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剑来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陈平安喝过了酒,院已经不见老道人。

    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他就能够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着天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个平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转给皇后娘娘。黄庭本人离开了京师,不知所踪,只她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亭,为此皇帝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那边,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周姝真已经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天下十人。那位北晋大将,唐铁意,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们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

    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天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

    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

    不是在那晚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

    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位弟子住处,离这里隔着两座坊市,宅子占地颇大,挂了一座武馆的名头,对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这里聚头碰面,这些弟子年龄悬殊,最年长者已经年近半百,年龄最的两个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那边,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还有两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个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两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

    对于这些,种秋并不干涉。

    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圣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少年又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道:“有人跟我过,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这个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对敌围剿的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天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天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陈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时的这种心境。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

    不管如何,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或是丁婴这样看似无敌的对,你们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陈平安脸色认真,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两人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

    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

    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缘,种秋多无益,其实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对种秋问道:“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讲几句溜须拍马的言语,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少年少女抱拳领命。

    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可毕竟谁也没见过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少年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这样的大话,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着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这个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你的天赋,是我们当中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给你多练拳五年的话,现在你就可以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种秋也不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要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着下边孩子们的胡八道。

    不过听到最后,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

    回去路上,跟种秋讨教了许多这方天地的武学拳理,陈平安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老道人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时,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么多理所当然,总觉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天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还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个‘死得其所’,还是能够捞到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这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不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这个老道人,比起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一点都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对。

    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欢那种感觉。

    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还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

    不过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还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条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这很难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人的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里的坎如何过?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吗?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师叔?

    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还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

    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过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陈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条大鱼儿,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重汲取酒水,而是亲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过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过很多山路,雨雪天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对面的陈平安,没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这么个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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