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329章 第三百二十九章
    第三百二十九章

    顾阿婆忙了三个钟头,一桌人一顿夜饭只吃了一个钟头。景生和斯江一边慢慢收拾台面,一边听沙发那边孙骁和北武谈论时局。

    “你留在上海也是很好的,毕竟江总书记是上海出来的嘛,”孙骁点了一根烟,带着几分醉意道,“现在你们的朱市长迟早也是要入京的,这点大家都明白。至少以后八年,上海的官员都有优势。”

    北武笑了笑:“政治我是不懂的,只是看经济,上海的发展肯定排在全国第一,会总归比其他城市多一点。”

    孙骁叹了口气:“政治还是最重要的,北武啊,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北武默然。

    孙骁看了看一圈顾家:“西美跟我提过,家里这个老房子的确太老了,冬天不好洗澡,上个厕所也不方便,明天中午你们都来西郊吃饭,我叫上房管局的一个领导来和你认识一下,到时候看怎么个操作。”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向北武。

    北武笑着摇头:“心意我领了,但这个事还是不要提的好。”

    “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孙骁有点不高兴。

    “你也刚调回北京,背后盯着你的眼睛不会少,没必要授人以柄,再,这个家姓顾,我和大哥有这个能耐改善自家的条件,”北武抬起眼,似笑非笑地问,“大领导这是看不起我们老百姓?”

    孙骁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北武的肩膀道:“行,就依你。”

    顾阿婆踱着脚过来:“东文老早就要买房子,是我不让。我这把年纪了,搬家会失了根,老头子去哪里找我?我要活不长久的。再我们万春街破归破,弄堂里的老头老太们都在一起几十年了,好不好都是老熟人,住得捂心,老四你给我听着啊,我是不搬的,要搬你们搬,你们搬走了我一个人住一栋楼,快活死了。”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

    西美和善让看着电视前玩耍的斯好和顾念,着家常。善让倒是知道百万庄的,先前周老太太带着虎头刚到北京的时候,去探望的老领导们就有住在申区的,回来还过这个区如何如何讲究风水,一番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社会主义风水论,笑坏了北武和善让。

    善让认真地琢磨了下斯江那件羊绒衫,啧啧称赞感。

    “内蒙古的好羊绒摸上去真不一样,这么软这么暖和!多少钱?”善让笑着问,“不贵的话我也给虎头添上一件。”

    西美溜了一眼斯江:“八百六十,贵是贵了点,虎头真用不着买这种,孩子见风长,最多穿两年,不划算的。”

    斯江擦桌子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来看了西美一眼。

    “其实我也不懂这个,是老孙的秘书带我去挑的,我要最好的,营业员就拿了这个。贵是贵了一点,不过想到阿拉斯江穿上身的样子,我觉得还是值得的,”西美有点惆怅,想起斯江时候她在沙井子笨拙地给她做连衣裙的往事,唇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缅怀的笑容,“我还是因为老早想给斯江做裙子才学会裁剪缝纫的,我们营队当时就只有一台缝纫,要排队,一条格子连衣裙我做了两次才做好,本来还想给自己做件衬衫的,料子被我糟践了,可惜得很。”

    善让笑着听她种种往事,见斯江无动于衷地和景生下了楼,不禁有点唏嘘。西美像戏台上总踩错点的演员,跟不上趟,自己却毫无所知。她对儿女们所能想得出的爱,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用钱表达了。

    “明天你们都早点来,西郊宾馆的房间特别灵,有个大浴缸,你带虎头一起洗个热水澡,省得再去浴室。”西美热情邀约。

    善让点头应了,指了指楼上:“你要不要再上去跟南南几句?”

    西美黯然摇头:“算了,她在气头上,不过夜肯定不会好的。明天来了宾馆我再跟她吧,老孙喝多了,我得早点带他回去休息,今天六点钟就起来了,中午又应酬了一桌,我看他有点累了。”

    ***

    司接走了西美和孙骁,顺路把东文送去卢护士那里,顾家就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煤球炉子熄了火,灰白的煤球被夹出来放到门外头,叠成垂头丧气的一摞子,灰暗的路灯下丝毫没有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的伟大。八只热水瓶里装满了开水,顾念和斯好四只脚在红色塑料大脚盆里打架,虎头喊烫死了,斯好喊再加点热水。顾阿婆坐在阿凳上,发髻散了下来,垂到脚边,她一边梳头,一边伸去试水温。

    “不烫的,水这么温,要加热水的。”

    虎头哇哇地喊爸爸妈妈救命。

    阁楼上斯南躺在床上,两条腿举在空中蹬脚踏车,粉红色棉毛裤下头她赤脚穿着西美买的那双红皮鞋。红皮鞋实在有点嗲,漆皮闪闪发亮,芭蕾舞鞋的款式,搭扣不用穿扣眼,隐形搭扣随便一搭就好。

    “三百块买双皮鞋——有空哦伊。”斯南归,脸上却带着笑。

    “不生气了?”

    “可惜不能退钱,”斯南用力蹬了两下,“你这件羊绒衫和大表哥那件款式一样的呢。算她还有点良心,她要是忘了大表哥,我明天肯定不去吃饭。哼。”

    斯江呼出一口气,把羊绒衫套上:“粉红颜色会不会有点怪?”

    “好看,”斯南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阁楼口喊,“大表哥——大表哥上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谁是好东西?真是。”斯江气笑了。

    斯南嘻嘻笑:“那你是坏东西?”

    景生上了阁楼,三个人都笑了,他也穿了西美送的羊绒衫,藏青色的开衫,和斯江的粉红色开衫同款。

    “啧啧啧,啊哟哟,”斯南哈哈哈笑,“应该叫舅舅给你们拍个照。”

    斯江毛估估了一下,光他们五个的这点衣裳鞋子,差不多就花了近五千块,真正是一大笔巨款,她能理解姆妈的弥补心理,大人做错了事,要他们认错比杀了他们还难,多花点钱就心安理得了。当然这也是继父的大笔见面礼,压岁钱他也给得豪迈,五个辈包括景生和顾念,每人五百,不能不大方,很给姆妈面子。

    “当官的真有钱,天上下钱雨吧他们,嘁——”斯南仰面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她和陈瞻平辛辛苦苦天天摆摊,到现在也才挣了一百块出头。

    景生捉住她的脚丫子把红皮鞋脱了下来:“鞋子不许上床,你妈要是知道给了你这么多钱和礼,你居然这么,还不知道该怎么想呢。”

    “我管她怎么想,呵呵,”斯南两交叉叠在脑后,“你们还不知道吧,阿姐的高考志愿,就是这个姓孙的出的主意。”

    景生和斯江一愣。

    “她跟我卖这好,就是想让我告诉你们呗,什么多亏了孙伯伯和上海教育局的领导认识,知道了h师大这个专业很好,让乌鲁木齐教育局的领导主动告诉她巴拉巴拉的,”斯南冷笑起来,“也就是她还没跟爸爸离婚,就和姓孙的勾搭上了,要不然怎么调进上级单位去的呢,我都听出来了,乌鲁木齐的人肯定也都知道,爸爸也肯定知道!”

    “丢人!”斯南愤愤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再听到这件事的始末,斯江略一想就通了。她的确没再因为改志愿而记恨姆妈,学校、老师、专业、室友,生活一直在向前,无从比较,但遗憾永远不会消失,原谅也永远不出口。

    景生和斯江下了楼,顾阿婆已经帮景生在沙发上铺好了被褥,顾念和斯好赤着脚踢趿着棉拖鞋还在电视前收拾玩具,善让在一旁监工。

    “放着我来收好了,快点让霞子们去睏觉,脚才烫好的,又要凉了。”

    “对不起,汽车对不起,书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虎头一边捡一边认真地道歉自己今天把它们忘了。

    善让忍着笑批评:“顾念,你现在的对不起已经不值钱了啊,少几句,要用行动表示。”

    陈斯好迅疾如风地把剩下的全部丢进了纸箱里,掐着顾念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大功告成!睡觉去啦。”

    两兄弟嘻嘻哈哈进了房间,就见斯江站在靠背椅上抻着脖子在大衣柜最上头翻找东西,景生上捧着一大堆夏天的衣裳。

    “大姐姐,侬做撒?”

    “找到了!”斯江笑着把一条格子连衣裙挂上肩头。

    她刚要让景生把里的衣服给她放回去,却被景生一只搂住膝盖直接抱了下去。

    陈斯好默默转过身去被窝里捞热水袋。

    顾念兴奋地大叫:“我也要抱!大哥哥抱抱我!”

    景生踩上椅子,把里的衣服搁了回去,笑着跳下来拎起顾念直接往大衣柜的一格里一塞。

    顾念哇哇大叫。

    善让和顾阿婆进来一看,原本放景生被褥的那格里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宝宝,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

    顾念一抬头,直接顶在了木板上,扁了扁嘴:“宝宝勇敢,宝宝不哭!妈妈躲猫猫,你来找我。”完自己扭过身子捂住脸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十——”

    这一出掩耳盗铃的躲猫猫,把一房间的人全笑趴了。

    善让配合地惊叫:“咦,宝宝去哪里了?怎么找不到宝宝?虎头?虎头?”

    “宝宝在这里!宝宝赢!”顾念一高兴,又一头撞在了木板上,这下真的哇哇大哭起来,堪称乐极生悲。

    景生笑弯了眼,伸把他捞出来,作势还要放回去:“还躲不躲?”

    “不躲不躲——”

    ***

    电视里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观众席里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景生躺在沙发上看夜报,现在他也喜欢看新闻,尤其是经济新闻,经过北武的言传身教,他才发现解读新闻背后的含义特别有意思,哪怕是领导们名字的排序调整都大有文章。有时候很短的几句简讯,流露出的信息却值得深思。再回过头去看去年的新闻,可以印证许多大事。每一条新闻都经过了层层审查,能不能报道,是不是必须报道,报道到哪个层面,哪些关键信息绝不可少,又有哪些关键信息绝不能出现,都不是一个记者或者一个编辑能决定的。从国际关系到领导班子,从经济政策到民生物价,没有一件事不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取决于有没有能力提取有用的信息。

    斯江坐在单人沙发上,就着台灯仔细翻看自己时候很喜欢很喜欢的这条格子连衣裙,才发现裙摆上缝纫踩出来的线的确歪歪扭扭的,两根宽吊带也有点粗细不均。她穿着这条裙子在梅兰照相馆照的照片还压在五斗橱的玻璃台面下,是舅舅自己上的颜色,现在看像一副油画,姆妈也是爱过她的吧,只是那份母爱定格在了旧照片里,无人上色,渐渐地褪成了淡黄色,随着年月流逝,还会渐渐出现白色斑点线条,最终面目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