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被叫到顾励跟前,还以为顾励是算跟他算总账了,哪知道顾励交代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谭来到城内,想找几户百姓收集青茅,无奈城中百姓都躲着他们走。一来是百姓们被频频征税,都怕了衙门官吏了,二来近几十年,国家无战事,当兵的地位一落千丈。京城内这些城防兵总被官僚皇族借来借去做苦力,地位就更低,不受待见,再加上官僚系统坏死,当兵的们失了管束,便时不时做些扰民之事,是以京城守军与百姓们关系恶劣。

    谭平时被百姓们瞧不起,二十出头还没娶到媳妇,眼下却要他上城头保卫百姓,他如何甘愿?就算嘴上不,心中也难免有怨怼。

    谭只得敲了城中几家富户的门,敲了老半天,直到他踹门大骂:“老余!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头!”

    这门才终于开了,一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穿着布衣,赔着笑脸道:“原来是谭百户哪!谭百户有什么见教?”

    这中年男子乃是城中富商,近年来朝廷为剿匪频频用兵,军费不够,除向百姓加派剿饷、练饷之外,还把主意到这些有钱的生意人头上,额外收取他们的税金,这些生意人们苦不堪言,只能穿上破衣烂衫哭穷。

    谭黑着脸骂道:“你耳聋了?!我敲了半晌的门,现在才开!”

    富商搓搓手笑道:“谭百户,我这正好在经堂里念经呢,没听见您敲门哪。”

    “叛军都要进来了,你这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处!”

    “谭百户,我这不是听人陛下上城头督军去了,我为他老人家念经求佛,求菩萨保佑啊。”

    “得了,少跟我来这套!陛下叫我来收取青茅,你家里有没有?”

    富商道:“我的爷,您要这青茅做什么?这玩意儿可不好用,烧起来都是黑烟,烧灶都不用这个了。”

    谭道:“少跟老子罗唣,就问你有没有?”

    富商道:“咱家里倒是没有,不过我知道哪里有!”

    这余富商带着谭,敲开一户养鸡的人家。青茅不值钱,这养鸡的婆子便拿来垫鸡窝,见官爷要这东西,四下搜刮一通,堆在院内,由谭自取。

    谭捂着鼻子,叫人把这一堆散发着鸡屎味青茅分捆扎好运走,再去别家搜罗。

    那养鸡的婆子赔着笑脸送走了谭等人,刚要关门,巷口一年轻男子走过来,听道:“王家婆,方才那几位军士来做什么?”

    王家婆啐了一口,骂道:“关你什么事!走开!莫要污了俺家门院!”

    这年轻男子脸容俊秀,语带三分笑,原该是个惹人好感的模样。他叫少芳,南边逃难来的,在芙蕖胡同外做唱,也就是唱曲卖艺。只不过近年来世风日下,读书人爱做女人扮(有诗云:“昨日到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此外更有不少文人官员喜好狎戏男子,南风盛行,这些南北唱们究竟背地里做的是些什么勾当,大家都心知肚明。

    王家婆子厌憎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少芳碰了一鼻子灰,正要离去,一乞丐走了来,对少芳道:“方才那官家是来收青茅的。”

    少芳疑惑道:“征战在即,这官家不去守城,收集青茅作甚?”

    乞丐摇摇头,一双眼睛盯着少芳,破烂的袖口下,一只脏污的手慢慢伸出去,握住了少芳的手。

    少芳一愣,仔细看这乞丐,见他包着的头上露出短短的毛茬,显然是留发不久,登时哑然失笑道:“你原是出家人?”

    那乞丐被他道破了来路,一时讷讷失言。

    少芳抽出手道:“既然是出家人,怎么净想着这种事?”

    乞丐道:“城破在即,死都要死了,好歹也要风流快活,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少芳只觉得荒谬,不欲理会,那乞丐却歪缠起来,追着他求道:“俊哥儿,甜哥儿,求你成全成全我吧!”

    他又跪在地上哭求,自己多么可怜,才二十出头,先前在寺庙里遭庙祝们欺压,还俗后也只能四处流浪行乞,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还不想死云云。少芳动了恻隐之心,压低声音道:“你起来吧。就算城破了,咱们也不一定会有事。”

    乞丐却是越哭诉越伤心,欲念倒淡了,只哭得喘不上气来,一时间厥了过去。

    城外,敌营。

    “将军,方才城中传来密报,城中军士四下收集青茅,不知作何用处。”

    张慈儿正在看手下人调试机弩,闻言十分不耐道:“这种消息有什么必要传出来?”

    手下人挨了骂,默默退下,心中也暗骂城内线人大惊怪。

    却谭又找了几家养鸡的人家,收到了足量的青茅。顾励于是交代谭布置妥当,正想休息,又有人来求见,是监军太监曹存霖。

    顾励尽量让自己不带有偏见看待这些宦官们。中国历史上的太监,出了王振、魏忠贤这种自宫入宫求富贵的少数,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的孩,甚至有贫困家庭养不起孩子,父亲给孩子去了势送入宫里的。太监们身体残缺,去势时若是没做好,便容易漏尿,有时在宫内走动一天,便要换好几条裤子。除却身体上的痛苦,心理上的痛苦更是难以言。

    此外,太监们还总是担当着奸佞卑鄙的反面形象,然而事实上除了王振、魏忠贤这种残害忠良的卑鄙人,还有冒着生命危险养大明孝宗朱佑樘的太监张敏,七度下西洋的三宝太监郑和。所以顾励觉得,不能因身份给一个人定罪,而是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只是这个曹存霖一开口,就让顾励反感。

    只见曹监军一进来,便满脸喜色,啧啧称赞道:“陛下当真是高明啊!”

    顾励淡淡道:“高明在何处?”

    曹存霖笑道:“陛下想必是知道军中积怨已久,所以今日特意在全军面前拿下王公公,如此一来,平息了军愤,待这仗完了,把王公公放出来,正是皆大欢喜……”

    顾励反问道:“把王公公放出来?”

    曹存霖一个谄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讷讷道:“陛下,难道您当真信了朝中诽谤诋毁?臣和王公公自照顾陛下,对陛下可是一片赤忱啊!”

    顾励想了想,神色缓和下来,安慰道:“这些朕都知道,只是眼下情势所迫,有些事,乃是朕不得已而为之,曹公公想必都能明白。曹公公只管好好监军,朕不会亏待你的。”

    曹存霖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对顾励禀报守军筹备情况,觑着顾励脸色,压低声音道:“陛下,杨尚书此人狡黠多智,这一仗想必稳操胜券,陛下不必太忧心了。”

    顾励琢磨着“狡黠多智”四个字,点点头,让曹存霖下去休息。

    只是顾励还得不到休息,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求见了,是丞相穆华龄。

    想不到后楚居然有丞相,除此之外,后楚没有锦衣卫和东厂西厂这等特务机关。这大约就是后楚和明代少数的几点不同。

    顾励原本对这位年迈的穆丞相寄予厚望,希望他拿出一些退敌之策,哪知道穆丞相叨叨了一些废话,大意是劝皇帝赶紧回宫,刀剑不长眼。顾励耐心听完,让他赶紧滚蛋,刚想休息,又听城里道明会的传教士求见,顾励本想听听这位外国人有什么高见,结果这金发碧眼的老外一开口就是让他信基督。

    “我大学时就是入党积极分子,我的信仰是共产主义,unis、m。”顾励微微一笑,请他赶紧滚蛋。

    之后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求见,成亲王跑来告状,傻大兵踩坏了他家院子,户部尚书来诉苦,太仓府库没钱了,问他要不要再加税,他刚走,兵部侍郎李燮文又来了,北方的建州女真又来辽东了,户部再不把辽东的军饷拨了,士兵们就要哗变了,再接着是顺天府尹来报告,抓住了几个在京城内造谣的宵,怀疑这些人背后有人指使,然后兵部右侍郎李燮文又跑来,宣府、大同、居庸关三路援军南下,张慈儿偏师北上拦截,援军赶到或许只在三五日。

    总算听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顾励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只有京师北面的几路军,真定、保定两路军呢?”

    李燮文无奈道:“陛下,您忘了,张贼自南面北上,连破真定、保定两关,真定总兵周闻深战死,保定总兵计杀巡抚,开城迎贼。”

    顾励问道:“那还有南边的湘兵浙兵呢?!”

    李燮文讷讷道:“陛下,叛军在南方造反几年,早已把各处搅得一团乱……”

    还有未尽之言,李燮文没,顾励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一个王朝到了末年,除了财政崩溃,官僚机构臃肿外,还有行政效率低下。地方政府就算有心组织军队前来救援,怕也是有心无力,更别有的地方官有着自己的九九——拥兵自重,浑水摸鱼。

    后楚这台老旧的机器,早就已经指挥失灵了。

    顾励没有办法,只得起精神来一一处理了。这临时的住所,也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场所,待他终于能从繁忙的政务中喘息片刻,早已经是深夜,忽然听见站在高处的前哨发出警报,叛军派遣游哨攻城来了!

    顾励冲到外头,张目望去,不过片刻之间,便看见叛军黑压压一片汹涌而来,撞城门,架云梯,守军们分散在城垛间,架起鸟铳进行反击。

    四下里一片忙乱,开炮时震得脚下城墙都在颤动似的,不断有砂石流矢落下,军士们来往救援,抬下伤兵,顾励被撞了好几下,只得先退一步。回到哨所内,顾由贞被吵闹声惊醒,吓得抽噎,俞广乐正抱着他哄着。顾由贞见顾励回来了,立刻便张开手要抱抱。

    顾励抱着他,见他大眼睛里含着两包泪,委屈唧唧的模样,不禁笑道:“要做我儿子,可不能这么胆柔弱,否则将来……”

    顾励正想将来要如何继承大统,统率百官,又忽然想到这地方人多眼杂,立储关乎国本,不宜在此处。

    顾励拍拍儿子,哄道:“别哭了,来让父皇抱抱。”

    顾励抱着顾由贞哄着,一边留心观察着外头的举动,一支流矢飞来,顾励心躲避,流矢将将擦着他的脸落下。顾励心想好险好险,我这般英武不凡的脸蛋差一点就破相了。

    外头一片嘈杂,不知何处有人骂了一声:“干他娘!消息错了!叛军从南面火攻!快去回禀杨尚书!”

    顾励哟呵一声,心南面火攻也没用啊,都了今夜刮北风。他刚从门边露了张脸,谭就适时地出现,将他拦住,了句什么,无奈炮火喊杀声太大,顾励只看见他嘴巴在动。

    顾励不由得扯起嗓子嚷道:“你啥?大点声!”

    谭吼道:“外头乱成一团!流矢乱箭不长眼睛,陛下暂时别出去了!”

    顾励被他一声吼,震得耳膜发酸,不服输,吼回去:“杨尚书叫你来的?”

    谭又吼道:“杨尚书命人前来保护陛下!”

    这倒也是,皇帝上城头督军能鼓舞士气是没错,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当老板的倒下了,手下人必然也是作鸟兽散,卷包袱跑路,那这仗就没法了。“行吧,那我不出去就是了。你也进来,戳在门口做什么。”

    谭没动,许是没听见。顾励拉他一把,吼道:“让你进来呢!”

    谭跟着进去,立在门边,黑煞神一般。顾励看着外头火光点点,听着隆隆炮火之声,问道:“是叛军开始火攻了?”

    谭咬牙忧虑道:“消息错了,南边除了天坛与山川坛,便是民居坊市,若是走了火,那一片全烧起来……”

    话还没完,顾励就哈哈一笑。

    谭见他笑出声,怒了,骂道:“亏你之前的好听,原来你压根不把大家的死活放在心上!狗——”

    他话还未出口,顾励竖起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温声道:“这里人多口杂,有的话可不能乱。”

    接着顾励正色道:“谁我没放心上。我笑的是叛军从南面火攻,怕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将手伸出窗外,对谭神秘一笑:“毕竟,要刮北风了!”

    “都开春了,怎么会刮北风——”谭忽然住了嘴,因为,站在门边的他,感受到了一丝凉凉的风,吹在脸上。

    ——真的是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