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夜色深沉,一个沮丧的身影拖着步伐,从顺天府官署内走出来。他正是今天抓了顾励进牢里的那名江巡捕,姓名上江下夏生,今年二十有七,自十七岁进了顺天府,做巡捕已有足足十年,官府之中,他这种吏不同于官,不能参加科举,没有晋升之路,一辈子都是个吏,平素夹板气没少受,银子却存不下几两,至今都是一条光棍,照顾着年迈多病的考妣。

    方才又被康府尹骂了一顿,江夏生颇为苦闷,上胡同口子了两斤白酒,去了兄弟家。

    这兄弟乃是个外地人,来京城守卫营服役的,姓谭名季纶,正是那胆敢把刀架在顾励脖子上的谭是也。

    今日谭轮休,正巧在家里,已洗了脚准备睡了,见到江夏生拎着酒进来,满脸郁卒,立刻便猜到江大哥想必是又在衙门里受闲气了。

    谭把江夏生迎进屋子里,取出两只杯子,对酌一杯。谭问道:“江哥又受谁的气了?”

    江夏生骂道:“这个鸟差事,老子真是不想干了!”

    “这话弟不知听哥哥多少次了。哥哥虽无家室,可还有一双父母要奉养,就别这些赌气的话了。”谭边着,从灶头上取来一荷叶包,开来,竟是一只香喷喷的卤猪头。

    江夏生登时眼珠内八,瞳孔地震,嚷道:“兄弟,你阔了!”

    谭嘿然一笑,拿刀切出一碟子猪头肉片,余下的仍然包好放在灶上。

    “这么喝酒才有滋味!”

    “你这子,上哪儿发达了?怎地也不捎上兄弟伙?”

    谭笑道:“嗨,还能上哪儿发达,还不是前几日抵抗叛军,弟受了伤,陛下赏了五两银子。”

    “单单就赏你么?”

    “非也,阵亡的将士,赏赐抚恤十两,受伤的将士,赏赐白银五两,并丝绢五匹。”

    江夏生非是善妒之人,羡慕过,也就罢了,笑道:“万万没想到,咱们这位圣人居然这般大方。”

    谭沉默不语,平素他没少在江夏生跟前痛骂皇帝,可上次听过顾励对杨尚书的话,现在又吃着皇帝发的银子买来的猪头肉,他也不好意思骂了。

    江夏生叹气道:“唉,同样是替人卖命,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工不同酬啊!”

    谭道:“哥哥别卖关子,来听听。”

    江夏生便把今天的事了,到地牢内的景况时,他也是满腹疑惑:“那生员大喇喇从牢里出来,我要呵斥,哪知道康府尹面色煞白,见了鬼似的,不敢话。然后那生员又把康府尹与那姓傅的寺丞叫到一边,不知了些什么,人便离开了。待人都散了,康府尹把我一顿好骂,我有眼无珠!直娘贼,我可都是听他的吩咐办事!”

    谭却是脸色一变,叫道:“我的哥哥,平素你那般伶俐人儿,到这事上头,怎地就糊涂了呢?!我问你,那生员什么模样?”

    江夏生琢磨一下,思索道:“眉清目秀,粉面朱唇,长得可是颇好看哩。”

    谭一听,更是不得了,问道:“他可是身量比我高半个头,明眸皓齿,轻轻一笑时,左脸颊露出一个酒窝?”

    江夏生惊诧道:“你认识这个人?”

    谭叹道:“嗨,弟本以为这生员乃是京城中的勋戚,康府尹得罪不起,自然要骂你两句。哪知道你竟是错绑了他!”

    江夏生站起来,高声问:“快别卖关子!究竟是谁?”

    谭往皇城的方向一指,江夏生登时跌坐在凳子上,傻了眼。本是好生勇武的一条汉子,此时手竟微微哆嗦起来。

    原主惫懒,定下一月一次早朝的规矩,所以顾励也用不着起早贪黑地赶着去上朝。

    早上醒来时,顾由贞正躺在他身旁,津津有味地把玩顾励的头发,见顾励醒了,顾由贞眯起月牙眼,甜甜地叫道:“父皇,香香的!”

    顾励摸摸他的头,问道:“昨日怎么一个人跑到皇极门去了呢?若是掉进金水河里,可没人来救你!”

    顾由贞被这话唤起了昨日的回忆,一张脸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昨日,有坏人欺负俞伴伴和母妃,儿臣想找父皇哩。”

    “俞伴伴已经没事了,父皇把他救回来了。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再这般大意,去哪儿身边都得有人跟着,知道了吗?”

    顾由贞懵懂地点点头。

    顾励抱着他起床,亲手替他穿衣服,只是梳发辫就有些难了,顾励一双大手恁地不听使唤,最后只得胡乱弄了一遭,取了个帽子给他戴上,还振振有词地解释:“今天风大。”

    顾由贞不疑有他,美滋滋地跟顾励一起吃早饭。因着顾励昨日定下了规矩,一顿饭食不能超出一两银子,是以这早饭便格外简便,不过一份肉粥,一枚咸鸭蛋,一个馍馍,一枚白煮蛋。

    顾励尝了一口肉粥,味道虽也鲜美,这肉不过是普通猪肉,贵不到哪儿去。他放下心来,就着咸鸭蛋喝粥。

    一个太监正喂着顾由贞。顾励看不过眼,对顾由贞:“贞儿,你像父皇一样,自己拿勺子吃,好吗?”

    顾由贞乖巧地点点头,自己拿着勺子,学着顾励的样子喝粥。旁边的太监又替他剥咸鸭蛋,蛋白都取了,拿着勺子,舀出满满一勺流油的咸蛋黄来,顾由贞张大嘴,啊了一声。

    太监一勺子喂进他嘴里。

    顾由贞满足地咀嚼,吞下肚子,嚷道:“还要!”

    太监看向顾励。

    顾励看着自己手里只吃了点蛋白的咸鸭蛋,对顾由贞:“贞儿,父皇这个给你,好不好?”

    顾由贞喜滋滋道:“谢谢父皇。”

    顾励:“但是,你得先把蛋白都吃了,不许浪费。”

    “可是儿臣不喜欢吃蛋白!”

    “那你不吃蛋白,蛋白给谁吃呀?”

    “丢了呀。”顾由贞天真地。

    顾励叹气道:“贞儿,蛋白也是可以吃的,丢了浪费。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饿肚子,吃不饱,贞儿不能帮到他们,至少别浪费粮食,好不好?”

    顾由贞撅着嘴,赌气把勺子一掷:“儿臣就要吃蛋黄!不吃蛋白!”

    勺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旁的太监连忙捡起来。

    顾励:“就放在桌上,别理他。谁都别理这个浪费粮食的孩。”

    顾由贞不禁扁起嘴,可怜巴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顾励问道:“你现在吃蛋白吗?”

    顾由贞哼了一声,脾气还挺犟。

    “行吧,那父皇自己吃了。瞧瞧这颗咸鸭蛋多漂亮,这金黄的油可都流出来了,蛋黄都起沙了,哎呀,味道真好。”

    顾励念念叨叨,眼看着顾由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嚷道:“儿臣不要父皇了!儿臣要俞伴伴!”

    “俞伴伴昨天受了伤,没办法来照顾你了。”顾励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哄道:“好了,别哭了。父皇这个咸蛋黄给你吃,但是你也要吃蛋白,你不喜欢吃,那父皇替你吃一半,好不好?”

    顾由贞抽噎着点点头。

    顾励叫人了水来,让顾由贞自己洗勺子,一面教育他:“以后不可以随便发脾气了,更不可随意摔东西,知不知道?”

    顾由贞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吃了一顿早饭,是想去看俞伴伴。顾励还要去德政殿面见康启宗,恰好郭选侍这时候来了,顾励便把顾由贞交给她,又嘱咐她给俞广乐带个话,让他安心休养,顾励得了空闲再去看看他。

    郭选侍欢欢喜喜的接了顾由贞出去,走到半路,瞅着顾由贞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对,解开一看,才看到里头的袄子穿反了。郭选侍问顾由贞:“贞儿,瞧瞧你这身衣裳,哪个蠢人给你穿的?”

    顾由贞拧起眉毛,颇为纠结似的:“虽然父皇逼儿臣吃蛋白,可是母妃也不能叫父皇作蠢人!父皇还给儿臣梳头了哩。”

    恰此际,一阵风吹来,顾由贞的帽子飞落在地,露出鸡窝似的头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