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暗疮
    八十八、暗疮

    郭业槐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表现出震惊,仿佛他早就知晓这件事一样。

    二爷一直盯着他的神色,此刻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那十五船的粮食就是齐世芳和卓缙文串通一气,用来孝敬呼尔杀的,只是阴差阳错被靳王发现,中途搁浅了。卓缙文和齐世芳通敌在前,比您预想得还要早,而那盖印的人是你和靳王,你们两人都上了卓缙文的当,还差点当了他的替罪羊。”

    郭业槐的脸色极其难看,他看着桌上摊开的两样东西,眼神一眯,没有接话。

    “句难听的话,郭大人为官这些年,也算是唯利是图,没有油水的事,您不会做。”二爷浅浅一笑,笃信道,“所以您是在伦州献城之时,才打算彻底舍掉卓缙文这枚棋的。”

    又道,“再加上他近日来频繁前往天风驿站,您闭门谢客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迎送,但是您心里清楚,这个人是一条早晚要被摊在河岸边,开膛破肚而死的鱼,如今只要沾上那么一点,就能惹得自己一身腥,而您心知肚明,这条鱼此时正游进浅滩,您只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暴尸荒野就行了。”

    郭业槐终于露出了一副敬佩的微笑,“他们都二爷聪明过人,往往制敌于先,算无遗漏,今日,本官算是领教了。”

    “那都是兄弟们抬举,我哪里是什么算无遗漏,只是运气好,这些东西都碰巧摆在了我眼前罢了。”

    郭业槐笑了笑,问道,“二爷过谦了,吧,您今日亲自现身,到底是为了什么?”

    二爷端起杯子的一滞,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那我就直了。河北的兵是最快能回援幽州的,也是如今唯一能制敌的存在。”

    郭业槐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了片刻后,他终于止住了笑意,,“原来二爷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我从河北借兵啊。”

    二爷垂着眸,低声,“郭大人是本朝兵部尚书,所持官印可在危之下不授王令,调遣百里之内可用之兵,人数在三万之内——如今的幽州城,就缺这三万人马。”

    郭业槐的神色忽然在笑与不笑之间凝滞,他伸拿起那颗沧海游龙珠,夹在两指之间把玩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一边倒酒一边,“实话,今晚得到您派人送的信,确实是我始料未及。这些年来,二爷的名头响震北方,却鲜少有人见过你本人。今日忽然现身,当真只是为了给幽州借兵么?”

    二爷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二爷莫要误会,你我走的是两条路,就算你当真为了某个人做这件事,也与我无关。只是如今靳王带兵在外,杳无音讯,幽州城又遭遇了破城危,我这枚棋子就忽然变得至关重要了。你的来意很明显,现下三人为战,除了丁奎,你需要收我这枚棋子。”

    二爷微微一笑,“大人既然明白我的来意,那借兵之事”

    郭业槐站起来,走到了窗前,“二爷刚才得没错,我这些年来混迹官场,确实唯利是图,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段。想要我的兵很简单,你我各取所需,也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二爷顿了一下,“请大人明示。”

    郭业槐迎着那初夏的微风,声音忽然阴狠起来,他长舒一口气,对二爷,“实不相瞒,伦州献城,本官也觉得痛心疾首,齐世芳和丁奎同为重州首府,在这条为官的路上,却是天壤之别。丁大人着实令本官敬佩,幽州城如果也步了伦州后尘,那真是令人唏嘘啊。二爷洞若观火,难道猜不到我求的是一件什么事么。”

    二爷没有转身看他,而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你是要让我带着鸿鹄的人撤出幽州,从此与靳王泾渭分明。”

    郭业槐接道,“从此不再增兵,不再调人,任其自生自灭,行么?”

    二爷却冷冷地笑了一声,索性根本没有搭话。

    紧接着,郭业槐便十分狡猾地,“既然二爷不答应,那我这边,也就无兵可借。”

    二爷脸色一沉,“郭大人,在下此番颇有诚意,你又何必用这种方式呢。”

    郭业槐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二爷身边,端起他的酒杯将杯中酒随洒在地上,“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他挡着上头的路了,若是不揠一下,野草生得太快,就要缠了一边参天大树的根了。”

    郭业槐拿起珠子往天上抛了几下,最后一下,他收了,索性没去接,那颗沧海游龙珠“啪”地一声摔落在地上,立时碎成满地齑粉。

    “这珠子晦气,碰过的人都没了。任半山、吴老三、吴老二、那艘沉底的粮船呵,触了霉头的玩意,就算是好东西,我也不要了。”

    随后郭业槐从怀里拿出几封信,特意压在二爷边,然后意有所指地低声,“有些事二爷心知肚明,不挑明,是给彼此留个面子。九年前烈家的惨案,本官也是心痛,可是您既然已经活下来了,这些年来又在绿林之中一呼百应,有大好河山任您驰骋,您何必再来蹚这趟浑水呢。本官给二爷提个醒,靳王那边这一回,恐怕是凶多吉少,他若变成了一步死棋,您又何必拼力去救呢,到头来人城两空,您还得搭上多少人命。另外,卓缙文如今就是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蚁,可即便他是只蚂蚁,此刻也比靳王殿下有用,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哦对了,还有,您没有人证,里掐着的那些物证,根本动不了我,所以想要借兵,就答应我刚才的要求。”

    言罢,郭业槐笑了笑,慢悠悠地离开了屋子。

    陆荣一直站在门口,将屋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郭业槐一走,陆荣便快步走了进来,“二爷!您没事吧?!”

    二爷的脸色极其难看,此刻他憋着的一口气才终于从喉咙里急喘出来,“没谈妥,郭业槐不肯借兵。”

    “二爷,我听那老东西的什么,老六”

    二爷伸按住他的话,将那叠信塞进怀中,然后快速,“郭业槐要坐山观虎斗,幽州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这人留不得了。”

    此刻的幽州城,城下沉积的暗疮一旦破了个血口,脓毒便会从里面汩汩地冒出来,将那些搬不到台面上的事一一揭露,让长久以来的毒虫无处藏身。

    如今这幽州城的雾气,不知何时会散。丛中坊中,二爷坐在窗边一直没有喊人,也没有要和谁交谈的意思。

    他抿了口微冷的茶,这九年间,他竟然头一次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腿上的沉疾真是碍事,如今若是能动,便也不至于不能自已,受制于人。

    那种无力感从心底冒出来,不过也只那么一瞬间便被强大又坚韧的心神强按下去,在胸臆之间幻化作两股势力,相互碰撞之下,激发出莫名的怒意。

    敏轻轻脚地进门,打算为他换一杯热茶。

    “敏,吹个曲子吧。”

    从来不喜音律的他,此刻竟想听点曲。于是,敏便应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只骨笛,对上嘴竟然吹出了驯蛇的曲调,二爷闭着眼靠在躺椅上,倒是从不怎么和谐的音律中听出了点苦中作乐的味道。

    音律不齐,调不成调,好在聊胜于无。敏吹了一会儿,腮帮子鼓出两坨肉球,结果,愁绪还没吹走,那十里八乡的蛇倒是被他吹来了。

    此刻,青蛇从竹筒中探出个脑袋,随着音律自由摇摆,二爷伸出,那青蛇乖顺地伏上躺椅,安安稳稳地盘在他的腕处。

    “二爷,最近您还有用蛊蛇煨毒吗?”

    二爷回忆了片刻,道,“上个月有过,最近倒是没有。”

    “您用蛊蛇煨毒的时候,一定要定量。”

    “好。”二爷冲他笑了笑,“这事,没和旁人起吧?”

    敏摇了摇头,“您不让我的事儿,打死我都不会的,我只是担心您,毕竟这方法治标不治本。”

    二爷轻轻地应了一声,当做知道了。

    敏不放心地,“二爷,您不要担心,我师父总,这日子就像驯蛇一样,摸不准它们的脾气,但是一旦被驯化,这些没骨头的东西就都听你的了。您不要怕它,它就不会伤害你。过日子也是。”

    敏没什么“否极泰来”,什么“吉人自有天相”,而是将这些安慰之言当白水一样,平易近人地了出来,还带着那么一点耐人寻味。二爷不禁想,一个少年已经将日子过得如此明白,自己如今却陷在这万丈深渊之中,上下不得。

    他也明白担心无用,郭业槐有一句话对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便幽州城如今无兵、无人、无粮,即便此刻靳王生死未卜,但至少城还未破,人也未亡,似乎确实还没到最恶劣的时候。

    少年三两句安慰之语,于他来极其受用,他慢慢坐起身,将蛇放回竹筒中,回身对敏,“去叫五爷过来一趟。”

    天风驿站人去楼空,葛笑带人赶到的时候,郭业槐的兵还在,人却已经不知去向。郭业槐在与二爷交涉之后,便知道幽州不保,他深夜出城,打算赶在城破之前来一个脚底抹油。

    葛笑心中的怒火几乎燃到了顶点,他派了人,骑着快马,从幽州四扇门出,向着四个方向追赶。终于在黎明之前,在从南边出去的山道上,他们拦住了一辆南下的马车。郭业槐乔装改扮,要不是因为赶车的车夫太过威武、不像寻常百姓而露了马脚,险些被郭业槐蒙混过去。

    天亮之后,葛笑押着这辆马车赶回了幽州城,将郭大人赶进了知府衙门里,丢给了丁奎,丁大人一听郭业槐深夜出走,也不管脖子上的伤好是没好,直接将人接到了自己的卧房,亲自盯着他。

    葛笑气得眼发黑,跑回丛中坊的时候,他那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让众人让避,“二爷!”

    二爷坐在廊前,听着他用惊人的语速,“那郭业槐就是个孬种,什么他娘的兵部尚书,和那个卓缙文就他妈的是一丘之貉!我赶到山道的时候,就差翻个山的功夫他就过关隘了,这老东西要是一过关隘,咱们就彻底抓不住他了!郭业槐这张嘴,要是回到了靖天,在老皇帝面前放点屁,老六还不吃不了兜着走!他妈的,丁奎这老头倒是讲仁义,我看他脖子上的血口子裂到了耳后根,他一听郭业槐跑了,几乎立刻扑了上去,俩老头滚到地上,掐得你死我活。”

    二爷安安静静地听他骂了一通,看他火气稍有纾解,才问,“调兵的虎符拿到了么?”

    葛笑重重地叹口气,“没有,这老家伙根本就没有虎符!”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最后一根绷着的弦也失了调音。

    “二爷,幽州城彻底没有援兵了。”葛笑的声音忽然压低,“要不我将鸿鹄的人全部调过来吧。”

    天色尚早,夜火渐沉。

    二爷心里莫名一阵释然,竟在极致的无力之下生出了坦荡的志气。

    “鸿鹄的人暂时不动,幽州城咱们自己守。”

    葛笑蹲下身,“二爷,我听老三了,郭业槐在水阁给你气受,你只要一句话,我立刻斩下他的头给你出气。”

    二爷看着他,不由地笑了一下,“你明明知道如今咱们动不了他,还这话。不过,我知道你是安慰我。”

    “二爷,郭业槐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老六挡了别人的路,老六挡了谁的路了?是他们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到了战场上倒是区分敌我了,这些年来要不是老六用命守着幽州城,燕云十六州早就亡了,那些人狼心狗肺,不配为人。”

    “郭业槐背后是谁,如今我们顾不上管。他们盼着老六死,就编排他此战有去无回。”二爷忍耐地吸进一口气,额头上渗出细汗,“别慌,再等一等,我清楚老六的个性,一旦看见雪鹰,他必然来信,估摸着就这几天了。”

    “二爷,”葛笑顿了一下,问道,“郭业槐给你的那些信,是不是就是之前我在城外找到的那些被杀的信使送来的?”

    “是。”

    “您看了么?有没有老六的消息?”

    二爷低头看着他,沉声,“没有,我都烧了。”

    “烧了?!为什么?!”

    “因为”二爷看向那满园的桃树,轻声,“旁人的信皆有目的,不辨真假,我只信他亲笔写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