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392章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第三百九十二章

    卡车在国道上狂奔了十个时,到汕头的时候近凌晨三点。车后斗里人叠人睡得乱七八糟,沿途临时买的咖啡色毛毯在黑夜里交织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个半空的塑料袋勾住挡板坠在车外,鼓足了风猎猎作响。

    景生叠好地图收起电筒,看了看路牌上的安平路三个字,松了口气:“到了。”

    宾馆门口,赵彦鸿正靠在骑楼的立柱边抽烟,远远见到军用卡车拐了进来,便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朝着车头灯挥,他在汕头已经等了景生三天。

    一行人下了车松散筋骨,有等不及上楼的在路边找个暗处就开始放水。睡眼惺忪的一个保安踢趿着人字拖打着哈欠出来,一边指挥卡车靠边停,一边骂骂咧咧这帮人不会挑时间,见到从驾驶室下车的佩枪武警,睡意立刻消了大半,闭上了嘴,堆上了笑。

    景生带着众人跟着赵彦鸿进了半旧不新的宾馆,他和武警印同赵彦鸿住一个三人间,搁下东西洗了把脸,就又往外走。

    “走,一起吃点宵夜去。”景生一间间敲门。

    里头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谢谢顾哥。”

    赵彦鸿仔细端详景生,见他身上的白衬衫皱巴巴的,卷起来的袖口上沾了点深咖啡色的污渍,不知道是茶叶蛋的汁水还是谁的血,衬衫下摆倒还整整齐齐地束在深蓝色的牛仔裤里,脚上一双白色回力球鞋却仍旧雪雪白,走廊里的日光灯惨白惨白,衬得他眉眼更加漆黑。赵彦鸿有点恍惚,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却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冲到复兴岛来的顾北武,也是这么漆黑的眉眼,嘴角挂着笑,动起来却像个疯子。

    十几个人跟着赵彦鸿鱼贯出了宾馆。一栋栋骑楼蹲在街边,走近了头一抬,对面楼上的檐口和山花家家不同,墙上贴着异国风情的花卉彩瓷,灰白的欧式楼体不像上海外滩那么厚重,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南洋式的,随意地混杂在一起,交织出上个世纪开埠后本地人极力要表现出的挣到大钱的虚荣体面。街不宽,越往前走,灯火越亮。

    赵彦鸿看了看表:“在杀牛了。”

    身后的一群人除了景生,都紧张起来。

    又走了五六分钟,拐进一条巷,一个档口四扇木折叠门半掩半开,不知道是准备打烊还是刚开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头牛横躺在地上,穿着皮围裙的庖丁面无表情地在分解它的肢体。旁边五六个人等着瓜这头牛的不同部位。

    “赵哥回来啦?”档口里走出一个细眉细眼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上次听你回来,也没见着,进来喝杯茶吧。”

    “侄子刚到,怕水土不服,带他去老李档口喝个粥,等晚上再来你家。”赵彦鸿笑着接住他丢过来的烟,夹在了左耳上。

    “行,晚上我给你留个大桌。”

    景生走出去五六分钟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宰杀活牛,他和那头牛最近的时候大概只有一掌宽的距离,他看得很清楚,牛的眼里有泪。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对不起啊顾哥,麻烦等——”话没完就扶着骑楼的廊柱吐了起来。

    众人停下脚,好几个人放声嘲笑起那人来。

    景生递给赵彦鸿一根烟,帮他点上:“那家为什么当街杀活牛?没人管吗?”

    赵彦鸿一怔,笑了:“为了吃啊。潮汕人爱吃牛肉火锅,都吃现杀的。”

    景生蹙了蹙眉:“不应该都在公家指定的屠宰场杀吗?”

    “公家有指定的,不过没人管,好的杀牛师傅只接私人活计,”赵彦鸿沉吟了一下,“在这里,和上海不一样,公家了不算数——其实也没什么公家,都是认识的,都是亲眷,不管你混那条道在什么单位,都是为了挣钱,为家里挣钱。”

    “十三太保”爆出一阵哄笑,那个年轻人撩起衬衫衣摆擦了擦嘴,捶了边上的弟兄几拳头。

    ***

    景生这夜一直没睡,海鲜砂锅粥配蚝烙太好吃,大家全吃撑了,隔壁房在打扑克,呼喝声不断。赵彦鸿和武警印倒是睡得很香,鼾声此起彼伏儿二重奏。景生的bp响了好几回,都是万春街的号码,宾馆房间里倒是有一门电话,但不能打长途,打市区也得总转。

    他百无聊赖,在床尾做了一百个俯卧撑,把茶几当杠铃单上举,左换右再右换左,床上的bp不时就绿莹莹地亮一下,震得整个床嗡嗡共振。景生揣测着斯江的心情,第一次cll,大概是想问他人在哪里怎么样,随后间隔了半个时才又响,估计她是怕打扰他做事,跟着间隔五六分钟响了一次,肯定是担心他的安全,这样忽长忽短地cll他,毫无规律,但隔了几千里路,斯江的心思昭然若揭,摊开得一清二楚。景生细细地咀嚼回味,心里又酸又甜,他吊在卫生间门框上做引体向上,忽然瞥见窗缝露出一线灰白,便跳了下来。

    楼下总台后的值班室里亮着灯,却没人。景生敲了敲台板:“请问服务员在吗?”

    一个年轻女人端着脸盆从后头绕了出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喝道:“喊什么喊,六点还不到——”看清楚了景生的脸后,女人立刻变了态度,笑得格外妩媚动人,“啊,先生,您有什么事?”

    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斯江大约就睡在了沙发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鼻音:“喂,是阿哥伐?侬还好伐?”

    景生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吾蛮好,对勿起啊,早浪厢三点钟刚刚到汕头,帮大姨父碰着头,宾馆房间里电话勿好打长途——”

    “侬好伐?”斯江坐了起来,应了斯南一声,“嗯——是阿哥打回来的,他到汕头了,蛮好,没事体。”

    顾阿婆披了件单衣从里头走了出来:“是景生吧,人没事就好,囡囡,你再跟他好好啊,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硬来,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

    陈斯好睡眼惺忪地也趿着拖鞋跑了出来:“阿哥真的没事吧?”

    斯江一一答了,人也彻底醒了,抱着话筒松了口气:“啊,对勿起对勿起!吾呼了侬交关趟!(我cll了你好多回)”

    景生笑了起来:“勿要紧,我应该从dg出发的时候给家里打个电话的。”

    亭子间里的北武和善让也上了楼,斯江赶紧把话筒让给北武。

    景生简要地把昨天的事了。

    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景生你可以的,那十几个赤佬也可以用用,不要白白浪费钞票,留点会给他们。”

    等北武挂了电话,景生才想起来自己要的话还没跟斯江。

    女服务员一边在本子上乱画,一边拿眼觑他。

    景生面不改色:“电话断了,方便再打一个吗?”

    “打,你打好了。”女服务员眼睛晶晶亮。

    这次还是斯江接的电话,电话那头大概是北武在转述景生昨天的种种,斯南和斯好在连声尖叫。

    景生背过身,轻轻唤了一声:“囡囡——”

    斯江捂住话筒:“嗳,做撒?”

    景生听着她声音里透着促狭的笑意,不由得也笑了:“侬想吾伐?”

    “嗯。”

    “嗯撒嗯,问侬想吾伐?”

    “当然了。”

    景生几乎想象得出她眼眸流转偷偷瞟家里人的表情,笑得更欢畅:“当然撒?闲话港清爽。(当然什么?话清楚。)”

    “侬老戳气哦,明明晓得额呀,还要问,问侬只头。”斯江压低了声音,又羞又恼。

    “想听,”景生柔声道,“吾老想侬额,想得来要命。”

    “喂——侬身边没宁呀?”

    “没。”

    “哦——”

    “哦撒?”

    “晓得了,”斯江笑出声来,“做撒?格么要谢谢侬伐?谢谢侬哦。”

    景生幽怨地叹了口气:“唉,懂了,原来侬勿想吾。”

    “侬烦色了!”斯江的声音陡然发闷,几乎是气声贴着听筒传进景生的耳朵里,“想额呀,想色了好伐?勿想侬会得呼侬噶许多趟伐啦?(想的啊,想死了好吗?不想会传呼你这么多趟吗?)”

    景生大笑起来:“嗯,侬早点格能港就好了呀。(你早点这么就好了呀)”

    “外婆、阿舅、舅妈、阿妹阿弟噻勒嗨呢!(都在呢)”斯江含着笑骂了一句,“坏宁!”

    景生挂了电话,付了电话费,外头天已经亮了。

    ***

    赵彦鸿早上十点钟带着景生去了方先生疗养的医院,等了八个钟头,才见到了新方太太和旧方太太,以及方先生的六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