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剑来 >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捻芯大怒,“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轻轻叹息。也不能埋怨姑娘脾气暴躁,委实是她习惯了隐官老祖的心性坚韧,先前次次缝衣,都熬过去,所以缝衣人习惯了大大的意外,不管过程如何凶险,好像总能成功,所以这次意外,十分意外。

    这座牢笼内,再次斩杀一位元婴境妖族剑修后,捻芯在今天的缝衣,需要铭刻一头远古凶悍大妖的真名,以本命物绣花针在陈平安后背心处钉透,还需要勾连脊柱,只剩下最后两笔画而已,仍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时,陈平安的整条脊柱就要断折两截,激荡不已的大妖真名余韵,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气疯狂流窜入陈平安的心脏,如果不是陈平安心室处,犹有几个遗留的金箓玉册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赶紧用来压胜真名煞气,堪堪抵消,那么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能就要沦为一竿接连炸裂的爆竹,下场就像那地仙自毁金丹、元婴,神仙难救。

    年轻隐官倒地不起,后背被剥皮极多,脊柱裸露,年轻人身体蜷缩在地,抽搐不已,满地的鲜血淋漓,鲜血之中,犹有大妖真名的残余煞气萦绕不止,最后隐约间,丝丝缕缕的煞气浓郁聚拢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鲜血作为“结茅修道之地”,希冀着成为一头降世阴灵。若是在那浩然天下,就这么不去管束,不定转瞬之间就会诞生一头名副其实的金丹鬼物了,再被它寻了一处煞气足够的古战场遗址,就可以聚阴兵、建冥宅、树王幡,成为一头祸乱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样下场凄惨,呕出几大口漆黑如墨的鲜血,这次没有被她强行咽回肚子,转头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化外天魔,随一挥法袍袖子,将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雏形的真名阴灵,从地面鲜血中剥离出来,悬在身前,被霜降伸出双指,将其轻轻碾碎,那些足够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沦为阴灵傀儡的污秽煞气,彻底烟消云散。

    片刻之后,陈平安坐起身,魂魄颤栗,体内筋骨血肉微微震动,如同地底下有轻微的鳌鱼翻背,体内血液沸腾不已,如同处处洪水泛滥成灾,亏得五行本命物开始自行运转,帮忙安抚异象,使得陈平安所幸还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岿然不动,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给捻芯使劲丢眼色,让这个姑娘就不要伤口撒盐了。

    捻芯虽然不再骂人,脸色依旧不悦,沉声道:“马上就要朝云卿、清秋几个动了,如果还是这么不济事,我劝你干脆到此为止,反正如今这件真名‘衣裳’,已经勉强能用。”

    陈平安点点头。

    捻芯帮着陈平安粗略缝补皮肤后,一闪而逝。

    她那几个“一不心”画蛇添足的细微动作,捻芯假装不心,陈平安假装不存在,霜降假装没看见,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离去,霜降心翼翼劝道:“隐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换命的段,体魄摇摇欲坠,已不容易,还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缝衣,此举不妥当啊。”

    一旦不缝衣,陈平安体魄、神意恢复极快,就好像一个病秧子,大病初愈,也像一个目盲已久之人,终于眼见光明,整个人都沉浸在轻松、惬意的“天地”当中,陈平安这会儿就已经可以踉跄起身,身形佝偻,缓缓散步,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被霜降清理干净真名妖祟之后,早已被捻芯收入绣袋当中。霜降暗赞一声,好一个勤俭持家缝衣人、好话反姑娘。

    陈平安道:“如今缝衣一事,实在太疼,每次杀妖之后,一想起就心颤,就想着一鼓作气做成。况且捻芯过,越是吃疼,记忆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缓缓道:“凭借笼中雀的天地压制,每次在你决定换命的关键时刻,悄悄打造出一处无法之地,段尽出,你才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斩杀元婴剑修,就像那头蜚蠊之属的剑修,被你压了大半境界又如何,还不是一剑搅烂了你的心口?如果换成别人,挨了它那‘淋漓’一剑,就要死透透了。”

    “其余上五境,又该怎么杀?梦婆和清秋还稍微好点,梦婆的本命神通,精通幻术,对你反而影响不大,卖个破绽给她就是了。清秋则被斩勘天然压胜几分。竹节的那幅本命画卷,在与笼中雀天地里边,竹节的神通很难全力施展开来,竹节它铺展画卷,你就折叠山河,针锋相对,也好,会总归是有的。可是那云卿,悬。这四个,只是在谈你有无丝毫会。至于仙人境侯长君,你更是毫无胜算,一开牢门,就是送死。”

    霜降最后道:“除非除非你跻身武夫山巅境,同时练气士连破观海、龙门两境,得以跻身金丹。前提当然还是不去触霉头,找那个侯长君拼命,境界悬殊太多,关算尽也无用。”

    陈平安走出牢狱,道:“山巅境,结金丹?你得轻巧。我如今怎么个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化外天魔屁颠屁颠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臂起落高过头顶,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举重若轻。千钧事,飘鹅毛,万古愁,毛毛雨,老祖翻云覆雨一掌间”

    结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陈平安当头一拳,化外天魔身躯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后,臊眉耷眼病恹恹,不再聒噪烦人。

    当个死谏的骨鲠忠臣,不被信任,当个奸险谄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陈平安一路走向牢狱下方的那座行亭。

    问剑黄褐在内的五位元婴剑修妖族,路数就那么个曾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数,唯一的宗旨,就是争取以我之天时、地利胜过元婴剑修之人和。如此一来,当然算不得剑修之间的纯粹问剑,却也谈不上什么胜之不武,黄褐它们,身为剑修,也一样有自己的傍身秘术、压箱底的旁门左道神通,陈平安的最大依仗,还是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天地,双方练气士境界,此消彼长各半境,然后外加远游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法,只要陈平安将来跻身了玉璞境,那把笼中雀温养得当,到时候的“此消彼长”,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实的剑仙大气象,破境杀敌,如探囊取物,地上捡钱。

    不过都是些触不可及的遥远事,暂时只能念想一番,偷个乐儿。

    到了行亭,陈平安盘腿而坐,横放斩勘狭刀在膝上,开始呼吸吐纳,锤炼残余武运,同时思考着与霜降的那桩买卖,一心三用,修行两事并行。

    跻身洞府境之后,别管霜降这位飞升境如何不当回事,对于陈平安自身而言,当惯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头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再来修行,天壤之别。

    悠悠然呼吸之时,陈平安面目窍穴处,白雾茫茫,灵气精粹,犹如条条纤细却瞩目的雪白蛟蛇,倒挂峭壁上。

    尤其是陈平安眉心处,一粒本性灵光,一明一暗。

    而那眼帘处,金色依稀流转,一双眼眸宛如两座洞室,有两盏莹澈灯火,映彻门口竹帘。

    这是地仙之下练气士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得道之相”。

    与五位元婴剑修厮杀五场,无论是砥砺武道,强行将武运打熬成筋骨之山根,还是通过伤势去查漏补缺,在细微处淬炼本命物瑕疵,都可谓收获极大。

    霜降恪守规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头孤魂野鬼,飘荡在外边。

    陈平安跟这头化外天魔的一颗谷雨钱之约,也差不多临近尾声。

    一颗谷雨钱,分为十颗暑钱,皆是霜降的买命钱。

    赠送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狭刀“斩勘”,霜降得到第一颗暑钱,开门大吉。

    “莹此心灵”在内的那串铭文,能够帮助陈平安在静坐吐纳导引之时,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类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团、洞府点燃山水香,虽然属于滴水穿石的路数,亦是不容觑。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灵气,如双掬水,十分辛苦,跻身中五境之后,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当然更快。

    陈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压胜蛟龙之属的斩勘宝刀,同时还能长久裨益以后的大道修行,很赚。

    第二颗暑钱,陈平安让霜降详细解洞府境、观海、龙门三境的修行诀窍,所有大炼、中炼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陈平安决定在牢狱之内跻身洞府境,当时灵气倒灌天地,霜降言之凿凿,此事属于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借此会巡游其中,帮忙找出十座已经开府本命窍穴的六座储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颗暑钱。

    霜降传道授业解惑和挣钱之余,又凭它的本事做成了额外一份买卖,霜降只了那杆被中炼的剑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于山祠之巅,当时未细节,所以陈平安就乖乖上钩了,化外天魔挣钱,隐官老祖这位洞府境练气士,则多出一门修行术,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宝塔,如何在观海境开辟出新窍穴之后,大炼为本命物,可以作为一件重要的辅佐本命物,五行之属本命物,能够汲取天地灵气,而人身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气,可以来此“白玉京”炼化,事半功倍,可以温养五件本命物。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

    再加上如何为水府壁画添加点睛之笔,三种被霜降口传心授给隐官老祖的仙家秘术,总计只花去陈平安一颗暑钱。

    霜降到这里,就已经得四颗暑钱。

    两把被霜降看似随意、只了“昔年刻舟”之短剑,霜降故意得含糊不清,不愿道破真正根脚,这两把分别篆刻“渎”“湖”二字的短剑,前者渎字短剑,早已在陈平安的养剑葫内,不算买卖范畴,但是那把“隐官老祖不如好事凑成双”湖字短剑,霜降开价一颗暑钱,陈平安也答应了。

    化外天魔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挣着五颗暑钱。

    陈平安跻身龙门境后,就可以着将两把上古遗剑,炼化成两条水府“龙湫”水塘的蛟龙,至于原本水丹凝化的水运蛟龙,转去炼为一颗水运骊珠,以后修行路上,水运越为浓厚,那颗骊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渎字短剑,再那湖字短剑的炼化益处,与那剑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实都是化外天魔在钓鱼,鱼饵给一半,留一半。

    陈平安不介意霜降这类生意段,终究是公平买卖,算不得强买强卖。

    此外,霜降陆陆续续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法相亦假的天仙洞衣,耳边所珥两条青蛇,以及与“长命道友”五五分账而来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陈平安做成了四颗暑钱的买卖。

    只剩下最后一颗暑钱。

    凑成了一颗谷雨钱,按照约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离开牢狱,得到一份天高地阔无拘束的自由身。而且它一旦离开牢狱,陈平安也好,陈清都也罢,就都不可以再针对它半点,只要它不跟随妖族杀入浩然天下,不祸害剑气长城的任何剑修,届时是去蛮荒天下当一方霸主,还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踪迹,扶植傀儡,开宗立派,都随它意。

    在这期间,霜降曾经愿意赊欠一颗雪花钱,跟陈平安买了个结契的故事。

    结果陈平安很快就用一颗雪花钱,跟霜降换来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实材质。

    霜降突然道:“我本以为那颗不起眼的雪花钱,会成为你我买卖的胜负。没有想到你那么快就主动消除了我的心中疑虑。”

    一旦霜降得九颗暑钱,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钱,可哪怕距离一颗谷雨钱,只缺一颗雪花钱,一桩买卖就依旧未能达成。

    双方这笔买卖,霜降这头化外天魔的尴尬之处,就在于只差一颗暑钱,是死,哪怕只差一颗雪花钱,也还是个死。

    陈平安依旧闭眼,坦诚道:“一开始有想过在这颗雪花钱上动脚,不过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忧心忡忡问道:“最后一颗暑钱,该不会打定主意不给我了吧?隐官老祖可别如此做买卖啊,太伤人品。”

    陈平安睁开眼睛,摇头道:“当然不会,我与你做第一颗暑钱的事情,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轻轻点头,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陈平安道:“你就那么想要再见霜降一面吗?对于一头得到了纯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还需要如此执念吗?”

    两两沉默,陈平安继续道:“你们已经不算是什么神仙眷侣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时何地,不是与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因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爱女子。

    应该是霜降跻身上五境之后的一份道缘,一直到霜降跻身飞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试图跻身失传之境的时候,这头化外天魔才真正显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终未能彻底斩除此心魔,最终天各一方,估计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种道门仙法,只是驱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炼化打杀这头心魔。只是这些都是一些无根浮萍的揣测,真相如何,天晓得,除非陈平安将来去往青冥天下,能够见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眯眼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是那方女子闺阁物的绣帕,泄露了我的根脚,还是你摸我头颅之时,我的本能躲避?”

    陈平安反问道:“猜什么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吗?”

    那头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悬在空中,轻轻拍掌,由衷赞叹道:“好一个隐官老祖,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的陈平安。”

    陈平安道:“最后一颗暑钱,我们来做一个百年之约,你我重逢之前,你帮我暗中保护一个人。”

    白发童子轻轻轻弹耳畔青蛇,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其中,我可不敢违逆儒家规矩。有心无力,这笔买卖难为我了。陈平安,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难?”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先生就在那边,相信把守关隘的儒家圣人,最后还是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会,在那之后,你至多被儒家圣人驱逐出境,到时候你就听从我先生的退路安排,无论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脚,还是被关押在功德林,我都会去找你,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信守约定,恢复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没有出,你我自会在第五座天下碰头。”

    白发童子问道:“万一?”

    陈平安沉声道:“万一我无法守约去找你,百年之后,不管如何,你还是可以得到自由。”

    白发童子开始围绕着行亭游荡起来,似乎在权衡利弊。

    开始与年轻隐官推敲细节道:“读书人最要面子,我就这么大摇大摆隐匿在某位剑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么隐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帮忙缓颊,一样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够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这可怨不得我,那头捉放亭大妖,一来是术业有专攻,再者它能够藏在金丹剑修边境的心神深处,成功瞒过诸位剑仙们,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成的,你要是给我三年五载的水磨光阴,我也有把握找个金丹修士,去鸠占鹊巢。”

    陈平安道:“我自会帮你寻一处隐匿场所。”

    白发童子感慨道:“隐官老祖,算无遗策,任我心中万千言语,竟是到了嘴边就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重新悬佩斩勘在腰侧,“如果答应了此事,烦请前辈以后在那座崭新天下,别做任何多此一举的事情,别再‘试试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烧高香,一心求我死在这剑气长城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从来不喜欢与人撂狠话,今天为前辈破例,请珍惜。”

    白发童子再无嬉皮笑脸的神色,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谨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颗谷雨钱的买卖,就算成了。”

    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地,双枕在后脑勺下,道:“我回头先试试看梦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浅,如果连面对它们都束无策,之后就有劳你以鸠仙段,代为出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道:“可能你故意让我知晓女子身份,误以为你是霜降心仪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实皆是障眼法使然,没关系,你赢了,反正我也没输什么。”

    白发童子神色凄恻道:“运去英雄不自由,老祖这般英雄末路的模样,瞧着真是让人心疼。”

    陈平安随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斩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着朝行亭那边伸出大拇指,一次次双互换,“不是可挽天倾的英雄豪杰,也是能教那山河陆沉的枭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头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离别在即,极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这缝衣人,此生修行路上,从未如此热闹,却又安稳,不用担心那些防不胜防的山上算计,也从无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

    一行三人,走在一条寂寥大街上,郦采一袭雪白长袍,腰间系挂一把剑鞘纤细雪白的佩剑“霜蛟”,在鞘长剑,已经断为两截。

    除了这位浮萍剑宗的女子宗主,还有少年陈李,少女高幼清,都会跟随郦采去往北俱芦洲,成为郦采的嫡传。

    郦采自认不比那陆芝豪杰气概,容貌已经恢复如初,脸颊处的伤痕并不明显,只是脸色惨白,显然大伤未愈。真正的隐患,在于郦采的那把本命飞剑雪花,受损极多。估计这辈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郦采倒也无所谓,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气再好都没用。

    这位女子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一直厮杀不断,次次身先士卒,前几年避暑行宫规矩多,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最烦人,对剑仙约束更重,众多剑修当中,骂年轻隐官最多、骂得最起劲的,肯定要算她郦采一个,远胜本土剑修。

    郦采重伤撤出城头之后,舍了所有战功不要,只跟剑气长城讨要了一把剑坊长剑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挚友,太霞元君李妤,她们曾经相约一起赶赴剑气长城杀妖。

    到了酒铺那边,郦采看遍无事牌,最终从墙壁上只扯下一块无事牌,攥在中。

    不着急返回北俱芦洲,去南婆娑洲游历一番,例如要去剑仙元青蜀的山头瞧一瞧。

    郦采身上带着一枚破碎不堪的养剑葫,是元青蜀的遗物,也该交还给他所在宗门。

    昔年城头之上,元青蜀曾与本土剑仙高魁笑言,以养剑葫装酒,再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无穷。

    结果两个都死了。

    郦采转头望向铺子门口那边的两颗脑袋,笑道:“与二掌柜一声,这块无事牌被郦采取走。”

    冯康乐道:“有啥关系,只管拿走,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二掌柜见着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去别家铺子花钱喝酒也就罢了,还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自家铺子的脸。

    桃板记性好,记得所有来酒铺买酒、喝酒的客人,问道:“郦姐姐,我们二掌柜咋还不露头?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面皮,把自己折腾得花里花俏的,在偷偷杀妖?”

    郦采大笑,“郦姐姐?二掌柜教你的?”

    桃板点头。

    冯康乐埋怨道:“你傻乎乎点什么头,一下子就没诚意了。”

    郦采收敛笑意,道:“给我每种酒水各来一壶,我要带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飞剑铭刻文字于无事牌上,陈李白眼道:“那个庞元济有什么好喜欢的。”

    高幼清转过身,藏好无事牌,恼羞成怒道:“你管不着。”

    郦采站在铺子门口的门槛上,眺望城头。

    她来此是为痛痛快快出剑的,不曾想自己剑术远远不够,最后欠了那姚剑仙一份天大的恩情。关键是以后她该怎么还?又能怎么还?

    少年神色落寞,“师父,以后我就是浮萍剑宗弟子了?”

    郦采道:“那就学学这位二掌柜。“浩然天下,隐官陈平安。剑气长城,浮萍剑湖陈李。互不耽误。家乡始终在前,修行身份在后,不算忘本。”

    少年点头,是个办法。

    郦采最后带着少年少女离开剑气长城。

    倒悬山暂时没有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随便找了家仙家客栈住下。

    郦采独自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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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皑皑洲张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剑宗韩槐子,扶摇洲谢稚

    还有那么多的年轻剑修,其中不少都是陈李、高幼清这样的年龄。

    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多。

    郦采醉眼朦胧,斜靠窗户,醉死老娘这个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还在适应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差异极大的环境,灵气与剑气都有着云泥之别。

    陈李是个心大的,练剑之余,在客栈内一座专门贩卖山上宝物的店铺那边,掂量着自己的钱袋子。因为整座灵芝斋已经搬迁离去,先前清理库存,与倒悬山各方相熟势力,贱卖了许多品秩不高的杂乱灵器,这座客栈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宝不多,乍一看,却也琳琅满目乱人眼。

    一直留心远处陈李那一身剑意的郦采,皱了皱眉头,她一身杀气暴涨,一掠而去。

    郦采伸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飞剑,心处鲜血流淌,滴落在地,浑然不觉,对陈李道:“死了那么多剑修,不是让你来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为剑仙再。死个观海境剑修,谁记得住你是谁?你要是再这么沉不住气,就干脆去当个山泽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后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气个半死,都不知道怎么帮你报仇。”

    被陈李飞剑针对之人,是个神色慌张的店铺掌柜,见到了郦采,与这位女子剑仙弯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无珠、罪不至死那一套,当然也确实不至于打打杀杀,到底还是陈李这会儿剑心不稳,杀心过重,人已经离开战场,但是剑心还在那边回荡。

    这是好事,但是如果郦采一直不管,那么陈李就算到了北俱芦洲,只要下山游历,就要死。

    郦采摊开,少年立即收起飞剑,

    陈李愧疚道:“我对师父没有半点怨言,对北俱芦洲也没有。”

    郦采笑道:“师父不管这些,只管你有无好好练剑,浮萍剑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剑仙。”

    陈李实诚道:“甲子之内跻身剑仙,还是有点难度的。”

    郦采一拍少年肩头,擦掉自己心血迹,“一个大老爷们,拿出点气魄来!我郦采的嫡传,就算只是个中五境剑修,与人言语,尤其是喊打喊杀,也得有那上五境剑仙的口气!”

    听到“百岁剑仙”和“甲子剑仙”两个法,那客栈分管店铺的掌柜男子,听得眼皮子直大颤,悔青了肠子,赶紧想着补救之法。

    郦采与少年心声言语,少年便不情不愿“高价买下”那件极有眼缘的灵器。

    返回住处的时候,郦采心声问道:“记住那家伙没?以后自己找回场子。”

    陈李笑逐颜开,使劲点头。

    郦采敲响高幼清的房门,一把扯住少女的脸颊,使劲拧起来,“陈李需要收着点性子,高幼清,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太胆怕事了?陈李出剑,师父会拦阻,但是心里高兴。你倒好,远远看热闹呢,半点出剑的心思都没有?师父就很不开心了啊!”

    被扯着脸颊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师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绝对不能惹是生非。”

    郦采呸了一声,“难怪高野侯如今还是个稀烂元婴。”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

    不光光是想念从相依为命的的哥哥,也担心双方不止是生离那么简单,担心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死别。

    郦采立即松开,柔声道:“行了行了,忍着就忍着,不过师父可以教你俩一个取巧的法子,自己被欺负就忍着,但是如果同门被人欺负,你就往死里砍他娘的,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也别乱砍啊,砍个半死就行了,咱们浮萍剑湖还是有点钱的,药费出得起!如此一来,你和陈李,该忍的也忍了,该出的气也出了,真要打不过,回了家,再喊师父再出嘛”

    一开始少年少女听着还挺乐呵,听到“回了家”一语,便俱是沉默黯然起来。

    郦采轻轻叹息,大一挥,自己喝酒去,与弟子们撂下一句“都练剑去”。

    ————

    老聋儿终于返回牢狱,幽郁和长命一起跟随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梦婆所在牢狱,已经空了。

    老聋儿来到台阶处,瞥了眼行亭当中,身穿一袭陌生法袍的年轻隐官,法袍极大,大袖拖地。

    陈平安如同入定,对于老聋儿的到来,竟然浑然不觉。

    老聋儿伸一抓,将那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碧玉簪子,驾驭到了自己身前,沉声道:“老大剑仙要借此物一用,很快归还隐官。”

    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

    老聋儿瞥了眼台阶下边坐着的捻芯,将那碧玉簪子心翼翼收入袖中,老人信不过那头化外天魔,但是这个一根筋的姑娘,还是比较牢靠的。

    捻芯察觉到老聋儿的审视视线,开口道:“没事,他自找的,跟吴霜降关系不大。”

    金精铜钱显化而出的那位女子,微微皱眉。

    霜降笑嘻嘻道:“长命道友,世间生意,哪有便宜占尽的道理,得九还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与我家老祖学着点吧。”

    女子轻轻点头。

    幽郁不知为何,看着此刻那个年轻隐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聋儿匆匆赶来,然后直接一闪而逝,离开牢狱。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级而上。

    霜降尾随其后,“长命道友,咱俩继续搜刮地皮去?”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

    高魁临终一剑,问剑祖师龙君。

    龙君领剑之后,亲斩杀本脉的最后一位剑仙。

    那一袭灰色长袍不远处,枯骨白莹坐在王座那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些剑修的脑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所幸以后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无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个陈淳安比较棘,其余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谓术法有成的那撮山巅得道之人,以及绝大多数的仙家山头,具体是怎么个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谱牒之上有谁,怎么个传承有序,千百年来那些个祖师爷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较有名的举止勾当,各自性情如何,门中弟子所求为何,一清二楚。

    那个剑气长城最风雅的剑仙,曾以酒泉杯饮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笼,看美人舞剑,自制香囊十数种,皆风靡剑气长城大闺阁。

    孙巨源,披头散发,赤足。

    以剑仙为圆心的战场四周,皆是妖族大军的残肢断骸。

    持一把折断长剑,一袭法袍布满血垢。

    视线模糊的剑仙,环顾四周,梦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场。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剑仙,在战场上,终得两全法。

    也有那年轻妖族修士,割下一颗剑气长城老剑修的头颅,热泪盈眶,高高举起,嘶吼道:“弟子已报师仇!”

    然后扔了中头颅,前冲赴死。既然身在战场,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为师门、部族多赢得一份战功。

    蛮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为了去往浩然天下争抢地盘,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为了跻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风水宝地、天材地宝,但是数量最多蝼蚁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驱策至此,整座蛮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为二十,二十条赶赴剑气长城战场、并且不断聚拢的路线之上,皆是未到战场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拧掉了一颗剑仙头颅,好像姓赵,不在意,反正自有军帐记录这笔战功。

    这头身披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之所以愿意主动重返战场,与那下场可怜的黄鸾需要将功补过,还不太一样,重光是看准了战场上形势的彻底扭转,在最后一位三教圣人的那个读书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陨落之后,山河气运一事,已经变成了蛮荒天下完全压胜剑气长城,剑气长城的出城剑修不得不陆续回撤城头,就像军帐预测那样,随着战事不断推移,剑修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阿良被三头王座大妖联围困在一座天地当中,消失在城头视野中,不知所踪久矣。

    刘叉将齐廷济打退。

    战场腹地,只剩下陈熙和纳兰烧苇两位剑仙。

    之后是陆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隐官一脉的剑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线,为身后剑修赢得退往城头的生还会。

    在剑仙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的老妪身影,已经单凭双拳,打穿无数妖族修士的头颅、身躯。

    此刻与老妪对峙之敌,是一头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宝甲熠熠生辉,一身金光飘荡拖曳,它双持刀,腰间还佩刀,始终未曾出鞘。

    妖族显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许久,在战场远处,使用了缩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过后,老妪整个后背都被划出一条血槽。

    身材矮的老妪横移数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巅峰,还在十境,一个元婴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炼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寻觅老妪身影的白虹剑光,激荡而至,一剑连身躯带甲胄将那兵家修士劈开,年轻女子后掠到老妪身边,道:“一起回去。”

    远处有数位大妖开始显出身形。

    “姐,就这样吧。以后就当让我偷个懒了。”

    老妪轻声道:“请姐速回,姐若是不答应,我如何能够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宁府,从无懈怠,今天姐就让我私心一回。”

    老妪挪步挡在宁姚身前,面朝南方战场,背对家乡,笑道:“姐,以后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姑爷,姑爷这样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错过,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别老爷夫人,便是我和纳兰老狗,也不答应。”

    老妪怒道:“宁丫头!莫要等我,去等陈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炼霜,以拳开路,就此前行,人与拳皆远去。

    老妪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释怀。

    位于战场最前方的陈熙,一剑劈开某位王座大妖的天地,掉转剑尖,直接找到那头身在战场的大妖重光。

    那场十三之争,之前的攻城战,蛮荒天下妖族的坐镇之主,便是这头飞升境大妖。

    大妖重光顿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这陈熙发什么疯,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递出那一剑。

    若是陈熙只是追杀,重光还真不怕,自有无数段可以避其锋芒,至多损耗些辛苦积攒的百年道行、外加一两件防御重宝罢了。

    那位先前与陈熙厮杀的王座大妖,丢出中雷矛,直刺老剑仙陈熙后背。

    别处纳兰烧苇亦是不惜代价,替老友陈熙挡下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两头王座大妖的围杀之局,目送陈熙一剑远去。

    在剑气长城城墙上刻下一个“陈”字的老人,大道性命,毕生剑意皆在此剑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飞升境,如何能够不死。

    纳兰烧苇放声大笑,“不如再来一头王座畜生?!”

    ————

    浩然天下那拨阴阳家修士和墨家关师都已经离开。

    陈三秋,叠嶂,两人结伴而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会乘坐中土神洲一条名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过大门后,陈三秋回望一眼。

    叠嶂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开门。”

    两人找到那座鹳雀客栈。

    位于狭窄巷的客栈,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白衣公子和独臂女子,起身笑脸相迎,“两位贵客,里边进里边进。”

    跨过门槛,陈三秋道:“陈平安曾经过,如果见着了掌柜还在倒悬山,就让我问一问掌柜,是不是修行中人。”

    陈三秋笑道:“陈平安还,并无别意,纯粹好奇。”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呵呵道:“我一个做本买卖的,只能勉强守住一亩三分地的祖业,算哪门子的修道人。”

    陈三秋点点头,不再多问。

    年轻掌柜抬头瞥了眼大堂里边的一桌子惫懒货,气不打一处来,开门做生意,却一个个架子比他这个掌柜还大了。

    鹳雀客栈生意寡淡,所以客栈杂役们都没什么事情可做。

    一个负责关门开门、以及值夜的老翁,一个厨艺不精的中年厨子,一个打扫庭院、屋舍的健壮妇人,一个接人待物从无好脸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红,年斗方,年春条,年窗花。

    聚在一张桌上,汉子与妇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对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着哈欠。

    有个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脚踩在长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口,就要眯起眼,打个哆嗦。

    一壶酒,能喝半天。

    汉子看似在神游万里,桌子底下的却往妇人腿上摸去,被妇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后,就再来,毅力可嘉。

    妇人正侧着身,忙着跟少女嚼舌头,跟少女那倒悬山各处的传言,都带点荤味,不然没啥头。什么水精宫的云签仙师,之所以要离开倒悬山,是她在水精宫的一个晚辈俊哥儿,不忌辈分,爱慕得痴心了,云签仙师实在是打骂不得、更答应不得,便只好羞恼远游了。还有

    麋鹿崖那边,哪位游客女修又给人狠狠拧了臀-瓣儿,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边来回逛荡好几遍,都从没遭此毒。妇人还问少女,听没,前不久搬走的灵芝斋,他们家那客栈,别看神仙往来多,其实乱得很呐,啧啧,好些个狐媚子,那叫一个臭不要脸,回头客怎么来的,还不是仙师筵席之上、个个露出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54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