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员们手忙脚乱跪了一地。

    顾励看着他们,认真道:“站起来吧,为什么都不敢话了?”

    姜文渊愕然道:“陛下?您当真是陛下?”

    顾励坐下来,看着他:“明年春闱,你若能进入殿试,自然就知道我是不是陛下了。”

    生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的意思是既往不咎,而且还许他们明年参加春闱?

    生员们一时间心中激动,竟不知该什么好,姜文渊迟疑道:“陛下……我等不知道顾宜兴就是您,若是知道,什么也不敢胡乱造次的。”

    顾励问道:“为什么不知道顾宜兴是朕,就敢胡乱造次了?你们当真知道错了吗?”

    生员们羞愧地低下头,姜文渊道:“陛下,其实我们到了辽东,真的上了战场,便知道了杨尚书的难处,也知道了陛下的难处……之所以方才指责您,不过是被您骗了,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他身旁一人拉了拉姜文渊的袖子,用眼神暗示他:文渊兄你可真敢啊!

    姜文渊却并不害怕,他有一种直觉,眼前这位皇帝,他是听得了真话的。而且他也想明白了,陛下若是真动了怒,大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关进牢里,之所以大费周章,把他们骗去辽东,其实不过是想让他们历练历练而已。

    陛下有他的良苦用心。

    顾励笑了一声,问道:“那你们,在辽东都看见了些什么?”

    生员们七嘴八舌,把在辽东的见闻感悟一股脑儿了出来。

    姜文渊坐着,默默地看着陛下,禅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映着窗格,灿烂的秋光错落有致,陛下逆光坐着,一只修长的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话。

    那眉眼始终是温和的,目光始终是清澈的。

    读了二十年的书,他未在史书上见过如此之陛下。

    痴长了二十出头的年岁,他终于领会了忠君报国的意义。

    热血在胸口激荡,他想要为这样的陛下奉献一切。

    听众生员们完“军训”感想,顾励微笑着站起来,:“看来诸君此番在辽东收获颇多,朕很是欣慰,总算没有让你们冒着生命危险白白奔波。诸位无论将来是做文章也好,入朝为官也罢,都不可想当然,需得谨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年轻人有理想有热血是好事,可也要有清醒的头脑,不要轻易被人煽动,当了枪使。来年春闱,各位需得努力。”

    顾励完,带着谢莲离开。江夏生与谭走进来,江夏生道:“各位既然都见过我家主人,此事便算了结了。各位想要回乡也好,逗留京城也罢,都请随意。各位撰文批判我家主人,他是不介意的,只不过主人了,各位批驳杨尚书,实在不该,记得去向他老人家道个歉。”

    江夏生罢,与谭一道出去。

    众生员们沉默良久,互相对视几眼,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今天究竟经历了什么,今天的事出去,谁都不敢相信吧!

    无论是千里迢迢跑到辽东去,却在辽东待了一个多月,还上了战场,还是来到京城要和顾宜兴一架,却发现顾宜兴就是皇上,这经历委实离奇!

    顾宜兴居然是陛下,他们之前骂顾宜兴那般凶狠,陛下都既往不咎,今天还认真听他们辽东的事,还鼓励他们努力科举!这出去谁敢信啊!

    一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摇摇头,眼睛里带着几点晶莹的光芒。他这一笑,众人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众人抱在一起,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

    几人让家仆书童们听了杨尚书的府邸,便结伴登门拜访。姜文渊去杨尚书家看过,见那不过三楹的院落,家仆才两三人,虽不见杨尚书本人,但看到衣着朴素的家仆,和这的宅邸,便知杨尚书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家境一般,勤俭清苦。

    姜文渊于是买了些瓜果肉蛋,塞给杨府门口玩耍的两个孩童:“你们是杨尚书的孙子?帮哥哥把这个拿给杨尚书吧。”

    真定伯周尔茂:“……”

    皇子顾由贞:“……”

    暗中保护顾由贞的侍卫见了,翻了个白眼:这读书人知不知道他是在让谁帮忙递东西啊?还哥哥,你配当咱们陛下的儿子吗?

    姜文渊尚且不知,他曾在这般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让未来的皇上帮忙稍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拜访了他在京中的好友原若溪,两人裹着被子侃侃而谈,从辽东聊到春闱,终于是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姜文渊与几个文生一同雇马车离开北京,南下先去了杨廷璧家乡公安县拜访。杨廷璧正在家中温书,为来年春闱做准备,见几位好友来了,热情招待了他们。

    撰文讨伐杨尚书与顾宜兴一事他不曾参与,可也知道顾宜兴在《大楚报》上点名让他们去辽东参加文会的。而且这些好友过了一个多月,精气神竟变了许多,人虽黑瘦了,目光却灼灼有神,杨廷璧直觉他们经历非常,问道:“我上次曾在宣城伯府见过顾宜兴,他怎么到辽东去了?这文会办得如何?你们有没有见到金庸先生?”

    一生员道:“嗨,起这个,咱们刚到辽东就被扣住啦!”

    “被谁扣住了?难道那文会乃是鸿门宴?你们不曾多带些人去么?”

    “咱们十几人,有的还带了家仆书童,人还不够多么。扣咱们的是关锦总督,而且是陛下授意的!”

    杨廷璧一听陛下二字,神色认真起来,:“我想陛下让焦总督扣押你们,一定有他的用意。”

    姜文渊点头道:“正是!陛下是为了敲我们,让我们历练一番,去了辽东,才知道先前吾等对辽东战事的看法有多粗浅!唉,居然还讨伐杨尚书,真是大大的不该!”

    另一人笑道:“廷璧兄,你可不要取笑文渊,这子自从见了陛下,便成了陛下的忠实拥趸。”

    杨廷璧正色道:“你们见到了陛下?”

    一生员得意道:“正是!廷璧兄,当时叫你与我们同去,你不答应,可惜了!你若是去了,也能见到陛下了。”

    杨廷璧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问道:“陛下怎么会在辽东?”

    “哪里是在辽东?咱们是去京城才见到他的。”

    几人把从辽东回到京城的这一段了。

    杨廷璧问道:“那陛下……他长什么模样?”

    好友们还惦记他当时不肯一同去辽东,偏要卖个关子,:“来年春闱你入了殿试,自然能见到陛下了。待你见到陛下,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南方生员们的事总算处理完了,顾励倒希望这帮人里头能出几个国之栋梁,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才算没有白费。他交代俞广乐,可选些生员文人们的文章刊登在《大楚报》上,顾宜兴这个马甲抛砖引玉的作用已经达到了,以后不必再用了。

    江西与湖南地区戕害百信的吏胥已被押解入京,交由刑部审理这事。刑部审讯了,他才弄明白这些基层的吏胥队伍有多么庞杂。

    在衙门里当差的吏胥很多,称作正役,也有叫正牢子,一个正役的职位时常有五六个人来做,除此之外,还有依附这些吏胥的帮闲,便被称为白身,或叫白员。

    换句话解释,这些白身就是基层政府的临时工。当然,这些临时工都是有关系和人脉才能当上的。

    而白员的人数,往往是正员数量的十几倍!这些人的薪俸,部分由衙门发放,大头都是从搜刮百姓而来。

    如何搜刮百姓,刑部的审讯中给了一个例子。这些查牌差役们把酒铺酒具收缴,以“天旱粮贵,不许煮酒熬糖”(1)为由进行勒索,酒家翁不知告官能有多大的成功性,便只能在权衡利弊后忍一时之气,取私财贿之。

    从顾励的了解来看,就算酒家翁状告上级官员,恐怕成功的概率也。因这些正役白身队伍庞大,在本地盘根错节,在衙门官署都有人脉,如同地头蛇一般,父母官都是外地调任,强龙难压地头蛇;若这父母官良知未泯,非要强压,大概率会落得杨庭芳一般的下场。这也是为什么江西、湖广的两位父母官要向他上书求助。

    而这帮白身们借着勒索敲诈,每年能有百余两白银的收入,抵得过一普通农家种地十年了。

    这种损公肥私,侵害群众利益的白员不除去,老百姓们不会有好日子过。这帮人带来的祸患,与弄权贪污的王正一般大了。顾励下旨,罪大恶极之人,推出宣武门处斩,其余人等家财籍没,押去工部修官道,修水库,让他们服劳役十年。

    顾励在邸报、《大楚报》上都提及白员一事,以白员的家财为奖励,鼓励老百姓们检举揭发,捉拿白员。此外,各地方需得进行自查,把各衙门经制名额上报吏部,若有超编,及时整改。

    他让江延书派人出去检查整改情况,谢莲带侍卫们保护着。若不是他不便出京,他倒想自己出去看看。

    此外,他也把江延书找来商量过,他在京城设立监察部,其实能庇护的,也仅仅是北直隶范围内的百姓罢了。有的百姓不被逼到死路上,是不会千里迢迢进京告官的,对于那些侵害利益的地方,能忍就忍了。

    他和江延书商量,自十三道御史中抽调人手,派往十三省,设立监察司,独立于当地行政体系之外,监察地方官员,当地的百姓若有不平之事,官府又推诿扯皮或整治无效的,可以来监察司报案。

    十三道御史一百多人,派出去的人手还是有的,只是需得选拔正直能干的,否则监察司与地方官沆瀣一气,反倒叫百姓日子更难过。

    江延书领命去了。

    顾励又想着,下次耿崇明回来时,需得交代他留心观察各府州县是否有衙役超编冗员之事,此外也要请他帮忙监督着监察司,若有不得力的,便可立即撤下。

    大楚地大物博,这些事办好估计都要过年了。顾励眼下最关心的,除此之外,一是辽东的局势,不知焦烈威怎么做的,建虏老实不少,目前没有开战的迹象;二是铺设水泥官道一事正在紧锣密鼓安排,穆丞相亲自去看了一次;三是聂光裕等人在平阳府修建水库,开垦荒地,他也叫都察院和司礼监的人一起去看过,有水泥与□□,再加上顾励送去的免费劳工,这事情也进展得颇为顺利。

    陈奉在法兰西的的进展就不是那么顺利了。

    他已经得到了英格兰女王授予的爵位,在罗伊爵士的好友,诺曼底公爵的帮助下越过英吉利海峡,来到了法兰西,面见红衣主教黎塞留。

    黎塞留虽然对陈奉防治天花的办法颇为感兴趣,但他似乎把陈奉当成了神棍,对陈奉所的建立公司,发行纸币以筹措军费一事没什么兴趣。

    是的,陈奉算建立类似东印度公司的拥有贸易特权的股份公司。也不知夷辛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给他看了不少经济学方面的书籍,自来到海外,见识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特权之后,陈奉算建立公司,获得各国的贸易许可,趁着三十年战争的大好机会捞一笔。

    至于新教和天主教的宗教争端会造成多少人口伤亡,西班牙等过向美洲大陆的移民会对美洲土著人造成多少伤害,他都不在乎。他不是救世主,既然赶上了三十年战争的好机会,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想尽办法把水搅浑。

    有夷辛为他写的卷宗,陈奉很容易就能取得黎塞留的好感,但是黎塞留的傲慢也让陈奉明白,服法兰西入股的时机未到。陈奉在法兰西逗留数日,在黎塞留的引荐下拜访了路易十三国王与本国的诸侯贵族。

    离去前他把接种牛痘防治天花的法子给了黎塞留,并向他呈上攻克拉罗谢尔要塞的行动策略,这是胡格诺教派的重要据点。众所周知,胡格诺教派是黎塞留的眼中钉,他对拉罗谢尔动手是迟早的事,陈奉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反正都是夷辛写好了的。

    陈奉掉头去了尼德兰、斯德哥尔摩,见识到过了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先进的造船业和斯德哥尔摩的新式滑膛枪,他把这些船只火器一一记下,盘算着有了钱便组建这样一支船队和火器队回大楚去抢夷辛,哦不,回大楚去造反倒狗皇帝,胜算能有多少。

    傅少阁一直没回来。

    近来建虏滋事少了,焦烈威着线人去听了,阿巴赫不算在今年内开战——天花的击不,建虏也要恢复元气,而且自从焦烈威建起关锦防线,用水泥修补城墙,这就成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阿巴赫掂量一二,最后决定暂不动兵。

    听蒲俊成被他气得捶胸跺足,大有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姿态。

    看来傅少阁的确是去陈道平处走动了,而且这计划也成功了。

    就是傅少阁一直没回来。

    方从鉴向上头汇报了,锦州副总兵责备他为什么不一起跟着,傅少阁戴罪之身,不定早就想跑了。

    方从鉴认定傅少阁没有逃跑,如果他要跑,在盛京的时候大可以让成宽伯杀了自己逃走。

    傅少阁一定是遇到了意外。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手底下的兵,他要去把人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这一章奉奉出场有点短哈,下一章还有。奉奉你就多研究研究荷兰和船只和欧洲的火器吧,到时候把技术带回来。

    (1):此处出自吴思《血酬定律》,也是引自史料。这种编外人员在明□□时期就有,只不过没那么多,超编三倍到四倍。

    另外方从鉴和傅少阁的后续剧情我放在下面,这一段主要是推进两人的感情线,交代方从鉴的背景,跟主线没多大关系。我知道有的读者大大不爱副CP,跟主线无关我就放作话里了哈,不用花钱购买哒。

    方从鉴又去向上头请示,副总兵有点不高兴,责问他是不是放跑了傅少阁,怕担责任,自己也想跑。方从鉴便去找锦州总兵,他跟锦州总兵关系不错,也是他一手提拔的,锦州总兵爽快地批准他去找人。

    方从鉴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越往北天气越凉了,过了大凌河,竟下起了雪来。

    晚上他和马挤在一起睡,半夜里,马湫湫叫起来,拿湿漉漉的鼻子拱他。方从鉴惊醒,发现不远处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是狼!

    方从鉴立刻警觉起来,拔出匕首短刀,那狼已经扑了上来。

    方从鉴与狼捉对厮杀,缠斗一番,那狼受了伤,热血溅在雪地上,呜咽着跑了。方从鉴不敢再逗留,怕血腥味引来别的野兽,赶紧骑上马走人。

    他忽然想到,难道是傅少阁遇着狼了?他身边有成宽伯护着,除非两个人都受伤了,否则不至于没一点音讯传来。

    方从鉴想了想,大凌河这南面一片还有些农人田庄,傅少阁与成宽伯两人若是借住在农人家,可以让人传来音讯。想来两人应当不在这附近。

    他往大凌河北面的雪谷里走。

    走到雪谷附近已经快要天亮,方从鉴辨认地上的踪迹,雪谷里有些动物,但没有大型猛兽,再往深处走,居然让他发现了人的脚印。

    那脚印很浅,又被雪覆盖了大半,走到半路便消失了,方从鉴拉着马,站在原地叫了一声:“傅少阁!”

    他的声音在雪谷里回荡,雪声簌簌,被震下来不少。方从鉴警觉起来,不敢再叫,怕雪崩了把他给埋了。

    那簌簌的雪声却没停下,方从鉴盯着,就见那雪堆扑簌簌下落,雪洞露出一个脑袋来,花白的头发上顶着一团雪花,看着他:“来了啊?”

    是成宽伯。

    方从鉴连忙上前,把马儿栓在树底下,清理了山洞口的雪堆,走进去。

    傅少阁就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眯着眼睛扫了他一眼,也不知他神智是否还清醒,这一眼像是没落到实处,便又闭上了。

    方从鉴再看一眼成宽伯,成宽伯绑着的腿上印出暗红的血迹,啐了一声:“妈的,回来的路上遇着狼群了!”

    “傅少阁伤势不重吧?”

    “还行吧,反正人给救回来了。这孩子命大。”成宽伯眼冒绿光盯着山洞下的马儿:“就是没吃的,恢复得慢。”

    方从鉴带了干粮来,让成宽伯生火,取了雪来化成水,把干粮放进粗糙的石锅里。

    傅少阁又醒了,见了锅子,还有心情趣道:“不会又是土豆吧?饿死我也不想吃了。”

    方从鉴蹲在他身边,安慰道:“不是,带了些熏肉和干饼子。你伤在哪儿,让我看看?”

    成宽伯蹲在石锅边,像条忠诚的狗一般守着食物,眼睛盯着锅子,:“带了伤药没有?给他上点药。”

    方从鉴想了想,把衣服脱了,在火上烤过,垫在地上,让傅少阁躺着,解开他衣裳。

    傅少阁想遮挡,成宽伯盯着锅子:“你伤在后背,自己上不了药,让他看看吧。”

    傅少阁无法,只能让方从鉴脱了衣裳。

    这还是方从鉴头一次看傅少阁的身体。

    两人虽睡过一次,但傅少阁穿着里衣,摸得着看不着。这次一见有些惊着了,傅少阁被狼抓了,后背上伤口挺深的,除此之外,便是皮肤上有些疤痕,方从鉴看得出来,那是陈年老伤。

    难道傅少阁跟他困觉也不脱衣裳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这个?

    方从鉴不是个爱听别人隐私,戳人伤疤的人,他替傅少阁把伤口上的烂肉割了,重新上过药,包扎过,让傅少阁侧躺着,问他从盛京后出来的事情。

    果然是遇着狼了,还是一群饿狼,成宽伯护着他,退了狼群,两人都受了伤,只能在这雪谷里头修养,期间成宽伯拄着树枝出去找过一次吃的,脚印便是那时留下的。

    “谁让你总借着腿伤为由不操练!”方从鉴恨铁不成钢。

    傅少阁看他一眼,安静地侧躺着,不声不响不吵闹,像一只受了伤的大猫,在用安静的姿态勉强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成宽伯把口粮煮好了,端着锅子西里呼噜吃了一点,传给方从鉴,方从鉴先给傅少阁喂了,剩下一点自己吃了。

    “这样下去不行。”成宽伯抹了嘴,:“你得去找援军把咱们弄出去,待在这里头没吃的天气又冷,时间长了要把人冻坏了。”

    “往南有些农庄,我叫些人来抬你们?”

    成宽伯点头,又:“不过在你走之前,得先替我们把狼解决了。”

    “还有狼?”

    “那是,不然咱们何必躲在这山洞里头?就怕你一走,狼来了,我和少阁都受了伤,对付不了。”

    方从鉴便答应下来,他的干粮还能撑几天,成宽伯的伤势不重,只是需得静养,过几天便能好许多,能保护傅少阁了,他到时候再去寻人也来得及。

    方从鉴把马儿放了,让它自行回锦州去。他回头看一眼成宽伯,:“我知道你的什么主意,这马就是我的朋友,饿死了也不能吃它。”

    成宽伯嗤了一声:“是你的朋友,难道不是老子的朋友?哪有当兵的舍得吃马的。”

    方从鉴极敏锐,问道:“你也当过兵?”

    成宽伯顾左右而言他:“别问那么多,老子指点你两招,免得来了狼群你对付不了。”

    方从鉴等到第二天夜里,狼群果然来了。他早就准备了火把,插在洞口,与狼群厮杀到难以支撑的地步时,便退回火把范围内恢复体力,傅少阁撑在洞口默默看着,眼神竟颇为关切。成宽伯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观战,间或指点两句,见傅少阁这模样,稀奇道:“少爷,您关心他?”

    傅少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撑不住,咱们都要死。”

    狼群也是极为聪明,竟看出方从鉴退回火把边乃是为了恢复体力,缠着他不让他退回去,另一狼冲向洞口,想扑杀洞中的傅少阁与成宽伯。

    方从鉴已快要力竭,却是极为悍勇,怒吼一声,翻身跨在狼背上,一匕首刺入狼的颈部。那狼怒吼一声,翻身滚,方从鉴拔出匕首翻身落在地上,狼血溅了一脸。

    狼群终于退了,方从鉴杀得满身是血,匕首握不住,掉在地上。成宽伯忙把他扶回洞里,称赞道:“是条好汉子,我这命也算是你救的了。”

    方从鉴几乎脱力,闭着眼睛要休息,成宽伯让傅少阁扶着他:“别让他睡了。”

    傅少阁拍拍方从鉴的脸,声:“别睡。”

    这的确是那个在地牢里被到皮开肉绽也不松口的方从鉴。

    成宽伯端了热水来,喂给方从鉴。水里还放了两片熏肉,有些咸味,怪怪的,方从鉴想吐。

    “喝下去。”

    方从鉴喝了水,把衣服脱了。他出了太多汗,衣服湿透,脸上都是腥臭的血污。成宽伯去烧了热水,拿破衣服给他擦身。

    “缓过来没有?”

    许是喝了足够的水方从鉴感觉好一些。傅少阁把衣服脱下来让他他穿,他便躺在火堆边睡了。

    方从鉴醒来时,傅少阁正侧身躺着,盯着他的脸看。

    方从鉴摸了摸脸,几天没洗脸了,给傅少阁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狼……”方从鉴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与狼的生死搏杀。

    “逃了,那些狼都受了伤,暂时不会回来。”傅少阁按住他,让他继续躺着:“你很勇敢。”

    方从鉴笑了一声,这来自傅少阁的夸赞还真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傅少阁又:“从前是我看错了,你不是弱者。”

    方从鉴看他一眼,摇摇头:“傅少阁,我的确是弱者。就像路边的杂草,谁都能踩我一脚,莫你这种京城大官,就是底层的吏胥,都能把我这种人逼上绝路。”

    他想了想,:“可是,就算是草,也愿意为了一点点的阳光雨露,顶开压在头上的泥土石块,被踩倒了,还要继续长起来,对我们杂草而言,不坚强一点,是活不下去的。”

    傅少阁若有所思,他想了想,:“你比我坚定,从来不会迟疑退缩。”

    方从鉴摇摇头:“我……我也退缩过,我也当过懦夫。”

    那一年荆州大旱,家家户户已经饿到卖儿鬻女的地步。方从鉴知道哪些被卖掉的孩子都去了哪儿,他们都被换着吃了。

    方家已经把能卖的一切都卖了,田地、家具、如果不是这土坯房子没人要,房子肯定也早卖出去了。

    方从鉴眼看着家里一点点变空,眼看着父子三人一点点瘦下来。

    方从鉴安慰自己,家里的情况也不算特别糟糕,他和弟弟少吃一点,还能撑一阵子……

    然而那天下午,临乡的人牵着自己的孩子,来了他们家。

    方从鉴整个人都呆了,他无法控制地发抖,躲在屋后不敢动,更不敢出声,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爹跟人话的声音。

    然后是弟的声音:“爹,这是哪儿来的?我想留着跟哥哥分!”

    爹的声音着颤,:“乖孩子……你,你自己吃吧!”

    是从思!弟还在屋里,爹要拿他去跟临乡的那个人换儿子!

    弟天真的声音问道:“爹……俺们家饭都没得吃了,这是哪儿来的哩?”

    “是……”爹的牙齿在发抖:“是爹跟人赊的……”

    方从鉴攥紧了衣角,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去,弟又乖又懂事,无论如何,他是不应该死的!

    只要自己出去,他就会没事。

    然而这一次,方从鉴当了懦夫。他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定在原地动惮不得,无论心里怎样叫嚣着弟的名字,却没有一丝力气能支撑他站起来,换下放从思。

    就算为自己辩白,他只是太久没吃过一顿饱饭,没了力气,可内心深处,他知道——

    他当了懦夫。

    弟跟人离开后,他终于回到家里。

    出的汗把后背都湿了。

    地上放着半块糖饼子,是方从思留给他的。

    方从鉴从此再也忘不了自己的懦弱。

    “不要自责,想要活下去,是人的本能……”傅少阁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安慰起人来,却有几分笨拙。毕竟他极少安慰人,也没被人安慰过。

    方从鉴没再话,和傅少阁挨在一起。

    山洞外又下起雪来。

    两个受过伤的人靠在一起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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