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372章 第三百七十二章
    第三百七十二章

    西美签了术同意书,心不在焉地听医生那些可能发生但大概率不会发生的情况。医生的语气甚至是轻松的,带着笑容。

    麻醉师走进来问了句什么话,西美没听清楚。她猝然回头又茫然看回面前医生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那下面压着几张照片,一张龙飞凤舞的处方单,还有一张纸上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看得出是不同时间加上去的,有的是蓝色圆珠笔的笔迹,有的是黑色钢笔墨水写的,有的电话被红笔划掉了,玻璃上被搪瓷茶杯压着的地方氤氲出一圈湿气。广东人真是奇怪,一年到头要喝凉茶,连这个办公室里也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医生不以为然地“嗐”了一声,笑着站了起来。白色大褂贴着旧办公桌飘近来,蹭过西美的腿,西美把腿往回收了收,却看见张保姆抱着孙平一脸不高兴地朝自己努嘴。

    “啊?”

    “那个曹医生怎么都没看见?给平平开刀的那个?”张保姆胳膊肘顶了顶西美的坤包,“还有这个——”

    西美眼见麻醉师接过医生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走,赶紧跟了出去,按关那个亲戚的法,麻醉师的红包不能少,一定要给。给了,万一出事也能用收了红包这个事揪住他的把柄让他逃不掉。于是这红包就变成了烫山芋,西美总觉得自己不是在买安心,而是送了个枷锁出去,心虚。

    一出门,刚一张口,对面乌压压地来了一群人。

    西美没想到会见到孙骁,血往头上冲,四肢发僵,脑子里全是糊的。她前面的麻醉师被她喊了一声刚转了一半身,立刻敏捷地侧身让到旁边,顺拉了西美一把。

    “院长好。”

    西美捏着红包的卡在包里,拉链的齿轮卡在皮肉上,才有了点真实感。

    孙骁停在她面前,像从来没分开过的夫妻似的自然而然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

    孙平进了术室。孙骁谢过了一路陪同的副院长,坚持和西美一起等在家属等待区。

    西美低着头绞着,等着被孙骁问罪。

    “好几个晚上没睡了,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先眯会儿,平平好了你喊我一声。”孙骁却把身子往下溜了溜,头一歪,靠在了西美肩头。

    西美肩膀一沉,直了直腰,斜睨了孙骁一眼,看见他嘴唇周围密密麻麻的花白胡茬,她抬起眼,盯着术室的大门直到眼睛发酸,才任由泪水恣意流下。

    孙骁是通宵从北京赶来的。孙平排上术日期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但实在无术。二月底,北京市长提交了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申请,三月份政府表态全力支持北京申奥,不料20号这天出了件大事,人民日报海外登了一首嵌字诗,剑指孙骁的直属领导要他下台平民愤,朝堂震惊。瞎子都知道所谓的民愤不过是个借口,但究竟是谁在搞事情,名单上怀疑对象能有一大串。这诗面世的时选在了人大四次会议前,用心堪称叵测,但传抄者甚众,搞得孙骁这帮人十分被动。前几天有关部门以“工作失误”低调处理了此事,但明年春天领导就要提交sx工程的议案,明年秋天十四届大会要改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一口气都松不得的大事,偏偏大工程的反对者甚众,千头万绪,敌友难辨,还要腾出来找西美母子,孙骁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前几天西美在电视上还看见了孙骁。张保姆抱着孙平指电视喊:“平平快看,你爸爸在电视上,这个就是你爸爸,快看,看这边,看电视,看看看!”西美也没拦着她激动,甚至松了口气,以后可以告诉平平,爸爸没能陪着你是因为工作太忙。谁能不理解呢?当年顾阿爹在苏州河上意外没了,顾东文身为长子人在云南也没回来。西美不晓得姆妈当年是什么心情,但孙骁能在这时候出现,她对这个丈夫没什么可抱怨的。

    ***

    唇裂修复术很成功,术后孙平被安排进了特殊病房。

    傍晚时分,孙骁站在病床边看西美拿着塑料勺给儿子喂温水,孙平两只戴了套被张保姆按在两侧,难受得一边摇头一边咿咿呀呀地哭,瘦幼的身子一扭一扭的。勺子塞进去一个边,水就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脖子里。

    西美温声用上海话哄他:“乖囡囡,吃点开水啊,医生港了,不呕不呛才好吃奶,来,吃一口水,阿拉就吃一口好伐?”

    张保姆松开孙平一只,去拿旁边的帕。孙平得了自由的乱挥乱舞,“啪”地一声把勺子给拍掉在床上。

    西美捡起勺子,伸进装满开水的玻璃杯里洗了洗,不折不挠地继续喂水。

    张保姆给孙平擦完脖子里的水,瞄了一眼孙骁,低声问:“怕是饿狠了,要不直接给他喝奶吧?”

    西美眉头皱了皱:“不行,医生了要先喝水。”

    “我们平平可怜哦,”张保姆顿了顿,叹了口气,“平平啊,听妈妈的话,喝一口水吧,医生的总归没错,你乖一点啊,乖一点爸爸妈妈喜欢你,不乖的宝宝没人喜欢哦。”

    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触动了孙平的哪个神经,他猛地挣扎着哭喊出声:“妈——妈——”

    西美上勺子一抖,半勺水灌了进去,孙平呛得连连直咳。

    护士长带着两个护士赶了过来,把西美和张保姆都赶到旁边,责怪她们不该硬给婴儿喂水。在护士长上,孙平很快止了咳,看来确实是饿狠了,一勺一勺的奶下去几乎不打等,十分钟喝了三十毫升的奶,跟着就一泡尿撒在了床上。护士们利索地把他抱了起来换尿垫。

    西美翻出干净衣服和尿布,孙骁也搭了把,他指上有茧,擦过孙平的细腿,孩子皮肉嫩,立时蹬了他一脚又气囔囔地哭了起来,孙骁不由得笑了,抬在儿子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怎么,摸都摸不得了?”

    一旁的护士笑道:“多摸摸就好了,隔代亲没错的。您是孩子外公还是爷爷?孩子和您长得真像——”

    孙骁再有肚量,笑容也不禁凝在了脸上。

    张保姆没来得及狐假虎威,护士长就笑着朝孙骁道了歉,带着护士们一阵风似的出了病房。西美倒没生气,她也好几次被当成外婆或奶奶过。

    一切收拾妥当,孙平捏着西美的一根指,眼皮半开半合地要睡觉。张保姆识相地自去食堂吃饭,周秘书进来附在孙骁耳边了两句话又匆匆出去了。

    “你要忙的话赶紧先回去。我看着平平,还有张帮忙,没事的。”西美看着孙平睡着还紧皱着的眉头,轻声了一句。

    “明天下午有个会得开,早上的飞来得及,我再陪陪你们。”孙骁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了西美身边,握住她另一只。

    孙平忽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西美,笑了一笑,闭上眼睡着了。

    孙骁凝视着孙平的脸,虽然瘦,但的确长得和他很像,天方地圆,有个大脑门,眉毛一根根地柔顺服帖,到了眉尾处却桀骜不驯起来,像柄大刀往鬓角唰地挥去。就在这一刻,孙骁才觉得儿子和自己之间产生了割不断的联系,这种血脉相通的亲情来得晚了些,终究还是到了。孙骁在心里把去年的自己骂了一通,再看西美,不由得更生出了几许柔情。

    “会叫妈妈了?”孙骁轻声问。

    西美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他大概不知道是什么吧,就这么一个单音。”

    “他只是唇腭裂,脑子又不坏。”孙骁不同意西美的判断,“我听他发音还挺清楚的。”

    先前医生过,由于先天缺陷,缺乏鼻腔共鸣,唇腭裂孩子发鼻辅音时会像感冒的声音。但孙平那个妈喊得却很清晰。西美的在孙骁掌心里动了动:“嗯,还行。”她心里却自嘲地想,就算是在叫妈,恐怕叫的是张不是她。

    这一夜夫妻俩在陪护病床和沙发上将就着睡了。张保姆格外卖力,草席铺在孙平病床前,夜里起了七八次身,一会儿喂奶,一会儿哄睡,一会儿换尿布。西美起来了三次,弄完儿子,听到丈夫轻微的鼾声,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掖了掖盖毯,见他睡着了眉头还紧皱着,心里不出的怅然,父子俩连这个习惯都一模一样,天生的。

    ***

    孙骁临走前给顾东文和万春街都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人没事。

    顾东文让西美接电话,西美想着横竖这顿骂躲不过去,就接了。

    “术顺利,人没事就好,侬记得带赤佬来云南啊,认一认舅舅舅妈,”东文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侬定好日脚,北武去广州接侬,阿拉虎头阿哥想色阿弟了,天天念,册那,烦色了。”

    西美的眼泪鼻涕猝不及防地就糊了一脸,一声“阿哥”被她捂回了嘴里。

    挂电话前,顾东文叹了口气:“顾西美,侬总算硬气了一趟,吾服了侬了。”

    西美低头看着皮鞋尖,到底没问南红知不知道她的事。

    景生正好四月请好了假要来广州参加广交会,记下了西美的地址,定了来探望他们。

    两通电话打好,西美终于轻松了不少。不管怎样,她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