼双合十,被景生弹了一记,捂着额头嗷嗷叫。

    斯江抱着几包零食坐在边上发呆,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景生换好鞋子洗了,坐到斯江身边。

    斯江臊红了脸,支吾了两声:“没,没啥。”

    景生看了她一眼:“在想你爸妈的事?”

    “你也知道了?”斯江一怔,想到斯南既然跟她了,肯定也会跟大舅舅,大舅舅肯定会告诉阿哥。

    “你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吗?”

    “嗯,给我爸打了电话。姆妈那边我没问,她没跟我只跟斯南了,大概不想我知道吧。”斯江声音越来越轻。

    “你爸什么了?”景生伸了伸腿:“你要不想跟我也没关系。”

    斯江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不是,要是不跟你,我也没人能。我爸——他没什么,就承认是他犯了错,让我劝劝姆妈。”

    “犯错?”

    “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被我妈撞到了。”虽然艰难,斯江还是出了口,出口后真的轻松了一些。她看向溜冰场里的斯南,斯南大概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没有具体的概念,所以出来以后可以立刻甩在脑后,又或者斯南不怎么在意爷娘的事,离不离婚她无所谓。

    斯江下午打完公用电话后其实已经在西宫的湖边坐了三个钟头,哭倒没哭,她曾经相信姆妈是为了爱情远赴边疆的,但就算事实的确如此,那份“爱情”也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和充满荆棘磨难的生活磨砺完了。至少她看到过“爱情”的模样,并不是父母亲那样的。

    她难过的是“父亲”这个角色的彻底崩裂。斯江没办法不去比较身边的男性,一直以来“父亲”位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个位置,比起舅舅们,父亲当然是远远不如他们,至少对于斯江而言是失望居多,但比起两个叔叔,父亲似乎又不算太过失职。他在她心中即便不再高大伟岸,但绝对不至于卑鄙猥琐。然而现实偏偏这么残酷。

    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父亲,斯江为此感到羞耻。他解释得越多,抱怨得越多,斯江越看不起他,越看不起他,就越反省她是否继承了父亲骨子里的凉薄和自私。唐泽年对她所做的,令她觉得有压力,觉得烦恼。这点和父亲抱怨姆妈的奉献是不是如出一辙?

    出于身为女性的自觉,她能想像姆妈的痛苦,又不敢想像她的心路,这会使她更加厌恶父亲,偏偏理智上,她明白父亲所抱怨的所解释的,无论她怎么看不起他,也是合理存在的。关于人性的丑陋和复杂,想得越深,斯江越痛苦。

    “我——”斯江看向景生,“我不想出国了,我不能丢下姆妈,不能丢下南南和斯好。”

    景生静静地看着斯江,突然莫名有点嫉妒顾西美。

    “你姆妈几岁了?”

    “啊?”斯江一怔。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