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残烛之光
    九十六、残烛之光

    结果,靳王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力走到二爷面前,他却只了一句就脱力地瘫在了对方的身上。二爷连忙伸出接住他,感觉这人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人似乎也瘦了一圈。

    “没事了。”二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唇角微微勾起,溢出一个终于安心的淡笑。

    薛敬用干涩的嘴唇蹭着他的脖子,熟悉的药香隐隐传来,让他一颗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地面,“在渡口等了多久?”

    二爷垂眸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下一句要什么,索性将他想问的话先了,“当时情势危急,龙鳞佩赠人是逼不得已。”

    “送给谁了?”靳王伸出,稳稳地搂着他的腰,漫不经心地问道。

    二爷坦白道,“给胡仙医,让他带着流星南下去河北。”

    “无妨,”薛敬扣着他的指,耍起无赖,“二爷补偿我。”

    “”

    “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心虚。”薛敬如今身前身后都绑着绷带,只要微微一动,冷汗就会顺着额头往外渗。

    二爷扶着他的肩膀,扶着他靠在一边软软的枕头上,轻声,“回头岭中的大火烧了这么多天,你这一战势必惊动朝野。”

    薛敬看着他,也不接他这话,而是冲他笑了笑,“剿灭叛军之战,惊动朝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且不我依然没能撼动呼尔杀的兵力,就连伦州城都被齐世芳拱让人,这一战打得窝囊,没什么值得称赞的。”

    他握住那人微冷的心,一时间也不知道再些什么。被困在回头岭中的那三十八个日夜,薛敬几乎来不及想起眼前这个人,即便中途伤重昏迷,所梦之境大抵也是戎装战场,鲜少旖|旎动人。他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几乎跟所有的鬼差阎罗拜了把子,他们才肯放他重回人间。

    二爷安慰道,“伦州覆没非任何人所愿,呼尔杀也不是等闲之辈。你知人善用,能在临危之时授命林竟回援,他才能及时将幽州城从危难中解救出来,之后,他还带兵出城了灭了屯兵在千丈崖的万人铁骑,剿灭敌军无数。你救了幽州,这还不值得称赞吗?”

    月华初升,马车慢吞吞地行走在沿河的官道上。

    薛敬听他的已然受用,此时看他唇色苍白,就色令智昏地想凑上去亲他,想将那两片薄唇吸出淡红的血印来。然而他的全身不能着力,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气。

    薛敬将这冒冒失失的动作停在起身的档口,伤痛交织,他蹙着眉忍着没喊疼,二爷却忽然低下头,不偏不倚地贴着他的嘴唇上亲了亲。

    靳王瞳孔倏地一缩,生出汗的背脊像是紧绷的断骨,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在心口裂出一朵绚烂的奇花一样。对方这蜻蜓点水般的动作,却让薛敬进退不得,难以忍耐地愣住了

    二爷抬起头,低声提醒道,“旧伤添新伤的,别折腾了。”

    还好靳王话从来言简意赅,想点温柔缠绵的情话,到嘴边时,却一本正经地耍起流氓来,“那伤好了就可以折腾么?”

    “”

    马车很和时宜地压过石头路,二爷的身体往前一晃,正好贴上靳王的唇,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靳王借着这股劲将他压在垫子上,肆无忌惮地吻了起来。

    这夜色昏沉,夏日的幽风像是烤着的火,轻飘飘地灼着他的全身,让他贴在垫在上的背脊不断生出薄汗,只这口干舌燥的感觉总比牵肠挂肚来得痛快,那些生死未卜的日子都变成了凌迟的酷刑。薛敬思来想去,觉得似乎已经将这人的一切融进骨血里了,所以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不敢进退。

    然而一旦懂得进退,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地分开,那夏日的暖风才突然变得燥|热起来。

    “怕见不到你,只能一直睁着眼,”薛敬贴着他的唇,低声道,“伦州一殁,我就想到幽州会有变。”

    “可是林竟的兵马你一个未留,全送到了幽州。”

    “老万的兵你不是也一个没要,全送来给我了么?”

    二爷忽然皱眉道,“事急从权,这不是一码事。”

    薛敬好笑道,“怎么不是一码事?”

    二爷微微叹了口气,“以后做事务必三思而后行,你也是北方的重中之重,切忌再冒这种险。”

    薛敬忽然想起断头崖上箭雨下的皑皑白骨,那些人致死不瞑目,便觉一阵心悸,他有些惨烈地笑了笑,,“什么重中之重,人心叵测,那些叛军宁愿跟着莫音去死,都不愿呃”

    “别动怒!”二爷连忙掐住他止疼的穴位,用力的揉了揉,轻声在他耳边道,“别多想,安心睡一觉。”

    然后他用力地在薛敬脖子后一掐,那人顿时全身一僵,一直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出来,软软地瘫在了二爷身上。

    二爷将他轻轻放在枕头上,伸敲了几下车板。

    “二爷!您吩咐!”陆荣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通知军医先行。”

    “是!”

    靳王这么不知死活地又折腾了一天一夜,来到傅声傅大人的宅子后,豆子便将他像剥粽子似的剥开,亲眼看见他背后又裂开的伤口,急得直跺脚。

    傅声见这军医年龄不大,怕他耽误靳王的伤情,便连夜将定县所剩无几的江湖郎中都从睡梦中叫了起来,这会儿四五个人聚在傅大人家中会诊,众人七嘴八舌,有的先治表,再治里,有的表里并行。

    豆子站在一旁直翻白眼,走过去将这些江湖郎中一一反驳了一遍,然后对傅大人抬不起一分好脸色。

    “先生也不信我的医术?”豆子问二爷。

    二爷摇了摇头,忙,“岂敢,我这人生平最怕大夫,您什么是什么,我哪敢个不字。再了,殿下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你尽管用药便是。”

    豆子一边坐在门口的破凳子上捣药,一边鼓着腮帮子,“可我这人心眼儿。”

    二爷笑道,“有本事的人都是心眼儿。”

    豆子“哼”了一声,,“其实方才那些郎中各个都是厉害的,只是我这些年跟着师傅一直游走于战场,见过的外伤数不胜数,他们这些郎中在城中经营个药铺医馆,医的都是些寻常百姓,那些百姓平时能受多重的外伤,自然不能比我经验丰富,傅大人瞧不起人,看我年龄比他们,就觉得我医术不行。”

    二爷安慰他道,“你得对,傅大人以貌取人,你不理他。”

    豆子的气一下子消了,他倒像是年轻的胡仙医,骨子里透出倔劲儿和不服。

    二爷道,“跟我回头岭中,你都看见什么了。”

    豆子点了点头,一边挑拣草药中的杂质,一边认认真真地将回头岭中遇见的的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其实在这之前,二爷已经仔细地询问过刘鹤青了,对于回头岭一战,他已经了如指掌,此刻再询问一边豆子,只是想听听旁观者的讲述中,是不是还有遗漏的讯息。

    一炷香后,二爷忽然问他,“你用的什么药解的瘴气?”

    豆子立时露出自豪的神色,“军中好多人抽烟袋,烟草是解瘴气的良药,搭配在沼泽边找到的金丝草,能迅速见效。在回头岭那种缺医少药的地方,这东西很管用,不过后来我用艾叶替代了烟草,因为殿下闻不了那个味。”

    豆子回头看了二爷一眼,二爷笑问,“怎么了?”

    豆子轻抿嘴唇,下意识地问道,“先生,你近来一直在用刺血针放血吗?”

    二爷愣了一下,没作回应。

    豆子道,“耗费血气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二爷想抬阻止,可自己的还在薛敬的里握着,他便清了清嗓,低声道,“知道了,别声张。”

    薛敬昏昏沉沉的,睡得不省人事,可以这简直算是数日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

    到了子时,傅声亲自端着一锅米粥,轻轻脚地走了进来。

    豆子连忙接过米粥,将调制好的药粉撒进了粥碗,又用勺子仔细地搅拌均匀,才端到床边。

    傅大人拧着眉,昂着头不愿跟一个少年人道歉,可是见他伺候王爷伺候得事无巨细,便忍不住到伙房拿了一包麦芽糖回来,塞给了豆子。

    “今日给孙子买的,他没吃完,剩下的这些给你。”

    豆子见傅大人有意给他台阶下,便也不再气恼了,接过麦芽糖塞进了怀里。

    要傅大人这间宅子,可真算得上是“寒居陋室”,三间屋子一个伙房,书房还是从伙房隔出来的,要是在伙房里烧个饭,炊烟便能淋漓满屋的旧书。

    傅大人亲端进来的米粥还是他夫人亲自下厨做的,拌着两口咸菜,随赠三个黑窝头。

    人人都知道他为官清廉,可是寒酸到这份儿上,也是令人敬佩。

    二爷终于若无其事地从靳王那里抽回自己的,接过傅大人递来的米粥,抬眼看了傅声一眼,只见他两鬓虚白,脸色蜡黄,便随口问道,“傅大人脸色不好,定县这些年好治么?”

    傅声叹了口气,道,“老百姓只求有饭吃有田种,‘居安思危’——那是朝廷该想的事。官府只要执法公道,法纪严明,若是自上而下,人人严于律己,定县也将有夜不闭户的景象。只是近年来,北鹘人打了过来,朝廷总是采用消极防守的政策,老百姓过不好日子,势必要乱起来,所以没什么好治不好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二爷点了点头,认同道,“傅大人得不错。在下过灵犀渡口,早已领教了傅大人所的‘执法严明’。”

    傅声压低声音,“那是殿下下的死命令。以前本官只觉得靳王殿下精明敏,却没想到,十四艘粮船战和回头岭之战后,本官着实被他的胆魄震慑,他雷厉风行,骁勇善战,这几天定县都传遍了。”

    豆子心翼翼地给薛敬又处理了一遍伤口,帮他换了新药,千叮万嘱之后,便和傅大人一起离开了屋子。

    屋内只燃了一盏将灭不灭的蜡烛。

    二爷靠在床边看舆图,薛敬这才慢慢睁开眼。

    “装睡?”二爷放了地图,转头去看他。

    薛敬沉声道,“给我看看你的指。”

    二爷犹豫了片刻,便将伸了过去。

    薛敬轻柔地摸了摸他的指腹,十指指腹凌乱的布满针眼,密密麻麻,青紫一片。

    “我走前就这样么?”

    “是你走之后。”二爷若无其事地抽回指,“不是什么大事。”

    “那什么才算是大事?”薛敬反问他。

    二爷道,“保住燕云十六州,是大事。”

    薛敬盯着他,轻声,“若你没了,我还管什么燕云十六州。”

    二爷一愣。

    薛敬将他的握在心里,轻轻地摩挲着指尖细密的针口,顿觉一阵气闷,“罢了气话而已。”

    可是心里想的和嘴上的,从来相差太远。

    回头岭一战到现在,薛敬闭眼间全是冲天的火光,鼻子里似乎还泛着火林散出的焦糊味,那满目疮痍的山谷,尽是唏嘘。

    “是我杀了莫音。”靳王声音一沉,嗓子有些沙哑,“当着所有人的面。”

    “嗯。”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军面前斩将。”

    “我知道。”

    “我”

    “我明白。”二爷轻声安抚道,“莫音有了反意,你斩将,是情理之中。我明白这种感觉,你是在痛恨,痛恨那些死在回头岭里的部分叛军,为什么宁愿赴死,也不愿投降。”

    “是。我不明白,莫音带了五千人,有三分之一都没有跳下山崖,而是宁死不屈,陪着莫音死在了那片黑林里。”

    “是非对错,自有论证。立场往往非黑即白,然而你没办法定论哪一方是‘黑’,哪一方是‘白’。”二爷浅笑一下,继续道,“再了,莫音领军多年,底下有这样一批死忠战士,也算正常。他们的立场难以一概而论,但仔细想想,也能总结一二——除了为尽忠,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们不愿做降兵,是不知道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薛敬全身一怔。

    二爷又道,“他们想着,在林中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就算此刻逃了出去,到了外面,你不一样要杀他们,不定你还会用上比烧死更惨烈百倍的段。在他们眼中,你的谆谆教诲可不是一条通天的‘生路’,而是打开十八层地狱的‘死门’。殿下,你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总是心痛的,可你若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便不会这么想了。”

    薛敬慢慢地点了点头,又道,“莫音临死前我是‘一枚弃子’。”

    二爷忽然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道,“你不会还为这种无稽之谈上心吧。”

    “那倒不至于,我只为你的话上心。”

    二爷淡笑一声,“浑话。”

    “不过他这话,我自就听,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薛敬枕着臂,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继续,“他用这话刺激我,是想我在阵前分心。”

    “这就是我要提醒你的。”二爷收拢笑容,沉声道,“回头岭一战是个坎儿,是你从‘弃子’渡到‘皇子’的坎儿。特别是你在阵前刃莫音的那一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用莫音的血震慑三军,同样也能震慑朝野,这件事有好有坏,乾卦适逢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幽火葳蕤,屋子里闷热不堪。

    薛敬忽然扯着二爷的臂,将他的身体往自己怀里一拢,硬是往他耳边蹭了蹭,“我听不懂这些,既然活了下来,那我此刻总能要点补偿。”

    “唔”

    靳王这耍惨卖乖的招数一旦用惯了,便有些恃宠而骄。只是此时此刻背脊生出的水汽,比那屋外的空气还要湿润燥热。

    偶然有风,引人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