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微熹。

    周言端坐在桌前, 他身着玄色蟒服, 头戴官帽, 眉间藏着倦色, 眼底一片猩红。

    不知过了多久, 他回过头,留恋的望了一眼尚在沉睡中的郡主, 猩红的眼里逐渐泛出泪光,他隐忍着, 转头离去。

    门口守夜的太监早已累的倚靠在墙边,着瞌睡, 听到周言轻微的脚步, 一下子惊醒。

    “督主赎罪, 督主赎罪。”太监俯首弯腰,连连告罪,他见周言身穿官服,机灵地道:“督主您这是要出门吗,奴才即刻去给您备下马车。”

    周言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必。”

    他疾步走出几步, 又突然顿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递给那太监道:“待郡主醒来,将这信交于她。”

    “是。”那太监恭敬地接了过去。

    周言掩下眸子,长睫掩住眼底的红:“另外告诉郡主。”

    他顿了顿,似是被哽住一般,半晌也未出剩下的话。

    凉风微拂, 四周只余下沙沙的风声。

    那太监好奇的抬了抬眼,顿时惊得六神无主,只见那平日里冷肃阴郁的督主大人,此刻眼睛红得不成样子,仿佛下一秒,那泪就要滴出来一般。

    他连忙低眉顺眼,不敢再看,只恭敬地等着督主接下来的话。

    院子里刮起了微风,正值初夏,这风伴着花香,吹得人心旷神怡。

    可周言却愣愣地望着院里含苞欲放的海棠花,许久,才哑声:“罢了,就什么都不必,将这信交给她便是。”

    那些煽情的话做什么,他不愿郡主伤心流泪,即使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可光想想,心就像绞了似的疼

    他断然转身。

    督主府是先帝赐下的,那时他备受宠信,风光无量,故而督主府的位置离皇城不远。

    他一人步行走在街上。

    此刻天还蒙蒙亮,街边商铺皆紧闭房门,四处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他慢慢地走着,脑子里却想的全是郡主。

    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淡的笑窝,让他一看就心中滚烫。

    她生气时,两颊升起红晕,眉毛轻皱,让他忍不住去哄她逗她,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她主动亲他时,总是紧闭着双眼,可睫毛却紧张的微微扑闪,让他心快的不能自已。

    周言走着,微风吹起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可这股风好似带着刀子般,刮进他的心,刺得他痛不欲生。

    他想到从前和郡主在长春宫的日子,那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时他虽无权无势,却可以长长久久伴在郡主身边。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远处的红墙绿瓦,巍峨雄壮,是多少人心之所向,梦之所望,可又让多少人失了尊严性命。

    周言一步步走进,短短几步,一生如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晃过。

    他想到儿时被送进宫时寒凉彻骨的夜,想到被人欺压□□的苦,想到初登督主之位时受到的刁难嘲讽,他这一声受的苦太多太多了,唯一的甜,竟全是郡主给的。

    皇城已至,周言眼下双眸,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

    御书房内。

    皇上端坐在书案前,看着不远处俯首磕头的周言,觉得本就晕晕乎乎的头,更疼了。

    今日休沐,本是不用上朝的,可一早就有人来报,督主大人求见。

    他与睡梦之中,自是不想理会,可又想到周言与自己那个堂妹的关系,这才不得不顶着困意起来了。

    一旁的太监十分有眼力地凑过来,动作轻柔地为他揉了揉太阳穴,他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

    压下心中的不快,他沉声道:“周言,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周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悲壮:“请皇上,赐臣一死。”

    一大早的,皇上的额头上冒出三个问号,这是哪跟哪,怎么就扯到死了呢?

    他不是不知道这几日,那些朝中重臣个个铆足了劲,非要编造出一些罪状,企图至周言于死地。

    但他也深知,周言虽算不上什么清明的好官,但那些欺男霸女之事也是万万没有的。所以对于那些弹劾周言的折子,他一律留中,按下不表。

    但他初登皇位,根基尚且不稳,不能过于得罪老臣,所以平日里也是做做样子,对周言横眉冷对,而至于那些为他求情的人,更是被他严词斥责,以表不满。

    前几日程今今进宫,言辞恳切,泪如雨下的恳求他,希望能饶下周言一命,他自然是应下了。

    他想拖些时日等这些老臣的怒火逐渐消弭,便让周言借机假死,逃过一劫。

    御书房里,浓重的龙涎香弥漫,周言闭上眼,等待着皇上的审判。

    “那朕就将这个赐予你。”皇上的声音威严沉重。

    一旁的太监极有颜色的走向前来。

    周言嘴角挂着似如释重负的笑,他直起身子,望向那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眼里带着决绝,可那视死如归的决绝里,似是还藏着一丝不舍。

    再见了,郡主,我真的不能再陪你了。

    他猩红的眸子里,掩映着缱绻的情意,看着那刺眼的明黄绸布一点点的靠近,最后在他眼前停住。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将绸布拉开。

    皇上畏热,初夏的季节,便在御书房摆上了冰。那寒气渗进周言的骨子了,冻得他不自觉一抖。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郡主清凌凌的笑眼,突然浑身就有了勇气。

    他一死,郡主与王爷依旧是皇亲国戚,皇上纵使不看在年少情谊,也会看在宗室的面子上,不迁怒于他们。

    周言睁开猩红的眼。

    那明黄托盘下的竟不是白绫,而是件虎皮大袄。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皇上靠着椅背,手指一下下敲击着书案。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周言,心中暗笑:“这是朕去年猎到的,你与今今大婚,我也未能到场恭贺,这件大袄就权当做朕送你们的新婚贺礼吧。”

    “皇上。”周言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不远处,坐姿毫无威严之气的帝王。

    “南川寒凉,那丫头畏冷,想来这贺礼,应当也算有些用处。”皇上不慌不忙地道:“你没事,就退下吧,朕乏了,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了。”

    着他便着哈欠,前呼后拥地离开了。

    周言愣愣地端着件虎皮大袄,走出了御书房。

    正值夏日,烈日当头间,他抱着保暖的大袄,再加上他那呆愣痴傻的表情,颇有些滑稽。

    送他的公公低下头,遮掩下自己上扬的唇角,道:“督主不必忧心,皇上的意思,是要放您一马呢。”

    “可,这是为何?”周言百思不得其解。

    公公挠了挠头,他师傅是皇上身边的喜子,自伴在皇上身边,颇受重用,故而他也时常侍奉在御前。

    但皇上的心思,谁能揣测呢?太监憨憨地挠了挠头,道:“这奴才也不知了,想是长乐郡主这几日时常入宫,言辞恳切的在皇上面前了好一会话,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的呢。”

    他顿了顿,看着传闻里阴戾狠辣的督主大人,眉头紧锁,眼底泛红的样子,有些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去。

    “郡主这几日时常进宫?”周言哑着嗓子问。

    他只以为郡主这几日因为他的事,心中烦闷,所以时常出门散心。

    “是,这几日都来了,估计是因为这样,皇上才心软了吧。”

    烈日当头,周言站在毒日头下,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心中酸涩,愧疚的情绪溃不成军。

    郡主为了他这般费劲心机,他却丝毫不知,还写了那样的一封信给她,自己真是。

    罪不可恕。

    但也许,只要郡主还没看到那封信,他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言眼里透出光,长步一迈,急速前行。

    只要在郡主看到那封信前回到府中,拦下那太监,自己就还有机会。

    对郡主的愧悔,他还有时间,用一生来补偿。

    京都街头,百姓纷纷看着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阴戾男人,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大街巷,急急地往那督主府的方向跑去。

    烈日下,汗水湿了周言的衣袍,梳得光洁齐整的乌发也一缕缕的落了下来,跑至督主府前,他拽着门口的侍卫,喘着粗气问:“郡主呢?是否还在府内?”

    那侍卫正要跪地行礼,被周言一把拉了起来,脑袋还有些懵,话磕磕绊绊的:“郡,郡主,刚刚出去了啊。”

    周言站在府门前的一下片阴影下,望着不远处明晃晃的烈日骄阳,遍体生寒。

    几乎撑不住似的,他倚着柱子,缓缓滑下。

    一旁的人急忙来扶,却统统被他挡下,他声音沙哑破碎:“去将昨日在我门前守夜的太监找来。”

    “是。”那人不敢多,领了命,便直接去了。

    不一会儿,那太监就迈着急步跑了过来,脸上还挂着殷切的笑意:“督主,您差奴才送的信,奴才一早就送给郡主了。”

    他本想着领个功劳,可却见周言一脸阴沉,猩红的眼底带着狠戾,如同一只嗜血的野狼。

    他见周言撑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双腿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督主饶命啊。”他吓得一把跪地,连连磕头:“郡主还托我将此物交给督主。”

    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如同抓住了保命符一般的,双手直直捧着,递上前去。

    周言低头,看着那太监粗裂的黑手上捧着的,是个针脚粗糙的宝蓝色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