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一粒，还不足她的指甲盖儿大，隐约带着对方未散尽的体温，安静的躺在手掌心。
寻欢垂眸不语，略过耳畔的叫喊，又多看了会儿，才将种子揣进了衣衫里头。
因为骨罗的消亡，山谷里突兀的陷入了寂静。燕峙任由藤蔓将他缠紧，神色木木的，眼底挣扎万分。
大祭司，被他害死了。
他又是愤怒又是惶然，眼眸一张一合间，血丝肆意蔓延。
“我应当早点动手的。”他的音色越来越越冷静，无法挣脱束缚，他扭动了下身体，慢慢朝还跪坐在原地的寻欢走，“或许，当初就不应该把你交给他，因是我，果也是我，你，我应不应该杀了你？”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燕序那边才将将回神，看到这一幕立马飞身而来，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了去路。
“父亲。”他略微喘着气，面对比自己大了一倍有余的黑龙，心底没有任何惧怕，“不关她的事，你放过她。”
“放过她？”
燕峙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是否忘记了你的身份，深渊的骨龙殿下。”
燕序摇头，“我没有忘。可是父亲，她本来就是无辜的，深渊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她如今为了救族人脱离苦海已经还了所有的恩情，大祭司也……求您放过她。”
他生平第一次朝面前这个人低下自己的头颅，眼里满是哀求，“只要您放过她，我可以代替她来做祭祀之人。”
“愚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因为他这一番请求重新燃起，燕峙奋力一挣，骨罗躯体化成的藤蔓瞬间断裂，他往前走了两步，四个爪子牢牢的抓紧地面，尾巴尖朝下，身体绷的笔直，作出攻击的姿势，怒声道：“我竟从不知你如此软弱！枉我还想让你接手我的位置，如今看来，你已经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
着他嘴里默念了一句什么，硕大的眼瞳漆黑无比，右爪一挥，一个红到发黑的菱形符文就轻飘飘落在了燕序额头。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就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拽走了。
那是连骨肉分离都比不了的痛。
燕序眨眼间就变成人，七窍流着血，抱着脑袋就滚落在地。
他听见自己的父亲用从未有过的阴寒口吻：“我抽了你的龙髓，现在，我看你拿什么来保护她！”
燕序知道龙髓是什么。没有了它，他除了拥有无尽的生命外，几乎等同废人。
他只试着凝聚了下内府的元气，下一秒就痛到连抽搐都不能，只能瘫倒在地，任由满身的虚弱无力将他包围。
还能怎样去保护她？燕序想着。
他挣扎了又挣扎，忍着炙痛，一点一点往前爬，直到手指够到了寻欢的裙角。
他看不见她现在的表情，手指用力攥紧，断断续续道：“……别怕……我……我会……会保护你……别怕……寻寻……别怕……”
最后可以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了吧。
在看见深渊之主扑过来朝他们喷出一口龙息时，燕序心里划过遗憾，刚想闭上眼睛，就被一股大力扔了出去。
“我不怕。”
他看见她对他扬起了一个奇异的微笑，然后手一挥，一道水绿色的能量霎时就围住他，并把他拖出了结界之外。
——
寻欢不闪不避，起身，然后被龙息彻底吞没。
燕峙喷完这一口，没有回头看燃烧在烈焰中的少女，反而在族人的欢呼声中快速补好了结界。
儿子废了，大祭司死了，预言者也烧了，燕峙想，诅咒应该要结束了吧。
他仰头，乌云散尽，属于清的阳光露出金边，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来。
烧了她果然是对的。燕峙振臂一呼，底下的族人也跟着喊。
他转身，眼尾不自觉一扫，迈出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少女一身春装浴火而来，墨发绿眸，眼角的绿叶印记已经蔓延到了右边额头，在额心位置开出了一朵莹白的花。
他看着那朵无比眼熟的花，瞳孔猛的缩紧，一时哑了言。
随着她的走近，火焰一点点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属于新生的气息。
原本分裂的山谷在慢慢合拢，摇摇欲坠的山头停止了抖动，咆哮声渐远，她独特的气息弥漫开，半生不死的族人立马生龙活虎，就连自己消耗到头的元气都恢复到了巅峰。
燕峙又一次望天，天空蓝的透彻，白的宁静，先前的轮番惩罚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竟让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燕峙感觉得到，诅咒破除了。
彻底的。
他复杂的看着已经走到他跟前的少女，刚要开口，胸口忽的一凉。
倒下去的瞬间，他看见少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手上捏着自己的心脏，指尖满是鲜血，神情却依旧纯洁无瑕，眼底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像看蝼蚁般看他，然后道：“你放心，诅咒才刚刚开始。”
【吾主，请控制好自己。】
看着已经失去气息的燕峙，寻欢把他的心脏随意一扔，稍稍弯下腰，伸出食指，一缕绿色的能量就涌到了他的身体里。
“舍弃了自己的孩子和为族人奉献一生的大祭司，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迫不及待想要保护的家园，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存活下去。”
在他重新拥有生命力时完这几句话，寻欢没有理会脑子里聒噪的恶魇，径直飞到空中，红唇轻启：“以我之血，奉为神灵，诅咒之力，开！”
她一袭绿衣水裙无风自动，满裙白花在落音时齐齐绽放，周身布满柔光，仿若春之女神。
这时，一滴精血从额心溢出，刚好停留在那朵白花之上，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妖冶堕落之美。
绿眸里一抹蓝光一闪而过，寻欢张嘴，在墨湖里吞噬掉的透明石头立即出现在眼前。
她伸手握住，指尖在额心一抹，就把精血放在了石头上。
【恶魇，你不会骗我，对吧。】
【当然。】
在骨罗消失的时候，它就悄无声息出来了。
那时她正陷入自己的世界里，耳边却冷不丁响起冰冷的机器合成音：“恭喜吾主，您已经拥有了诅咒之力。”
她问清楚回神之后，却看到被成废人的燕序正一脸平静的趴在她身前企图为她挡去龙息。
真是个傻子。
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携着满腔的怒和恨，她触发了潜伏在体内的巨大能量，居然吞噬掉了龙息。
诅咒之力啊。
多可怕的能力。
如今，她却庆幸自己拥有了这种能力。
“诅咒之力——开！”
尾音一落，天地瞬间变色。
漫天黑云一起翻滚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在山头顶端旋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轰”的一声，闪电伴随着雷声落下，狠狠劈在了围着山头的结界之上。
寻欢把吞噬了精血的石头往空中一扔，血红的网状虚影以迅雷之势遍布整个山头，结界再生，哀嚎开始连绵不绝的响起。
离开结界之前，寻欢亲眼目睹了一回骷髅之变。
“给了你最想要的，开心吗？”退到已经化成骷髅完全动弹不得的燕峙身边，寻欢眼底阴冷无比，“我不得不承认你过的话里，还是有一句正确的。”
“因是你，果也是你。”
“可惜这回，你没有了能量树，也没有了大祭司，更别妄想再有预言，也没有人再蠢蠢的送上门让你烧。”
吸收完山谷里所有的元气，这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骷髅们不能动不能话，只有眼里的瞳火在虚晃着，昭示着他们最后的挣扎。
寻欢低头，对上燕峙微弱的瞳火，轻声道：“既然你放弃了他，那么，我要了。”
*
离开山谷之后，寻欢提着半昏迷状态的燕峙来到了墨湖。
一夜之间，冰雪开始消融，湖面波纹阵阵，寻欢没有犹豫，带着他去了湖底的密室里。
“他怎么还不醒？”
用恶魇教的方法把龙髓重新放进他体内，还贡献了一半的能量，调理了大半天，人就是不见醒。
【他需要融合，请主人耐心点。】
寻欢叹口气，起身，站在石台边看着他。
突然想到了什么，寻欢把手伸进怀里，拿出那粒种子。
这是骨罗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可她要离开了。
看了眼在沉睡中又化成龙的燕序一眼，寻欢盘腿坐下，开始用能量温养种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自身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了。
察觉到种子里传来的微弱的心跳声，寻欢终于收手。
她惊讶的看着发了一片嫩芽的种子，神情慢慢变得温和。而后，绿眸还原成褐色，骨罗之前给她做的那套衣服重新回到了身上，寻欢在被她隔离开的湖水上照了照，发现脸上一片光洁，绿叶花纹已经全部消失了。
恶魇那头还在催。
寻欢把发芽的种子放在燕序身边，倾身，在他的龙角上留下了一个轻吻。
“谢谢你呀。”
这么认真而努力——一直保护着我的大块头，谢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