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二四四章 西东
    二四四、西东

    一刀断骨,两败俱伤。

    蓝清河怔怔地盯着滴在地上的血,神色有些恍惚,他还没能从蓝舟最后一句话音中脱离出来。

    此时此刻,蓝舟异常紧绷的身体渐渐颓了下来,他踉跄两步,扶住一边的树干靠着石壁坐下来,口中弥漫的血腥气一旦冲破唇齿,就抑制不住地往外头冒,他握紧拳头干呕了几下,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反胃的恶心感。

    他抬眼去看蓝清河,这人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像一头无坚不摧的狮子,动辄张着血盆大口,将自己从房间里拖出来,在一众下人面前扬起那根不知更换了多少次的马鞭,一鞭一鞭地抽在自己身上。

    一次又一次

    他甚至不清楚鞭笞带来的到底是痛还是痒。有时候,蓝舟甚至报复性地想,自己是不是只要嘶吼怒骂,甚至反扑上去一口咬住这只咆哮疯狂的狮子,将他从云端一把扯进泥泞的池子里,就能激起那头狮子骨头里最深处的虐|待欲,然后在震怒之下,将自己剥皮撕碎——那样,他是不是就能从深陷的血泥里挣扎而出,冲破那面高耸入云的围墙。

    可是此刻的蓝清河,他已经不再是印象里那头让人心生畏惧、胆战心惊的狮子了,经过蓝鸢镖局深陷北方这一战,他全身的皮毛似乎都已经被恶狠狠地拔去,獠牙也被一枚一枚地楔掉,他颈后生出的那片“至高无上”的鳞片也被人用削尖的刀,一丝一丝地从皮肉中挑出,最终,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肉,混合着零星血点,模糊地聚拢在一起。

    蓝清河已经褪去了那层华丽鲜活的“外褂”,随着二百位镖师的惨死、身心俱创、还有儿子的离经叛道,活脱脱被折磨成了一个快要被打垮的老人。然而,他的眼神依然透着捉摸不透的狠厉和阴毒,仿佛就算被剥皮拆骨,血池中只剩下一对濒死的瞳孔,也要抵死地盯着蓝舟。

    近二十七年过去了,直到此时此刻,蓝舟才敢抬起头,真真正正地直视着蓝清河的那双眼睛——原来这个虐杀成性、心中不存在分毫愧疚悔恨之意男人,鬓角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蓝舟这才恍惚意识到,这人已风烛残年,支离破碎。

    少年时期的蓝舟一度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无坚不摧、不会被轻易打倒的。所以他害怕这个人,恐惧感将他整个人填满,以至于在他鼓足所有勇气逃离那个“囚笼”的时候,他的心底依然是畏惧的。

    此刻,他看见从蓝清河身体里冒出来的鲜血,才猛然间发觉,原来这个人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也是血筑肉填的。

    葛笑走上前,一把扯住了蓝清河的衣襟,压低了声音,“老畜生,今天看在蓝舟的份儿上,我饶你一命。你如果再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让你尝尝凌迟的滋味。”

    蓝清河喘了几口气,终于在一片狼藉中整理了姿态,他没有理会葛笑的威慑,而是轻描淡写地,“十六爷不必威胁我这个糟老头子,老头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那口油锅里了,半面身子都焦了,哪里还怕你这子的威胁。”

    葛笑深吸了一口气,冷冰冰地盯着眼前这个食古不化的老人,“蓝清河,这世间怎会有你这种人?”

    蓝清河冷笑一声,笃信道,“这世间善恶不分,黑白莫辨,我蓝清河只不过在做我认为对的事,至于杀多少人,送几条命,老子不在乎。老子光明正大地做恶人,总比你鬼鬼祟祟地当人强。是不是,十六爷?”

    “你——”葛笑怒目切齿,重拳抬起,差一点再次招呼在蓝清河的脸上。

    却见蓝清河转过头,根本没有理会葛笑的怒火,也不在意他是否要再次将拳头挥在自己的脸上,他慢慢转过头,沙哑地问蓝舟,“子,你方才答应跟为父回岭南,还算不算数?”

    蓝舟微微闭眼,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接话。他撑着树干慢慢起身,没有再去看蓝清河和葛笑,而是自顾往那个石洞里趔趔趄趄地走去。

    经年累月、顽固不化的血刺一旦剥离,锐利的剧痛折磨得他体无完肤。蓝舟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皮绳,再碰一下,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

    葛笑忧心他,于是放开了蓝清河,赶忙坠在他身后不远,亦步亦趋地跟着。

    方才一阵乱战,蓝清河的腿骨在与葛笑的乱战中撞裂了,一时片刻无法动弹,他便只能靠在大石头边有一口没一口地粗喘,一边喘一边还往葛笑追去的方向骂骂咧咧。

    回到洞中的这一路,蓝舟始终一言不发。他默默地将包袱拿过来,从里面拿出止血的伤药,然后艰难地靠坐下来,往划破的心清理上药。

    葛笑不近不远地坠在洞口,眼神一直盯着蓝舟的动作,想上前帮他,又怕被他推开。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久到他双脚发麻,好像被两根钉子血肉模糊地钉在了原地。

    “你”葛笑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半步。

    “我早就答应了,要跟他回岭南。”蓝舟忽然开口。

    葛笑的心口猛地一缩,几乎感觉不到疼。他方才下意识间、恶狠狠地扇自己的那两巴掌太过用力,此刻被牙齿一咬,霎时咬伤了嘴里的嫩肉,猛地呛了一下,差点将心脏咳出来。

    他靠在洞外的岩石上,将嘴里残留的血沫子吐尽了,觉得自己这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一直在一块长了倒刺的石头上来回摩擦,那石头上倒生的血刺无时无刻折磨着他,经年累月,让他过上了“有今日没明天”的日子。

    十年过去,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经穿过金云使那张“皮”,甚至忘记了自己当年前往不悔林,其实是为了杀这个人的。

    “哥,十年前不悔林,你真的是来杀我的么?”蓝舟轻轻问。

    葛笑的眼神慢慢紧缩,等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

    “”葛笑没有搭话。

    蓝舟长舒一口气,眼神疲惫,略显绝望地,“当年押送皇镖的车队一共一百二十人,你们金云使冲进密林,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葛笑快几步走过去,想极力解释,张了张嘴,却终于没能开口。

    蓝舟抬起头,略显陌生地看着他,轻飘飘地问,“最后只我了活下来?”

    “”葛笑控制不了地急喘起来,他禁不住全身颤栗,心溢满热汗,那个平日逍遥桀骜的葛五爷,此刻嗓子里连声音都发不出。

    “查叔叔、何、卿然那些看着、陪着我长大人他们都死在不悔林了”蓝舟冷冷地瞧着他,再次确认道,“是你带人干的。”

    葛笑拼命地吸进了几口气,然后颓然般地呼出来,“是我。”

    蓝舟猛然间窒息般地一颤,跟着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砸在他心口的白衣上——一尘不染的心房猛然间砸进了鲜红的血点,支离破碎,触目惊心。

    “咳咳”

    葛笑猛地冲上去,接住这人的身体,却在那接住的一瞬间,发觉这人的身体极轻,就好像剥离躯体的魂魄承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重量,一旦魂魄离体,剩下的躯壳就像是一一颗一碰就碎的蛋壳,易碎又可怜。

    蓝舟没有力气推开他,只能漠然地看着头顶石壁上洇出的水墨,决绝地想——世间万物百般轮转,多少纷争撰写的结束,有些分崩离析,有些破镜重圆,到底哪一种才是自己的结束呢?

    他曾一意孤行地认为,眼前这个将他从泥泽中救出的人,是寒冷雪夜里,为他迷途引渡的灯火,却不想,行路万里之后,在那片平静的清波之下,一直为自己引路的那盏灯竟然变成了一面发光的棱镜,不论你怎么看,都只能映出自己血肉模糊的影子,还有身后那一片血海尸山。

    没有水波、没有轻舟不见灯火。

    蓝舟挣扎地坐起身,挣开了葛笑的臂,用袖子随意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冷声问,“为什么?”

    葛笑挪不动自己的僵硬的身体,只能低下头,眼睛看向别处,没有解释。

    蓝舟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惨然地笑了一下,问他,“好,你不解释,我也不再问了。那什么叫‘四爷往后天高海阔,随心所欲’?”

    葛笑猛然抬头看着他,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蓝舟又问。

    “就是那个意思。”葛笑低声,“背着你去山谷救蓝清河的时候,你跟我,你身上铸着蓝家的骨头,流着他们的血,无论你逃多远,都还是蓝鸢镖局的人。我就想想帮你剔了这烂掉的骨血,扒了这张坏死的‘皮’,让你此生不再回岭南,跟外头那个老畜生一刀两断。他不死,你不活,你们死活参半,两败俱伤。我既然做了这柄‘刀’,那就让我自己帮你扎进去,把你身体里这枚毒刺拔|出来。”

    一句话被葛笑活生生地拆分成了语焉不详的句子,听进蓝舟耳朵里,倒变成了扎人心的利刃。

    葛笑缓慢地伸出双掌,摊开后给他瞧,“你看我这双,上头沾满了鲜血,脏得很,就算将它们剁烂,埋进地底下,血腥味儿还会从泥土里冒出来。我洗不干净,你和二爷得没错,我放不出这缸血,剔不掉这身骨头,我即便逃出升天,此生终究是承恩阁的人。”

    蓝舟往后缩了缩,靠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忍不住颤抖起来,葛笑注视着他,继续,“既然你我之中,终有一人必然无法回头,那还不如让你天高海阔,随心所欲。”

    许久的沉默之后,蓝舟忽然,“所以你才执意冲上来,一路跟我至此,你这么做宁肯被我知道真相,也要帮我把这根‘刺’拔|出去?

    蓝舟这才恍然大悟,从船上,到密林水边,再到断崖边解救蓝清河,最后到这里这一路,葛笑一直无条件地帮着自己,即便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真相大白,甚至分崩离析,他似乎也从没有过一刻犹豫不决。

    可他们终究走的是两条路,西北东南,天各一方。

    “你太狠了。”蓝舟的眼神忽然悲凉起来,“你以为你一刀将蓝清河杀了,我就能从此天高海阔?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

    葛笑蹙紧眉头,喉咙里像是顶着块带刺的火球,不出一句话。

    蓝舟狠道,“若真求‘山高海阔’,我何必陪着你将那太子从云州城偷出来,和你一路奔逃,在无路可跑的时候被二爷所救,又跟他一路上了鸿鹄,最后在生杀帐前,先你一步为关二爷进了那三炷高香?我又为何要和他们歃血为盟?十六爷,你倒是跟我,我蓝舟这十年来,哪有什么‘随心所欲’和‘天高海阔’?”

    ——若真有,他何必为兄弟们挨刀,何必在送战马的途中被饮血夹所伤,何必明知必死无疑,还将自己送到云城驿站,又何必再走上那条路,踏着母亲和妹妹的鲜血,情愿跟蓝清河重回岭南。

    “我这半生,哪有什么天高海阔”蓝舟长叹一声,扶着石壁慢慢起身。

    “你去哪儿?”葛笑下意识地站起来,跟着他走出了石洞。

    “你我相识一场,我对你的情义,你多少应该了解。”蓝舟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温柔又残忍地冲他笑了笑,“无论以后我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记你给我的这十年——遇见你的这十年,是我赚来的。”

    葛笑脸色苍白,试探地问,“什么意思你、你是要离开我吗?”

    蓝舟收回浅笑,随将腰间的鞭子解下来,抛给了他,然后决绝道,“此生你我,各别西东。哥,保重啊。”

    那声“哥”叫得极其刺耳,几近将葛笑的耳蜗扎得稀烂,葛笑咬破了舌尖,鲜血混着苦水不断在唇齿间翻腾。

    他握紧那根扎了血的马鞭,僵直地杵在原地,恨不能用刀将自己的心口破开一个洞,将里面悬挂的大石头抠出来,然后摔碎在地上。

    直到听见一声刺耳的马鸣,葛笑才忽然打了个灵,魂归人间。

    他莫名其妙地没有发脾气,更没有歇斯底里地追上去,而是转过身,神色游离地回到洞中,洞内洞外已不见人影,蓝舟终是遵守约定,随蓝清河离开了。

    葛笑在黑暗中蹲了一晚,始终没松开那根带着余温的马鞭。他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这些年和那个人相处的画面,走马坡上纵马而下的洒脱、九则峰上一别昔年的不舍、兄弟之间歃血为盟的豪情、还有多少次生死边缘彼此依偎的决绝和勇气太多了,一幕跟着一幕,几乎要将葛笑眼前的图景填满。

    可他悉数之后才发现,这个人由心底散发出的笑容,似乎总在回眸时一闪而逝,空留下的,全都是近些日子以来,让人不忍回首的景象。

    直到黎明,葛笑也不知道是被射进来的晨光刺激了一下,还是被喉咙里那压抑的刺痛扎了心。他猛颤了一下,猝然间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山洞。

    他拔|出短刀,猛地切断了与马儿连着的车舆,然后快速翻身上马,向着蓝舟离开的方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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