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265章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斯江脚底下全是水,凉鞋里也全是水,里外通了龙王庙,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朝前走,脸上身上胳膊上被雨打麻了,心里滚滚烫,被景生握紧的掌心也滚滚烫。

    景生抹了把脸上的水,对斯江笑着大声喊:“吼上两声!”

    斯江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啊?”

    “心里勿适宜(不开心),喊出来。”景生低头,几乎贴上了斯江的耳朵,饶是这样,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水,一句话听上去断断续续。

    斯江倒是听明白了,往左右看看,人行道早就都没人了,全躲进店里去了。

    “啊———!!!”斯江捏紧景生的,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周遭毫无动静,只有大风大雨声,有那么一些人在看这两个戆呵呵的年轻。但这是上海,怪人怪事从来不少,没人会多管闲事。

    斯江吼出一声后,心里的确痛快了一点,她看看景生,景生点点头。

    “讨厌——!”

    “凭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走开!”

    “啊啊啊啊——!!!”

    斯江弯着腰在淹过脚脖子的水里拼命跺脚,来来回回吼了十几遍,最终嚎啕大哭起来,大风雨像个雾化玻璃的罩子,把她罩在了里面。

    景生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下巴贴住了她的头顶心,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喊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斯江哽咽着摇头:“不好,好不了,永远都好不了。恨死了,我恨死她了。为什么她是我妈”

    “我们去北京吧。我陪你去看你舅舅舅妈还有虎头。”

    斯江怔怔地抬起头,雨幕里景生的眼中是一片海。

    “想不想去?”

    斯江不知道自己是沉溺在这大风雨里还是坠进了那片温柔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双轻轻拭去她满脸的眼泪和雨水,把她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有力迅猛的心跳声,直接隔着冰凉透湿的衬衫,从皮肤传入她耳鼓中。

    斯江抬起紧紧搂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在了景生的心上。

    ***

    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雨了不少,一如既往,每逢暴风雨,公共厕所就会满溢,弄堂口的污水能漫过腿肚,随处漂浮着一坨坨粪便,场景感人。

    “老样子,还是找几块砖头垫一下吧。”斯江无奈地左右看看。

    “算了,看样子三块砖叠在一起都没用,”景生弯下腰,“走吧,我背你回去,回去了我多冲两趟。”

    “不要不要!”斯江一脸有难同当,“我跟你一起淌过去好了,我也多冲几趟,多擦几遍肥皂,没事的,时候不都这样。”

    “上来。”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

    斯江乖乖地爬了上去:“哦,谢谢阿哥。”

    “眼睛闭上。”

    “哦。”

    景生想起学有一年暴雨天,斯江硬着头皮淌过去后一路呕到家的模样,忍不住笑得后背不停震动。

    “喂,不许想我以前那个事啊!”斯江立刻明白他在笑什么,一拳头敲在他肩上。

    “我在想胖子去年踩了一脚屎带回家的事,你的是哪件?”景生明知故问。

    “哼。你——当心当心,旁边来了一团污(屎)!”斯江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差点在景生背上站了起来。

    景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箍紧了她的腿,迅速淌过了污水,又走了五六米才把人放了下来。

    “离我远点,当心臭死你。”

    “我才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来,给我看看你鞋底有没有腻惺么子(恶心东西。)”

    景生抬了抬脚,斯江松了一口气。

    弄堂里几乎家家户户在往外舀水,一楼低洼一点的,桌腿都淹掉了一半。

    斯南斯好正跟着外婆一面盆一面盆地从灶披间往外舀水。

    一见到斯江和景生,斯好立刻跳了出去:“不许进,先检查鞋底!”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带屎回家啊?!”斯江没好气地推开他,“快点让开,阿哥要洗脚。”

    “没水!”斯南扶着门框笑弯了腰:“停水啦!哈哈哈哈。”

    斯江摇了摇所有的热水瓶,只有大半瓶冰水。

    顾阿婆扶着台子叹气:“要命哦,有根自来水水管爆掉了,不知道几点钟能修好。天气预报瞎报,什么阴转多云,家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收,还得重新洗。”

    斯江搀住她:“外婆你赶紧擦一擦上楼去歇着,这里放着我们来,你脚不方便,容易滑跤。”

    顾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发,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景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躲一躲,等雨停了再回来好了,反正放假又没什么事,现在怎么搞法,等下啊。南南,南南——”

    “干嘛?外婆。”斯南把里一盆黄水往景生腿上一倒,转头问。

    “你去你阿婆家看看,借一热水瓶开水回来,我给斯江和景生烧一锅姜茶,要不然他们肯定要感冒。”顾阿婆揪住斯江的:“看!冰冰阴!”

    斯南立刻把盆丢给景生撒腿跑了。

    斯江喊不应,只好拎了一张矮凳给景生,又拿了肥皂给他先凑合着用。

    ***

    斯南跑到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陈家门洞里人多力量大,污水已经差不多舀完了,正在拖地。

    “阿娘,有开水伐?借一热水瓶。”

    “戆宁,水有啥借来借去的,难道侬外婆还要还回来一热水瓶?”陈阿娘直起身子捶了捶腰,“侬上楼去拿,拿两瓶。够用伐?”

    “够了,我姐和大表哥回来了,外婆要给他们烧姜茶喝。”

    顾西美没作声,扭身出门把拖把搁到水槽上,拧干了水。

    康阿姨就笑着问:“南南,你姐刚才去哪里了?”

    “不知道,没问。”斯南咚咚咚上了楼,拎了两个热水瓶又咚咚咚下来,“姆妈,你跟我过去伐?”

    “等些,收拾好了就去。”

    斯南溜了一眼门洞里忙忙碌碌的康阿姨和李奶奶,凑近了她身边:“你要是不跟我随便改了我的志愿,我这辈子也不认你是我姆妈。”

    “陈斯南!”西美气得把拖把头直接砸进了水槽里:“你造反啊?”

    “我就造反!”

    “滚!”

    “我马上就滚,但你得去跟阿姐道歉!要不然,呵呵,你等着看吧。”斯南毫不退让地回了两句,拎着热水瓶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美抡出去的一拖把,甩出了零星的水点子。

    ***

    五点半才来了水,一直站在屋檐下的景生终于痛痛快快冲了个澡,上楼一看,斯南躺在沙发上看古龙的武侠绝代双骄,斯好在竹躺椅上看花仙子,两姐弟各得其所,却不见斯江。

    阁楼里光线昏暗,斯江没等得到来水洗澡,只草草擦了擦换了身衣服,扯了张草席就睡在了地板上。书桌上的大碗里还剩了一口姜茶。景生端起碗,想着要下楼去做晚饭,脚下却不听使唤地走到了斯江身边,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睡着的斯江眉头还微微蹙着,脸颊上的指印褪了,景生却盯着那里看了又看,这是她第二次被打了。斯南从被打到大,反而毫发无伤。但斯江不一样。景生想到斯江装作不在意地提起她曾经想过去死,心就被骤然揪起来拧了一把,酸痛无比。

    景生的指在空中描摹了一下那几条指印所在的位置,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着。他轻轻掠过斯江微湿的鬓发,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指腹滑过斯江的额头,停了下来,景生反用背覆了上去,滚滚烫,再碰一碰她的侧脖颈,也是滚烫。

    斯江迷迷糊糊中被唤醒了,眼皮太重实在睁不开,身体也重得不像她自己的。

    “嗯?”

    “侬发寒热了,来,切药(你发烧了,来,吃药)。”景生一搂住她,摊开掌心里的两片白色的退烧药凑到她嘴边。

    斯江呢喃了一声,低下头。

    景生的缩了缩,掌心里一片濡湿,药片却还在。

    斯江人又往后倒。

    “欸,没切着,(没吃到)”景生胳膊一用力又把她扶了起来:“看好了。”

    斯江跟找水喝的猫一样在他掌心里舔了两口,药终于进了嘴,脸皱成了一团。

    “来,切点水。”

    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斯江闭着眼咕噜噜喝了两口,又往下横。

    景生搁下水杯,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刚抽出臂,却被翻了个身的斯江一把抱住,直接压在了脸下。

    凉飕飕的舒服多了,斯江勉力睁开眼:“阿哥?”

    “嗯。”

    斯江把他的紧紧贴在面孔下头,眼里水光迷朦,委屈得一塌糊涂:“侬覅走啊,勿许走。(你别走啊,不许走)”

    “勿走。”景生柔声应了一句。

    斯江心满意足地舒展开眉头,闭上了眼。

    景生一动也不敢动地歪着半个身子,脖颈一根筋硬邦邦抻得难受,但掌里捧着的那张脸,让他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侬大姐姐呢?”顾西美伸把电视关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看电视,眼睛看坏掉,放假了就不要学习了?”

    斯南在沙发上喊了起来:“干嘛关掉?我要看的!”

    “你看书的人看什么电视?你几只眼睛啊?腿放下来,又抖?”

    “疼死了,我叫你过来给阿姐道歉的,你打我干什么?”斯南哇啦啦哇。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了,一回来就不太平,打啊骂的,你还是去七十四弄算了!真是的。吃饭了吃饭了。你们轻点啊,斯江发寒热在睡觉呢,别吵到她。”顾阿婆压着嗓子抱怨。

    景生的大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烧得通红的嘴唇,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他弯下腰抬起斯江的头,抽出了臂。

    西美上了阁楼,停在楼梯口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

    景生揪亮了台灯。

    “嗳?怎么睡在地板上呢,”西美皱着眉头蹲下身摸了摸斯江的额头,“景生,麻烦帮嬢嬢打盆冷水上来,再拿条毛巾。”

    景生沉默了片刻,看着她佝下去的背影,终究没什么,默默下楼去了。

    ***

    半夜里斯江突然烧到了四十度以上,抽搐着起了胡话,吓得西美赶紧下到客堂间喊顾东文。

    景生还没睡,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了阁楼,一摸额头,立刻把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斯南睡眼惺忪地跟在他后面。

    “哎哎哎,景生,去哪里?”西美一把拉住斯南。

    “去医院。”

    顾东文披上衬衫:“走,看看外头有没有差头。(出租车)”

    西美犹豫不决:“要不要再等一等?不定早上就退烧了——”

    顾东文沉下脸:“等个屁!脑子不要烧坏掉的啊?”

    景生抱着斯江下楼去了。

    顾东文把钥匙钱包揣进裤袋,出门前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盯着西美沉声:“顾西美,你再敢打一次斯江,这辈子都不要再进这个门。”

    西美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响。

    斯南轻轻带上房门:“你打她?”

    西美定定地看着顾东文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口,翕了翕嘴唇。

    “你打我姐了?!”斯南拽了西美一把。

    西美一巴掌拍开斯南的:“打了。”

    “打哪儿了?!”斯南跟在她身后下了楼,问了一遍见她不理自己又拽了她一下,声音也响了些:“你打她哪儿了?”

    “干嘛!”西美甩开斯南的:“你们一个个的搞什么搞?打两下怎么了?你从被打得多了——”

    “你神经病啊!”斯南突然高声吼了一句,越过西美追着顾东文的背影去了,跑了几步,她又停下脚回过头来。

    西美刚松了半口气,却见惨淡路灯下面斯南横眉立目地对自己喊道:“我要是我姐,就不认你这个姆妈!你和爸爸,我一个都不要!”

    “陈斯南!你给我站住!你回来!”血直涌上头,西美气得发抖。

    斯南却头也不回地追上了顾东文,舅甥俩很快和景生会合,斯南托住了斯江的腿,顾东文交待了两句匆匆跑到前面去找差头。

    西美神智无知地出了弄堂。

    斯南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嘭”地关上了车门。

    西美站在马路牙子上,眼睁睁看着红色车尾灯越来越远。

    “姆妈?姆妈——”

    陈斯好拉了拉西美的睡衣衣角:“舅舅阿姐伊拉去撒地方了?(舅舅姐姐她们去哪里了?)”

    西美低下头,看见儿子的大头一晃一晃的,眼泪直往下流。

    “姆妈?侬做撒哭了呀。(你怎么哭了啊)”斯好吓了一跳,松开缩了缩:“吾明朝勿看电视了。(我明天不看电视了。)”

    西美却蹲下身紧紧搂住了他。

    “姆妈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尽心尽力噻是为了伊好!没一个人领情!”

    想到离婚后斯好就会跟着陈东来,西美悲从中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在万春街弄堂口哭得肝肠寸断。

    ***

    “其实大姐姐高中毕业发寒热住医院那次,姆妈哭得来一塌糊涂。”

    陈斯好在三十岁那夜醉眼惺忪地告诉斯江和斯南:“塞古哦(可怜哦),问我到底跟爷还是跟娘(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哈色吾了(吓死我了)。”

    景生和佑宁对视了一眼,拿起酒杯出门到院子里继续喝。

    斯南伸了个懒腰一脚把斯好踹下了沙发:“呵,侬只墙头草,肯定会无论如何都跟着姆妈吧。”

    斯好靠在沙发上转过头辩解:“你们都不睬她,我总不好不睬她,谁叫我是儿子呢。”完就横在地毯上打起了呼噜。

    “活该。”

    斯南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姆妈还是阿弟。

    斯江默默看着墙上的投影。

    “阿姐?”

    “嗯?”

    “侬原谅伊了伐?”

    斯江淡笑着摇摇头。

    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只是无谓再提起而已。她不爱她,她就也不爱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