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一七一章 去留
    一七一、去留

    屋内,漆黑一片。

    翁苏桐好像过了发病的时辰,此时正躲在墙角,拼命地向后蹭,像是要将自己活活嵌进墙壁里。

    萧人海没有尝试着去靠近翁苏桐,“我不过去,不怕。”

    男子低沉的嗓音犹如震慑人心的蛊,翁苏桐望着他,不寒而栗。她的脑子好像被万蚁啃噬过,每次发病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的头上破了个洞,从洞里涌出酒足饭饱的肉虫,疼得她下意识拿头撞墙。

    萧人海冲过去,用心挡住她向后撞去的头,却根本桎不住她拼命挣扎的身体。翁苏桐被他固在肩膀上,方才被她咬烂的皮肉泛着难忍的腥味,她拼命喘息了几口,就差点将胃都吐出去。

    就这么彼此折磨了一炷香,那蛊毒像是终于疲累了,今夜又放了她一条生路。萧人海见翁苏桐不再挣扎了,便轻轻脚地将她抱起,一声不吭地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一枚青色的药丸,试图放进她的嘴里。

    翁苏桐意识清明,便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萧人海,“你拿走,我不吃。”

    “你必须吃。”

    “我不吃!”翁苏桐拼命挣扎起来。

    萧人海却不容她反抗地、一把抓住她的双颊,硬是将药塞了进去,然后猛地一扣她的下巴,见她毫无反抗能力地吞咽下去,才放开。

    下一刻,翁苏桐却将指伸进嘴巴里,抠住舌头,猛地一按——

    “呕——!”

    萧人海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翁苏桐将方才吞下去的那枚药又吐了出来。

    “你!”

    萧人海一把抓过旁边的一把木椅,震怒之下,他无处发泄,边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这把椅子上。

    椅子被撞碎在墙上,发出震耳的响声。

    翁苏桐却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要将这人的另一只眼睛也抠出来一样。萧人海站在床前,望着眼前这个疯女子,觉得自己对她扭曲到疯狂的情意,却被她用冷漠的回应糟蹋了。

    翁苏桐将自己看作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而自己却还舔着脸眼巴巴地等她回眸一笑,好似别人那般恩爱的眷侣,怯生生地依附着自己。可他本不该栽在任何人的里的,他是高高在上的战神,那些践踏过他的尊严、甚至想要夺取他中权柄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呼尔杀死了,杨辉变成了他足下的走狗。

    烈衣

    萧人海踟躇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女子,心里的愤懑就如上了火盆、融了炭的烈火,将他心底那最后一团死灰点燃,他恨不能将那人千刀万剐,可他却不能

    因为那人掐着自己的喉咙了。

    萧人海遗憾地发现,他真的动情了。

    杀不得、死不了、救不下、爱不成生杀大权皆在他,却连抽出那柄快刀的资格都没有。

    “你把少爷藏到哪儿了?”翁苏桐冷漠地问他。

    “藏到了你永远见不到的地方,你把药吃了,我就让你去见他。”

    翁苏桐凄婉地一笑,“行将能判人生,也能定人死。你一直用此药延缓我的死期,美名其曰给我续命,也只会让我越陷越深,到最后失去所有意识,死不了,活不成,变成如今生不如死的样子。你休想再折磨我了,我哪怕凭着只剩一刻清醒,也不会再任你摆布。”

    “任我摆布?”萧人海像是终于被翁苏桐的话刺痛了,他气急败坏地笑了笑,露出阴沉到令人胆寒的笑意,“那便最好了,如果你能任我摆布,那便最好了!”

    萧人海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翁苏桐的下巴,任凭对方如何在他中挣扎,他也不屑一顾,直到眼睁睁地看着翁苏桐将那颗药丸生吞下去,他才慢慢松开。

    下一刻,只见翁苏桐扑在地上猛地咳嗽起来,萧人海抓住她的身体,恶狠狠地将她下了箍子似的嵌进怀里,随着药物的催化,翁苏桐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晰透彻起来,行将的毒性在这姑娘身上阴晴不定,就像是她起伏不定的脾性,忽而凄迷如厉鬼,忽而狂躁同鬼兽。

    而这时,翁苏桐的思绪猛然间又回到了十年前的云城动|乱。

    那一夜,帅府起了火,她从火海里冲出来,见到满眼的狼藉,看见自己经常买桂花糕的铺子变成了焦土,店铺老板不知去向,伙计的尸体正在被野狗分食,野狗甚至不喜欢吃散落在他身边的桂花糖,似乎这被火烤过的血肉之躯,比贴心碾碎的桂花糖嚼得痛快。

    翁苏桐走过一段没人的巷子,她听见满城发出的惨叫声和痛哭声,她看见沾满泥土的双,看见眼前这座不堪一击的危城。

    她跪在这通往地府的深巷里,只能拼命地喊叫,却没掉一滴眼泪。

    她的怀里,揣着那枚少爷送她的愈梅簪,她满头凌乱的发上还蘸了自己流出的血,可她却还是笑着,将那发簪扎在了头上。

    她走出了云州,走了数十里,终于来到了狼山,想在那山洞里睡一会儿,她筋疲力尽,却怎么也睡不着。深夜间,忽然冲进来了一个受了重伤的人,那人蒙着脸,呼吸沉且急促,她问他叫什么,他他叫“阿屠”。

    ——“阿屠”

    翁苏桐露出迷离的微笑,仿佛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杀神,而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

    萧人海搂住她,让她贴在自己的肩膀上,死死地握住了姑娘冰冷的,“丫头,阿屠在。”

    “你怎么了?”翁苏桐神色涣散,已然看不清眼前这人的相貌,“你的伤好了么?”

    “好了,多亏了你,都好了。”

    而此时的薛敬,早已静悄悄地挪步到了这间屋子的后窗外,透过窗棂,他目睹了方才屋内屋外发生的一切——萧人海和翁苏桐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令他震惊。他试图将刚才那一幕和印象中深刻的画面融合,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从这光影中捕捉到什么。

    分食血肉,方能入骨三分。

    刀光剑影中拼出的一副良辰美景,好像终于将这血肉模糊的记忆冲淡了,今夜之前,薛敬难以想象,萧人海会平白站在原地,任由一人吞咬自己。

    有关于翁苏桐和萧人海之间一切的猜测和揣度,瞬时不堪一击。

    屋内,一盏红烛将尽。

    翁苏桐的思绪,忽然又回到了这座府里,她的眼神炽热又干净,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紧跟着心上人的步子冲进了这座院墙。她全身蜷缩在一起,就像是一个未完成孕育就被终结性命的婴孩,这所有的痛与离乱,都纷飞而去,不得归程。

    门外的兵拼着丧命的风险轻轻敲了几下。

    萧人海没有回头,“什么事?”

    那兵道,“大人,业雅有急事,叫您回总督府一见。”

    片刻后,萧人海才道,“知道了。”

    萧人海走后,房内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连凤像往日一样,走进屋,将方才两人推搡间掉落在地上的烛台捡起来,重新用火折点燃。屋子里立刻温暖起来。

    天边的月色渐渐浓烈起来,寒气逼人的夜间,忽然被这暖晕忽悠的平易近人。

    连凤也不话,只是坐在翁苏桐的床边,拿着骨笛吹起曲儿来。

    渐渐地,连凤听见被子里传来轻微的哭声,那声音持续不断,就好像这人闷着嗓子,不愿放肆地哭吼出来一样,压抑的令人难受。

    “姑娘想哭就哭吧。”连凤温柔地,“我给姑娘吹曲儿听。”

    几段曲吹罢,翁苏桐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好不容易见着点亮,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她坐起来,身体虚乏地直栽头,连凤连忙伸扶住她。

    “不用伺候我了,快回去休息吧。”

    连凤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道,“问柳不在,以后有我照顾你。”

    翁苏桐将叠在连凤的背上,她的唇色泛着青灰色,连凤心疼地低下头,因为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去世前的那一夜,嘴唇也是青色的,和翁苏桐一个样子,她知道,这姑娘活不了几日了。

    翁苏桐使劲摇了摇头,梦呓似的问连凤,“凤儿的家里还有别人吗?”

    连凤,“有,还有个弟弟。”

    翁苏桐不禁投来羡慕的目光,“真好我都已经七八年没见过哥哥了,你弟弟,现在还好吗?”

    连凤点了点头,“好得很,他遇到了恩人,恩人把他救了,我这辈子当牛做马都一定要报答恩人的大恩大德。”

    翁苏桐摸了摸连凤的脸颊,这姑娘的脸色泛着红润,就好像窗纸上映透的灯笼,飘着温和的红晕,“你是个好孩子,懂得知恩图报。”

    连凤反按着翁苏桐的,“姑娘也是我的恩人,我流落集市,是姑娘把我捡回家的,你都不嫌弃我是个市井毛贼吗?”

    翁苏桐笑了笑,“这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我知道挨饿的滋味,饿到极致了,恨不能肠穿肚烂而死,有一口吃的,哪怕是跟野狗分食,也心甘情愿。但你以后不要做那事了,府里有吃的有住的,短不了你的。”

    连凤伸抱住翁苏桐,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听闻着她飘飘忽忽的心跳声,脑子里“嗡”地一热,急不可耐地问道,“姑娘,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么?”

    “走?”翁苏桐莫名地一怔,“走去哪里?”

    连凤急了,“哪里都好,哪里都比这强。”

    翁苏桐却笑了笑,“可帅府是我的家呀,我还在等等少爷回来。”

    “可是可是你”连凤吞吞吐吐了半天,却左右没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美丽温柔的姑娘被命运活生生折磨成了一具不完整的皮囊玩偶,提溜着线,左右四周地转啊,转啊最终,终于转进了那个早就挖好的陷阱之中,活埋她的最后一抔土还是自己亲掘出的。

    这些日子,连凤看明白了,萧人海是真心对翁苏桐的,只是他们生而水火不容,从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了你死我活的立场。

    翁苏桐最看不得身边的姑娘流泪了,她从怀里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连凤的脸颊,安慰道,“怎么又哭了?对了,我再送你样东西。”

    连凤看着翁苏桐站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在床板正中按了几下,一个巧又隐秘的暗盒“啪”地打开,翁苏桐从盒子里面拿出一个鼓鼓的锦囊,转身递给了连凤,“趁着我还清醒,终于记得这东西放哪儿了。”

    “这是”

    “这东西,帮我带出城吧,不知道交给谁,但是我记得少爷过,这东西很重要,要我务必保管好。其他的我真的记不得了,你将它带出去,交给要找它的人吧。”翁苏桐极其疲累,讲完这段话便已经累得瘫在了床上,“好亮啊,凤儿,把蜡灭了吧。”

    连凤的心却似那燃着的火一般,焦躁不已,“姑娘,火不灭,我挡着就不亮了。”

    母亲过,这烛若是灭了,人就没了

    翁苏桐点点头,转身朝着墙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屋子里安静极了,连凤的里握着这枚烫的锦囊,感觉握住的几乎是翁苏桐的命。她将“少爷”嘱咐的事完成了,终于可安安心心睡一觉了。

    门动了一下,薛敬悄悄走进来。

    连凤上前将他迎到灯前。

    “她不疯。”薛敬低沉地。

    “心跟人被分割成两半,心里清楚,人是疯的。”连凤将那锦囊递给薛敬,“这应该就是这座房子里最后的秘密了。”

    薛敬一愣,“你不走?”

    连凤没话,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床上、死气沉沉的姑娘,坚定地,“我不走了,这院子里见了血,问柳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院子里。”

    薛敬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走,我不好交代。”

    连凤:“王爷,我还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薛敬想了想,道,“让我照顾你弟弟。”

    连凤点点头,“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吃了太多苦,拜托您。”

    薛敬将这两方话索性挑明了,“连凤,我不勉强你,去留是你的选择。但是我仅要你记得一件事,在连笙那里,我们终究谁也替代不了你这个姐姐。二爷过,人生在世,总要寻求分寸,保全了那个度,便是保全自己,也成全他人。你弟弟一定会一直等着你。”

    连凤一愣,“王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弟弟有你们,姑娘只有我了。我本来进帅府是为了找东西的,却没想到我遇见了她,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走,那样,她就真就只剩一个人了,我不能想,只要一想到她以后只能一个人面对着这座宅院,我心里就难受。我一定要留下来陪着她,至少还能吹曲子给她听。”

    薛敬无奈地叹了一声,走到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淡紫色的药瓶递放在翁苏桐地枕边,轻声,“这是紫雀丹,能在危之时就她一命,只剩最后一粒了,万不得已时再用。”

    连凤抬头看着他,低声,“谢谢您。”

    之后,薛敬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窗子外,枯藤相互交错,傲慢攀爬,冰凌结了一窗,阴影处的黑影露出半边脸,只见陆荣神色凄怆地紧紧闭了闭眼,将那一声叹息都隐匿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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