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殿下让我还他清白 >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家丁忙忙碌碌,满猎庄收拾了半天,终于将围墙勉强修好,又端来了热腾腾的姜汤和虎骨酒。

    内室暖融,榻上铺了三层软垫五层厚裘,火盆不要钱地拢了一排。

    平日里挂在墙上的虎皮狼头尽数收起来了,换了不知从哪淘换来的字画,灯烛拿细纱朦胧隔着,尽数藏在帘后。

    家将不敢多问,按着国公爷的吩咐,翻遍内外府库,焦头烂额捧来了最好看的暖炉。

    云琅看着眼前情形,不太敢动,谨慎扯着萧朔:“我是不是错话了?”

    萧朔静看他一阵,摇了摇头:“得很对。”

    云琅:“”

    这一家子只怕都很不对劲。

    此番来是有正事的,云琅设法东拉西扯,是有心帮萧朔先把老国公哄好,把事办妥了再。

    一时不慎,眼下竟偏出了不知多远。云琅坐不住,低声道:“外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去解释解释,当真没有重孙女”

    “没有便没有。”萧朔拿过姜汤,滤去细碎姜末,吹了吹,“外祖父方才特意同我,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萧朔试了姜汤冷热,递过去:“只要你我和睦,没有也很好。”

    云琅接过姜汤,食不知味咽了两口。

    不知为何,话虽没什么问题,听起来却格外不对劲。

    尤其方才老国公拽着萧朔,嘀嘀咕咕话的时候,看他的神色都显得与往日格外不同。

    云琅才硬推了人家虔国公府的孙女,此时心中格外没底,拉着萧朔:“外公会设法叫我放松警惕,趁我不及防备,把我捆了直接扔进洞房,逼我成亲吗?”

    萧朔神色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云琅一眼,拿过簪了花的暖炉,搁进他怀里。

    云琅心中警惕:“当真?那我先去避避,你――”

    “放心。”萧朔道,“我不会逼你。”

    云琅心关你什么事,他终归心里没底,抱了暖炉,挪得离萧朔近了近:“若是情形不对,你要帮我。”

    屋内避风,云琅喝了姜汤,又抱着暖炉,身上早暖和过来不少。

    萧朔被他热乎乎靠着,垂眸轻点了下头:“好。”

    萧朔看着云琅颈间玉佩,坐了一刻,低声道:“你早知道――”

    云琅愣了下:“什么?”

    萧朔理顺了念头,摇了摇头,替云琅将玉佩放回衣领里,理了理:“没事。”

    云侯爷看着潇洒,其实最不会应付这些事。当年听见要议亲,吓得当即跑去打翻了戎狄的三个部落,把戎狄的首领一路追到了阴山背后。

    若是真知道这玉佩是做什么的,定然不会收得这般痛快。

    更不会到哪儿都要拿出来显摆,烤个羊都要摘下来几次,生怕别人看不见。

    大抵的确只是情急之下,随口编的。

    萧朔垂了视线,看着仍格外警惕、挤挤挨挨跟自己贴在一块儿的云少将军,抿了下唇角,伸覆了他的发顶:“编得很好。”

    云琅不过是信口开河,有些费解:“哪儿好了?”

    “哪里都很好。”萧朔替他理好衣襟,“外祖父来了,你坐正些。”

    云琅怔了下,一眼看见门外的魁梧人影,当即收敛心神,跟着正坐在了榻上。

    -

    虔国公忙活了一通,堪堪恢复神智,想起在墙角听见两人的话,才记起了萧朔此来怕是还有正事。他知道轻重,屏退了众人,叫家将守在门外,特意放缓了神色,只身进了内室。

    萧朔起身见了家礼,云琅也要跟着起来,被虔国公一把按回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去暖和着!”

    老国公宝刀不老,云琅被生按回榻上,哭笑不得:“方才得是吓唬您的,我倒也没病成这般”

    虔国公充耳不闻,拿过他没喝完的那碗姜汤,径自怼过去。

    云琅张了张嘴,干咳一声,暗中踹了一脚萧朔。

    萧朔起身,去替他拿了个汤勺。

    云琅:“”

    盛情难却。

    云琅被两个人盯得严严实实,蔫巴巴回了榻上,端着姜汤,一口一口往下硬灌去了。

    “你喝这个。”虔国公把虎骨酒撂在萧朔面前,“罢,今日来究竟什么事。”

    萧朔道过谢,端起虎骨酒,抿了一口:“朝中同戎狄议和,有意割让燕云三座城池。”

    云琅同他时,尚且只是推测。萧朔这两日借着在外面奔走,见了几个昔日的端王旧部,终于彻底问得清楚:“不止如此,还要将朔方军驻地后撤三十里,其间当作飞地,只能放牧,不可耕作居住。”

    “朝廷疯了?”

    虔国公已久不问国事,闻言错愕半晌:“朝中就没人反对,一致觉得可行?枢密院也就罢了,兵部,御营使,诸阁――”

    萧朔道:“并非无人反对,只是不成势。”

    当年滔天血案犹在,有太多人仍记得清楚。如今朝中各自为政,纵然有人有心反对,也不敢擅自走动联络,生怕被扣上一顶勾连的帽子。

    若是到时再无人领头,纵然再多人心有不满,此事只怕也难免要就此定下。

    “你要老夫领头?”虔国公摆了下,“自无不可,冬至大朝句话罢了”

    “您已致仕养老,无权理政。”萧朔道,“若要反对,只怕会被政事堂驳斥。”

    “那你怎么办?总要有个人――”

    虔国公忽然反应过来,看着萧朔:“你要自己出头?当年你父王是怎么出的事,你莫非不记得了?!”

    “不止我记得。”萧朔平静道,“皇上和朝臣们也记得。”

    “废话!”虔国公一阵窝火,扫了一眼云琅,尽力压了压脾气,“他们记得,你竟还敢做这等事,不要命了?”

    “云琅劝过我,让我妥协一时,日后再设法将边城打回来。”

    萧朔搁下中酒碗:“是我不同意。”

    “于私,这是他打下的城池,我一寸疆界、一g土也不会让。”

    萧朔道:“于公,不论我什么做什么,皇上与朝臣其实都会疑心。”

    虔国公听着,慢慢皱紧了眉。

    “我若韬晦,他们会忌惮我是否暗中谋划,我若顺从,他们也一样会怀疑我是不是假意作伪。”

    萧朔神色平静:“既然早晚要怀疑,拖得越久,这根刺便扎得越深。不如索性借发作,提前将此事引发出来。”

    “这有什么不同?”虔国公不解,“你立足未稳,此时便强出头,一旦引来朝中忌惮――”

    萧朔这几日已盘划周全,摇了摇头:“正因为立足未稳,才不易招来忌惮。”

    他如今才与宫中稍许缓和,受了些赏赐,却仍不曾领来什么职分。此时顶撞冒犯,最多只被当作年少冲动、不知天高地厚,并不会被当成是挟权相迫。可若是将来中有了权兵,再有半句话不对,都要招来是否有不臣之心的怀疑。

    虔国公默然半晌,叹了口气:“你既已有了周全打算,还要老夫什么?”

    “大朝之时,礼制繁琐。若要朝堂驳辩,不能贸然为之。”

    萧朔看了一眼云琅,缓缓道:“今日前来,是想先同外祖父商量”

    虔国公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外孙:“人话。”

    萧朔:“”

    云琅总算喝净了那一碗姜汤,松了口气,搁下碗:“外公,萧朔写了篇稿子,要您背下来。”

    萧朔:“”

    “这不就结了?拽那么多词,得什么酸儒听得懂。”

    虔国公一拂袖子:“拿来,老夫去背。”

    萧朔向来不知该如何同虔国公话,坐了片刻,取出早备好的几张纸,双呈递过去。

    云琅没忍住乐,拿过盏茶假作漱口,声教他:“少废话,捡要紧的”

    萧朔扫了云琅一眼,抿了下唇角:“你既得清,由你来就是了。”

    “还能次次都让我?”

    云琅趁着老人家没工夫理会,低声传道受业:“外公是武人,讲究干脆利落。”

    云琅悄声:“外公什么,要是愿意,就直接是。”

    萧朔又不是连话都不会,被他这般乱七八糟地教,忍不住皱了眉:“我知道,若是不愿意,便直――”

    “直什么直。”云琅心就是你这个脾气,才会同虔国公僵了这么些年,“你要是不愿意,就跪下磕头。”

    萧朔蹙眉,低声道:“外祖父不让。”

    “不让你就不磕了?”

    云琅自在长辈中游刃有余,对着眼前的萧王爷,格外恨铁不成钢:“你就照着撞晕了磕,谁拉都不好用,看到时候谁心疼”

    “剩下的你们两个不必管了。”

    虔国公埋头看着那几张纸,忽然想起件事:“带他去家庙,给你娘的牌位磕个头。”

    云琅刚朝萧朔偷着眨眼睛,冷不防听了这一句,呛得一迭咳嗽:“”

    虔国公抬头,朝他瞪眼睛:“你不该磕头?”

    云琅自然也很想同王妃待一会儿、话。

    可虔国公府的家庙,是给同宗族亲眷子弟祭拜用的,他纵然再常去端王府,同萧朔关系再好,也终归不便进去。

    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人家缓了脾气,云琅张了张嘴,斟酌着要再开口,已被萧朔握住了:“是。”

    云琅:“”

    虽然教了萧王爷愿意就是,可云琅也没想到,竟还能这么学以致用。

    云琅心情复杂,合上嘴转过来,瞪着萧朔。

    萧王爷久经磨砺,视眼刀若无物,拿过披风替他系上。

    虔国公看了看两个辈,很是满意,挥:“去罢。”

    萧朔替云琅系好披风,拿过簪了花的暖炉,放在云琅怀里。

    牵着人下了榻,给虔国公行了个礼,出了内室。

    -

    家庙离猎庄不远,风雪愈大,虔国公还是特意叫人备了车。

    国公府的马车显然不如琰王府气派,云琅挤在车厢里,愁得不行:“你怎么什么都答应?”

    萧朔扶着车厢,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你们家的家庙,我怎么进去?”

    云琅闹心道:“简直胡闹,一会儿到了,你自进去磕头,我在外面拜就是了”

    萧朔轻声道:“云琅。”

    云琅皱了皱眉,抬头看他。

    “若是――”

    萧朔挑开些车帘,看着外面茫茫风雪:“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必多想。”

    云琅听得莫名:“我多想什么?你就是了。”

    “若是当年,不曾有过这一桩血案。”

    萧朔慢慢道:“你我一同长大,从未分开过,你做你的少将军,我当我的王府世子。”

    “如此五年,你已开府成了云麾侯,替父王了却心愿,收回了燕云十三城。”

    萧朔缓声:“我也已读好了书,在朝堂领了官职。”

    云琅听着,胸口无声揪着一疼,扯了扯嘴角:“那老国公一定最想揍你。”

    云琅侧过头,勉强笑道:“王妃出身将门虽不习武,可也性情淑真不拘。端王叔更是久经沙场,英武不凡。怎么两人加在一块儿,偏偏就生了你这么个话都要拽词的外孙”

    “外祖父原本也最想揍我,没什么不同。”

    萧朔平静道:“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个。”

    云琅喉咙轻动了下,隔着衣服,不自觉摸了摸那块玉佩。

    云琅静了下,低声嘟囔:“那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就是了七拐八绕的。”

    “若是这些年,什么意外都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

    萧朔不再绕圈子,看着他:“今日,我们回来见外祖父,我带你去家庙,你还会不肯去吗?”

    云琅打了个激灵,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看着萧朔,脑中却空得一片茫然,马车轧雪的辘辘声都像是凭空不见了,胸口被暖炉温着,偏偏察觉不到半点温度。

    云琅愣愣坐了半晌,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血气涌上来,在喉间隐约弥开。

    萧朔阖了眼:“我知道了。”

    萧朔倾身,将他拥进怀里,低声:“对不起。”

    云琅怔怔被抱着,急促喘了两口气。他摸索着去找萧朔的袖子,努力想要攥住,却又偏偏使不上力,几次都叫布料从指间滑了下去。

    萧朔将自己的衣袖交过去,拢着云琅的一并握住:“是你的,你牵着。”

    云琅指冰凉,静了半晌,侧过头低声:“我不去。”

    萧朔看着他,点了点头,轻声:“好。”

    萧朔掀开车帘,要吩咐外头的车夫掉头回府,却又被云琅扯着袖子,用力拽回来。

    “你干什么。”云琅皱了眉,垂着视线低声,“这些年了,你莫非不该去看看王妃?你可知她有多惦念你,你如今长大成人了,理当――”

    云琅实在不下去,用力抿了下唇角,低声:“你进去,我在外面磕头就行了。”

    萧朔半蹲下来:“我进家庙,留你在外面?”

    “对啊。”云琅皱紧了眉,低声道,“你带我进去算什么?成何体统”

    萧朔摇了摇头:“我不带你进去,才是不成体统。”

    云琅胸口起伏几次,攥紧了指间布料,怔看着他。

    “你我已过了明路,有父母长辈首肯。”

    萧朔道:“我却不带你进家庙,只教你在外祭拜。举头三尺有神明,见我举止这般荒唐,视礼数为无物,要遭天谴。”

    云琅:“”

    云琅学礼经那会儿嫌无聊,跑去找骁锐的都尉打架去了,并不如萧朔学得这么透彻,干咽了下:“这般严重吗?”

    “是。”萧朔平静道,“母妃大概还会入我梦来,亲自教训我。”

    云琅觉得萧王爷多半是在胡扯,一时找不到确切证据,摆弄着衣角,将信将疑皱了眉。

    “父王与母妃那般恩爱,如今魂灵想必也在一起。”

    萧朔道:“见到母妃训我,父王一定会在旁喝彩助威,加柴添火。”

    “虽然如此。”这个云琅倒是相信,看了他一眼,好心开解,“如今你都已长大成人了,王叔想来不至于再将你扒了裤子打屁股的。”

    萧朔细看着他脸色,眸底缓了缓,抿了下唇角:“虽不会,总还是不挨训的好。”

    “也是。”云琅纠结半晌,声问,“我若是随你进去,便没事了吗?”

    萧朔点点头:“不止,还会因为高兴,在梦里赏我们些好东西。”

    萧王爷分明已经开始胡八道了,云琅有心戳穿,终归不舍得,失笑低声:“能不能自己要?”

    “能。”萧朔轻声,“要什么都行。”

    “那我想让王妃回来,给我也做个枕头。”

    云琅低声嘟囔:“我看你那个枕头好,早就想要了,你偏不给我。”

    “”萧朔:“的确不便给你。”

    云琅就知道,抱着暖炉转了个圈:“行了,知道你喜欢,天天半夜还偷偷抱着睡觉。有天端王叔给藏起来了,险些急死你”

    萧朔:“”

    萧朔只想些能哄他高兴的,一时不察,竟绕到了此事上,有些后悔:“你还想要什么别的?我帮你同母妃求。”

    云琅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摇摇头:“没了。”

    萧朔微怔:“没有了?”

    “的确没了。”云琅呼了口气,扯扯嘴角,“我如今就觉得够好了,想要的都有,想求的都应。”

    云琅自问,若放在半年前,有人对他半年后他要过的是这般日子,他只怕宁死都不会信。

    “我没什么想求的,你就求个平安顺遂吧。”

    云琅给他出主意:“这个不算太难为人。你若是求了别的,母妃做不到也就罢了,王叔做不到,只怕还要恼羞成怒,再揍你一顿。”

    从端王府到虔国公,一家子不服就揍的火爆脾气。云琅从看着萧朔被揍大,心里其实很是同情。

    家变之后,云琅再没想过去能萧朔的家庙。一时有点压不住高兴,话多了些,拉着萧王爷拍了两拍:“不过也不妨事,王叔要是梦里来揍你,你就大声喊我。我当即打你两巴掌,醒过来就好了”

    萧朔静听着他的周全计划:“于是,便由父王来打我,换成了你亲自动。”

    云琅不料他反应这般快,轻咳一声,强词夺理:“我来打你,自然同别人打得不同。”

    萧朔抬眸:“有何不同?”

    云琅:“”

    萧王爷如今灵台清明,段数眼看越发高了。

    云琅答不上来,顿了下,磕磕绊绊:“自然,自然是――”

    “你打我,便不是教训。”

    萧朔已翻了数册民间话本,大致知道了云少侯爷这些年苦读的内容,照本宣科:“这打也分几种,若是直接动,轻重拿捏不好,不成意趣。有房内秘术,要用红绸将人绑缚上,不至太松,不至太紧,还要有美酒佳酿,要凉的,不能热,虽用来入口,却并不真喝下去”

    “别了!”云琅溃不成军,“王爷,你知道这些的是什么吗?!”

    “暂时还不知。”萧朔平静道,“那本只讲到此处,绑上后打了会怎么样,与普通打法有何不同,为何要绑上再打,要美酒做什么,都在下册。”

    云琅按着胸口,命悬一线:“下册你也买了?”

    “下册违禁,朝廷有令,不准书坊印发售卖,只在民间有零星传抄。”

    萧朔道:“府中有人在找,尚未――”

    云琅眼前一黑:“不必找了。”

    萧朔看了云琅一眼,他其实仍想再往下看,但此时不欲与云琅争执,点了下头:“好。”

    马车到了地方,萧朔起身,朝他伸:“去见母妃。”

    “等会儿,举头三尺。”云琅恍惚道,“你方才想的都忘了没有?”

    “只不过是将人绑上斥打罢了,有什么可想的?”

    萧朔原本就不明白,如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越发不解:“我这些年,也时常既想揍你、又想将你绑上。”

    云琅:“”

    萧朔看他像是有些发热,蹙了蹙眉,伸试云琅额头:“不舒服?”

    云琅自作孽不可活,一口血噎在胸口,奄奄一息:“太舒服了。”

    萧朔不放心,叫人在车外等候,回了车上,拉过他腕脉。

    云琅的脉象向来虚浮,十次有九次要叫人悬心。萧朔凝神诊了半日,蹙紧眉:“你又服了碧水丹?”

    “看你像碧水丹。”云琅面红耳赤,咬牙道,“就喝了一碗汤药,效力早没了。”

    萧朔将信将疑,又细诊了几次,仍觉无端急促:“那又是怎么回事?”

    云琅把胳膊连袖子一块儿扯回来,他实在没脸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进去见王妃,怏怏坐了半晌:“没事我下去凉快凉快。”

    萧朔不放心,随他一并下了车,叫人在避风雪的廊下设了座。

    暮色愈沉,风雪呼啸着低鸣,几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

    云琅坐了一阵,尽力想了一圈不相干的,捡了件始终在意的事:“对了,我那时候问你三司使的事,那个叫潘晁的。”

    云琅想了想:“你那时候,他是集贤殿大学士杨显佑的门生,是不是?”

    萧朔点了下头:“那天之后,我也托人试着拜访过他的几个门生,有所试探,却都没摸出什么端倪。”

    “我见了老国公,忽然想起件事,不知你记不记得。”

    云琅道:“当初你那妹子就我险些娶了的那个,她父亲,是不是曾和人起过冲突?”

    “”萧朔平静地看着自幼没什么像样亲眷的云侯爷:“在家里,我一般叫他舅舅。”

    云琅:“”

    云琅恼羞成怒:“我算不清楚辈分怎么了?!我就愿意这么!”

    “我表妹的父亲。”

    云侯爷自然愿意怎么叫怎么叫,萧朔点点头,替云琅倒了盏茶:“的确曾同人起过冲突,还被捅到了开封尹,只是后来各退一步了事了。”

    萧朔那时尚且年幼,对此事知之不多,只模糊知道个大概:“我表妹的父亲与杨阁老也有关?”

    云琅捧着茶:“”

    “你舅舅和杨阁老倒没什么关系。”

    云琅喝了口茶,敛了心神:“我只是忽然想起,那时候我在集贤殿闲逛,曾见到端王叔去走动过。”

    端王一向不愿与文臣走动,总嫌礼数太麻烦、讲究太多,云琅头一回见他来这几个编书的文殿,很是好奇,还特意在门口埋伏起来,绊了端王一跤。

    “不能怪我端王叔前几天刚把我从房顶上踹下来。”

    云琅被萧朔看着,多少有些心虚:“再了,也没能绊成。端王叔身敏捷,踉了两步看见我,顺就把我从窗子扔出去了。”

    萧朔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只是庆幸,父王被我气狠了,竟只会打我的屁股。”

    “你时候不太会武,走路都摔,收拾起来总要有顾虑。”

    云琅自被端王满天扔惯了,如今想来还有些怀念,喝了口茶:“不提这个那时我听王叔了一句,是家中有事要去开封尹走动,但走不通。”

    开封尹叫卫准,是先帝朝的探花郎。人长得温和儒雅、一身斯文,沉默少语,讲话声音都不很高。

    先帝看着很中意,就派去做了开封尹,专管京城治安。

    “谁知道这位卫大人六亲不认,只要有证据,谁都敢关、谁都敢砍。”

    云琅从在宫里,没少听这段故事:“先帝那时候有个妃子,本家的弟弟犯了法,先帝不过试着帮忙了几句话,便被开封尹直言面谏了大半个时辰”

    萧朔也听过此事,他心念素来转得利落,云琅尚不及铺垫完,便已将诸事联系起来:“那时候父王去集贤殿,是想托阁老的关系,疏通开封尹。”

    “自然后来也没成。”云琅已习惯了他的反应,点了点头,省了后头的话,“但那时的情形下,王叔既然能去找那位杨阁老,这两人只怕也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萧朔派人查访时,并未查出杨显佑同开封尹有什么关系。闻言点了点头,将此事记下:“我知道了。”

    云琅尽力想了一圈,也再想不出更多的,揉了揉额头,无奈笑笑:“王叔也是,当初把咱们护得太严,一点儿也不叫你我沾上,如今事事也只能从头摸索了。”

    萧朔抬眸,望了他一眼。

    “怎么了?”云琅微怔,“你别多想,我只是随口一――”

    “我不曾多想,只是觉得你的胆子实在很大。”

    萧朔看着他:“我们在家庙外面,一会儿要进去见父母,你现在竟还敢讲父王的坏话。”

    云琅一时不慎,竟忘了这么回事,打了个激灵,后知后觉闭严了嘴。

    先王王妃英灵在上,云琅合掌,心诚则灵:“不是我,萧朔的。”

    “”萧朔懒得同他计较,将冷茶泼了,起身:“好了,进去罢。”

    云琅跟着起身,特意仔细理了理衣物。

    他还不曾正经进过家庙,一时几乎有些忐忑,跟在萧朔身后亦步亦趋,声叨叨:“王妃看我这么进来,真不会生气?”

    萧朔停步看他一眼,轻抿了下唇,牵住了云琅的。

    云琅被他牵着,心里踏实了很多,忍不住又有点儿高兴,耳朵红了红:“有没有什么要念诵的?祈福求缘?诚心祷祝”

    萧朔摇了摇头:“心中想的什么,认认真真反复想就是了。”

    云琅怔了下:“就这样?”

    “不然如何。”萧朔不解,“每次进家庙,先在门口背三段经文?”

    云琅又没进过家庙,声嘟囔了几句,红着耳朵不肯走了。

    萧朔回身,轻声道:“怎么了?”

    “我想让王妃跟先王生生世世都在一块儿,要是还没走,就多去几个地方逍遥,不用老是看着我们”

    云琅掌心有些凉,微攥了下:“要是这么,王妃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萧朔垂眸,“母妃若是生气,我替你挨训。”

    云琅攥着他的,欣然道:“那要是王叔生气――”

    萧朔温声:“你自己挨揍。”

    云琅:“”

    “你若实在太闲。”

    萧朔就没见过有人在家庙里话也这么多的,将人引了引,去拿了两支香:“就想想红绸和酒的事,待你我回去,还要再细问你。”

    云琅好不容易忘了这一回事,绊了下,咬牙切齿低声:“你提这个干什么?!”

    已经进了家庙,云琅不敢高声不敢动,站在一众牌位前半点不敢造次,恨不得生吃了萧朔:“什么红绸什么酒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别提这个了。”

    萧朔扫他一眼,将中香点燃了,分一支过去。

    云琅接过来,反复念了告罪,鼻观口口观心清心明目。

    “不必这般紧张。”萧朔覆上他颈后,揉了两下,“这些都是我们的长辈。随心所欲,不逾矩即可。”

    云琅一时不察,被他这一句结结实实戳了心,没出话,跟着瘪了下嘴。

    萧朔引着他,在牌位前上了香,依次跪拜过。

    这些年,萧朔也不曾这般正经地祭拜过。他阖了眼,潜心念了几句,起身时,云琅尚不曾动。

    庙内昏暗,烛光闪烁。

    云少将军仍伏在地上,肩背微微打着颤,静得能听见筋骨微栗。

    萧朔安静陪着,直到云琅抹了把脸,红着眼睛长呼口气站起来,才又伸出。

    云琅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家庙的礼数,把交出去仍叫他牵着,跟在萧朔身后:“我跟王妃了好多话。”

    萧朔点了点头:“母妃定然听得见。”

    “我还跟王妃保证。”云琅有点高兴,声道,“一定百年之后,才和你去找她。”

    萧朔脚步顿了下,牵着云琅,继续向外走。

    这几年下来,直到今日,云琅还是头一次这么想长命百岁好好活着,脚下都跟着轻快,扯了萧朔兴致勃勃念叨:“王妃定然就在庙里,看着咱们两个,你――”

    他话头忽然停在半道,萧朔从心神中抽离,抬头跟着望了一眼。

    家庙外停了辆马车,格外眼熟,一眼便认得出是琰王府的。

    车辙比平日里看着清晰很多,大抵是装了不少东西,这一路走过来,都沉甸甸得格外压分量。

    萧朔不曾叫府里派过马车,大致猜出了怎么回事,看向云琅:“你叫来的?”

    云琅脚程太快,没想到这辆车能来得这么慢,几乎给忘干净了:“是”

    “大抵是送到了猎庄,外祖父以为我们两个有用,便叫赶过来了。”

    萧朔过去,掀开车帘:“装得是什么?”

    云琅心情复杂:“是”

    萧朔俯身,拿出来了一坛美酒。

    云琅:“”

    “不是那一回事。”云琅生硬道,“是我怕你挨骂,想送给外公的。”

    萧朔点了下头,将酒放回去,翻了翻,扯出一截红绸。

    王妃有灵,还在庙里看着。

    云琅同同脚过去,抢过来:“也不是那一回事,是我怕你不肯跟我商量,非要跪在门口不走,准备拿来绑你的。”

    萧朔信了,点点头:“你的那一回事,这些应当怎么用?”

    云琅抱着大红绸缎,眼前一黑。

    萧王爷看话本不看全,根本不知道自己打开了什么,还很有兴致,等着他展开讲解。

    云琅深吸口气,端过一坛酒,郑重抱在胸前:“当真想知道?”

    萧朔点了下头。

    云琅把那坛酒递过去:“抱着。”

    萧朔伸接过来。

    云琅:“顶到脑袋上。”

    萧朔顿了下,还要开口,已被云琅把酒坛放在了头顶。

    云琅转身回了马车,暗匣里翻找几次,拿了块点心,塞进了萧朔嘴里。

    萧朔蹙眉,含混道:“你――”

    云琅拿着红绸,转着求知若渴的萧王爷绕了百十来个圈,在他胸前打了朵格外醒目的大红花,咬牙切齿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