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三十章 启程
    三十、启程

    李世温背着二爷从石头房中取完东西,便想沿着另一侧,绕路回主营。二爷却轻声提醒他,“世温,从正路走。”

    李世温有些犹豫,“二爷”

    “走。”

    松林中的雪已几乎化尽,从断崖爬上来引路的叛贼已几乎全部命丧于此。他们还未来得及为新主人打响第一锤战鼓,就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概奉上,最终埋骨于此,到头来还留下个叛国逆贼的骂名。

    蛊蛇阵已收,雪地上海残留着百蛇同行的泥渠,蜿蜒交错,狰狞可怖。

    “停下。”

    李世温连忙顿步,“将军。”

    二爷看着躺满尸体的松林,声音没有起伏,“他知道了。”

    李世温一愣:“知道?”

    二爷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是谁。”

    李世温侧过头看向他,却见二爷的眼神正看着不知名的地方,眼神中略有闪烁,“将军那怎么办?”

    “不知道。”

    李世温抬脚慢行,听到二爷这三个字,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有些惊讶,“将军,我还没听您这样过。”

    二爷笑了笑,“那我该怎么?”

    “唔”李世温从来总对旁人深究的问题不知所措,被问到一二无妨,但往往被问及三四,他的语气便有些唐突,“你、你总是知道往哪儿走,总告诉我们什么方向是正确的。”

    “可这些人的方向,我却没有拿准。”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往那布满尸体的林间看了一眼,“我还是想不通,他们为何要背叛我。”

    李世温讲不出深奥的道理,可是此番情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他极力地思索了片刻,吃力道,“兴许是因为离得远,兴许是因为您从未收过这些人的心。”

    “远”二爷似乎听进去了,仔细地品味着李世温的话,叹道,“得不偿失啊”

    得不偿失——可惜世人大多信奉孤注一掷,未来得及合理估算那“铤而走险”所带来的恶果,反而在这过程中抛弃了所谓信仰和底线,一而再再而三地遗失自我,曾经的亲人和善友,在旁人的唆使之下,变得越发不值一提。

    倒在地上的这群人,他们也曾与人山盟海誓,歃血为盟。

    他们什么都懂,独独不懂什么叫“得不偿失”。

    李世温道,“将军,人心这种事,是最难以捉摸的。”

    “可这三年,你也离我极远。”二爷继续道,“他也离我极远。”

    “将军,人与人不同。”李世温煞有其事地,“属下的命是你给的,自然和他们不一样。至于王爷”

    二爷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轻声打断他,“这些年,难为你了。”

    “那王爷那边”李世温措辞了片刻,道,“您打算怎么办?”

    二爷轻轻闭上眼,有些疲累地叹道,“顺其自然吧”

    他们走过那皑皑白雪,血水将夜色凝滞,将血气桎梏在断裂的崖边。

    此时,薛敬沿着雪路一路找过来,终于在松林中找到了他两人。

    “二爷,怎么走这条路了?”薛敬走近,也不看李世温,“我以为他会走另一条路。”

    二爷“嗯”了一声,“是我让他走的。”

    薛敬离得近些,跟着走了几步,“这条路都是人。”

    二爷点了点头,“都是熟人,看一眼,再送他们上路。”

    薛敬侧目去看他的神色,却发觉他的脸色虽然苍白,眉间却细微地动了动,这人平素若是盯着一处出神,也是胜券在握的安宁,决然不会是现在这样,似乎陷入了丝丝焦虑之中。

    再看李世温那全无意识的神色,靳王的眼神蓦地冷下来,“二爷,他们在寨中找到了几个车舆,套了马,将就能乘。”

    李世温插口道,“那可真好。”

    靳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而笑着对二爷,“我不知道李大哥会不会拴车,所以过来问问。”

    李世温愣了一下,连忙,“会。”

    靳王这才看向他,笑着,“我笨,拴不住那车毂,需要找些老去拴,才不至于出事。”

    李世温认真地点了点头,“王爷的是,这拴车马需要些行家,要不,我去带人拴吧”

    二爷:“你”

    薛敬:“那你去吧。”

    李世温为难道,“那这边”

    “我来。”靳王二话不,早就腾出的搭在二爷的臂上,猛地一用力,便将人换到了自己背上,“李大哥,多亏这三年来对二爷的照拂,往后这些事,就都交给我吧。”

    李世温发愣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靳王见他不走,便又提醒道,“李大哥,还有事吗?”

    李世温连忙晃了晃脑袋,“哦”了两声,“好,二爷,那我去拴,咱们寨门口见。”

    李世温踩着大步,快速走出了松林,薛敬这才收回冷意,往身后看了一眼,低声,“抓紧我。”

    二爷伏在他的肩上,臂垂落在他身前,随口问他,“你不会拴车?”

    半晌后,薛敬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三年没拴,早就忘了。”

    他这话的尽是怒火,几乎快将这片松林点着了,二爷却假装听不懂似的,偏要惹他,“那之前还教敏他们修车。”

    薛敬走了几步,仔细地将心火压了压,终于诚实道,“我是嫌他烦。”

    二爷没去接他这话,而是转而道,“停下。”

    薛敬挪开脚步,从那横竖躺着的尸体中间跳过去,这才停下,问他,“怎么了?”

    二爷侧目看着到在树边的一个人,道,“这人是吴老三,当年刚到鸿鹄,就是他送来了寨子里的第一匹马。那时候寨里没多少人,三峰也只有石头堡一个寨子,万八千那时候名声不好,绿林之中,没人愿意投山。”

    薛敬回忆了片刻,道,“我记得他,开山门的时候,那几匹马都是他送来的,后来他请命北迁,你想了好久才同意。”

    “吴家寨在极北的地方,靠近雪山。”二爷盯着吴老三死不瞑目的双眼,缓缓道,“每年都往寨子里送山里的野味和药材,年年不断。三年前,就是在你离开寨子没多久的时候,他在寨门口捡到了被狼群重伤的乔刚,他乔刚像他死去多年的弟弟,想把他收回吴家寨。当时我想着,要依着乔刚自己的意思,于是就没立刻答应。后来,北边黑市上闹事,吴老三还没等到乔刚伤愈,就拔营北上了,乔刚也因不宜动身,而耽搁了跟吴老三北上的行程,后来,吴老三也就没再提这事,乔刚就留在了石头堡。现在想来,若是吴老三当时立即就让乔刚留在我这里,以我的脾气,定会起疑,可他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以退为进,就将乔刚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我身边。”

    “你的意思是”薛敬侧头看着他,“从那时起,豺狼就入伙了?”

    二爷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件事确有蹊跷——你想,即便黑市上闹事,似乎也不需要吴老三亲自去管,毕竟是两国边界上来往的灰色地域,做的营生都带着那么点不能明的意味。再,乔刚身上无任何兵刃,腿脚完好无损,他被狼群咬伤后,怎么会正好倒在了山门口、还被吴老三发现了,那里一路是雪原,往来也有官道,即便真遇见狼,也不至于刚好咬成个皮肉伤,看起来虽然严重,但仔细诊断后,却发现根本未动着筋骨,难道群狼攻击时还守着规矩,只攻击他的臂吗?”

    “还有吗?”

    “吴老三将他迎进山门,是因为心软,但其实我了解他这人逢人三分笑,背后一柄刀,连往吴家寨逃难的难民成群地死在他寨门口,他也不会心软半分,怎么会为了一个被狼咬伤的年轻人,动那几分真心。”

    二爷看着吴老三,就仿佛能从他睁大的双瞳中看出那几分“真心”似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我待他不薄。”

    薛敬呼吸一滞,侧目看着二爷逐渐暗下去的双眸,心中猛抽了一下,“二爷”

    二爷别过头去,将侧脸搁在他的肩上,有些难耐地叹了口气,“走吧,不看了。”

    他们走出了松林,二爷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轻声,“要烧没了。”

    “没了还能再建。”

    “石头房子和老槐树”

    “只要人还在。”薛敬提着气,将他的身体紧了紧,“这些东西都是负担。”

    “唔”二爷低迷地喘了几口气,脑子里光怪陆离,走马灯似地转着寨子被大火灼烧前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又忽然被火光袭来,渐渐模糊了他的视野。

    薛敬感觉到背后那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再去看他,发现他已经累得睡着了,他的侧脸歪在一边,薛敬便腾出一只,慢慢地将他的头扶正,片刻后,他又私心作祟,将二爷的头重新摆了摆,让他的耳朵贴在自己的颈肩,他这样摆好后,又忍不住顿步,那人贴近颈肩的呼吸,仿佛比身后灼热的山火还要滚烫。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连忙收回飘忽的心绪,朝那三峰看了一眼,不由地百感交集。

    这一战,其大,充其量也就是民间流匪对抗北方散兵游勇,却在战乱间,一不心点燃了大火,将寨子烧了,统算战死的人数后得出的战绩,估计连靖天城枢密院的奏折条案都没资格上;其,可这一战萧人海亲自出兵,虽然他自己打得也是畏首畏尾,绝不声张,却也将这座峰下埋藏的秘闻悉数揭底。

    大雪掩盖下的黄土,竟满目疮痍。

    走马坡、生杀帐、石头房、老槐树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身后化作漫漫焦土。

    生杀帐被火光吞噬的瞬间,二爷蓦地醒了

    “别看。”靳王绕过身,将他的眼神移到别处,“塌了就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世温带着几个兄弟将马车拴好后,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六爷,将二爷扶上车吧!”

    薛敬慢慢走过去,回过头对二爷,“二爷,上车了。”

    二爷短促地“嗯”了一声,心思却似乎还停留在他的石头房内,竟然还有些贪恋他那枚绢枕上的余温。

    薛敬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马车,用棉被将他裹好,看他精神不济,也不想多话,便挤在狭的车内,凑过去话,“集结了三千多人,留下一半收拾战场,安置伤患,剩下的跟我们走,你呢?”

    二爷扯着他的胳膊慢慢坐起身,靠在早就准备好的枕头上,才道,“嗯。剩下的,你去安排吧。记着,让他们仔细些,别耽误任何一人的救治。”

    “好。”

    薛敬点了点头,迅速退出了马车。

    接下来,分兵点人、紧张施救、统算战损薛敬带着李世温,将这些事分化而行,又重新定了路线,等这些事一件件地做完,天光大亮。

    火势终于在众人的协力之下,得到了控制,可是寨子里的房子都在这场战乱中受到了不的冲击,倒房塌屋、横木碎石到处都是。有些地方的火还没完全扑灭,就只能辗转绕行,砸落的断木之下,随处可见死伤者,哀叫声和怒骂声此起彼伏。

    “六爷,万大爷的兵,咱们怎么分配?”报信的兄弟一脸的黑灰,蓬头垢面地跑过来。

    薛敬刚帮忙将一名重伤的兄弟从被压着的断木底下解救出来,刚站起身,就听见来人问询,他拍了拍,对那兄弟道,“汇进主寨,统一听从调配,要是有不听话的,就留他在寨子里清扫战场。”

    “是!”那兄弟得了令连忙跑走。

    “六爷,万大爷好像不对劲。”另一人走到他身边,低声。

    万八千因为受了伤,所以一直摊坐在另一辆马车里,从始至终也没过一句话,像一个憋了气的皮球,一张脸充满了刷了桐油的蜡色。

    薛敬往那被风撩起的马车帐帘看了一眼,提醒身边几人,“走远点,都别惹他。”

    那几人领命,连忙去赶马。

    李世温从远处跑过来,“六爷,分配好了,可以启程了。”

    薛敬点了点头,走回二爷的马车边,隔着窗子对立面,“二爷,咱们启程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里头那人的回应,薛敬了然地叹了口气,对着众人高喝道,“启程!”

    三辆马车带着千人众,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山门。

    滚滚黑烟彻夜弥漫,鸿鹄一方水土,仿佛要在新日的初阳中重生。

    二爷掀起车窗的帘子,歪着头往外看着,这处地方也算作他的心头血,却在彻底毁灭的时候,变得不那么滚烫了,因为有人了,人犹在,人未亡。

    因此,他便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山门抛在了远处,将心绪从那失落的家园中一把扯了回来。

    薛敬骑着马跟上马车,见他的头探出来,不免有些担心,“没事吧?”

    二爷问他,“下一站,咱们去哪儿?”

    薛敬道,“刚才跟几个人商量,走千丈崖,去灵犀渡口。”

    二爷“嗯”了一声,倒也没有异议。

    旁边策马上前的一人道,“咱们这样离寨,还不知哪天再能回来,比那丧家犬好不了多少。”

    几个人跟上来,不约而同地相互叹气,总有种无家可归的难忍之意,气氛一下子变得悲伤起来。

    薛敬刚想拦住几人悲楚的情绪,却见二爷冲大家一笑,道,“大家都振作点,只要人还在,哪里都是家。”

    ——“咱们此番启程,无论是哪,都算作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