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三八六章 悲喜
    三八六、悲喜

    于是,这两人便领着靳王离开东街,穿过一片民宅,淌过一串坑坑洼洼的泥坑,走过几条逼仄幽深的巷子,最后在巷子尾巴上的一处泥瓦房子前停了下来。

    “少爷,这里是云州柴火巷,大多不是本地人,有落难逃荒到此的,还有做生意赔了钱走不了的,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

    靳王一边仔细脚下磕磕巴巴的泥水坑,一边问,“你们家少爷怎么约我在这里见面?”

    “不是少爷约的。”

    话音一起,靳王忽然抬头,却见连凤一身厮打扮,三两步间跳了过来,“那个六爷”

    薛敬倒真没想到会是连凤邀约,稍显惊讶地笑了笑,“我还道是总督府的那位少爷要吃糖葫芦,让我不远万里去糖铺子里给他找糖呢。”

    连凤被他逗笑了,方才辗转来到这里时一路的惊心动魄也随即消散,她吸了口气,对那护院和伙夫吩咐道,“你们别在跟前伺候,到外头转悠一会儿,不叫不让回来。”

    “欸,好嘞,姑娘放心!”

    “慢着。”薛敬叫住他二人,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去巷子口的糖铺店买些东西回来,既然是府上少爷要吃的东西,你们一会儿总不能空而归吧。”

    “欸,好!”那两人得了票子,连忙道了谢,转头便跑了。

    连凤腼腆地笑了笑,细声道,“王爷,还是您想得周到。”

    薛敬随着连凤走进杂院,抬眼见到运货的运柴车,车边还有刚刚捆好的干柴。他脚步一停,往亮着灯的泥瓦窗看了一眼,吸了吸鼻子——花香。

    薛敬眉间微微一皱,低声问,“是翁姑娘吗?”

    连凤点了点头。

    薛敬神色微沉,凛声问,“你们怎么冒这么大的险,约我在这里见面。”

    连凤道,“实不相瞒,我和姑娘也是没有办法。她执意在今夜见您一面,但总督府的前后门都闭了锁,没有萧人海的命令,我们绝出不来。我们又信不过总督府的那些兵,只能请太子帮忙。他倒是鬼精,想起来找这护院和伙夫。那伙夫每日给他做菜烧饭,那护院每日陪着他玩,这两人从总督府后面的门房出来是不必搜检的。所以我们就想了这个办法,请这两位兄弟运着柴车,送我们出府寻您。姑娘正在房里等着您呢,她病得很重,见不得风。”

    “你们这样太冒险了。”薛敬言辞谨慎,语气都沉下几分,“是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在今晚寻我。”

    连凤的脸色有些憔悴,日久不见,她的眼中已不见昔日的光泽,“王爷,姑娘她心底有件事,如今只能对你。”

    薛敬微微锁眉,不禁诧异,“只能寻我?连二爷都要瞒着?”

    连凤没再接话,而是错身一步,让他往房里走。

    翁苏桐此刻正靠坐在窗前的竹椅上,竹椅斑驳,经年累月的蚁痕烙刻在上头。

    窗影飘忽不定,仔细一看,原是乌云作祟。

    薛敬慢慢走过去,瞧见这个曾经美似谪仙的女子,如今竟已瘦脱了相。她的半边脸被遮在风帽下,眼神无光,只是盯着窗外的乌云,倒像是在等那片云何时消散一般。

    翁苏桐听见脚步声,慢慢转头看了薛敬一眼,气若游丝道,“王爷,原谅我不能起身相迎,望您海涵。”

    薛敬却道,“姑娘言重了,我这里还有一些补血镇气的丹药,是从烛山带过来的,连凤,你去倒一杯温水过来。”

    “是。”连凤看了两人一眼,连忙离开了屋子。

    翁苏桐撑着躺椅起身,颤抖地咳嗽了两声,慢吞吞地将风帽取了下来,温柔地笑了一下,“您自己都还病着呢,怎么总愿将这些救命的好药用在我身上。上回送我紫雀丹,这回又是补血养气的药。哎,这些药都珍贵得很,用在我身上,怕是要浪费了。”

    她捏着妥帖的分寸,话语间尽是释然。她就好像一朵被风雨摧折之后还拼命向阳而生的花,依存的枝干即便已被折断,哪怕仅仅一息尚存,也不妨碍这朵花在跌落的泥土中孤芳自赏。

    连凤将温水递过来,薛敬从怀中拿出瓷瓶,从瓶子里倒了两粒药出来,放进水中化开,他一边荡着杯中的水,一边不疾不徐道,“药么,炼制成丸,对了症,方能彰显其功效。便如‘练兵’一样,什么时候该用什么阵法,可都是学问。就比如现下在这泥瓦房里,你我这场‘药局’,便是‘对症’了。”

    翁苏桐将眼神略移到别处,凝神静气地细想着靳王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薛敬将水杯递给她,“喝吧,能舒服一点。”

    翁苏桐接过水杯,乖乖地一饮而尽,“王爷得对,‘对症’才能‘下药’。若是久病不得治愈,便要去瞧瞧那药根、药引和药量谨慎遵从医嘱,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不错。”

    翁苏桐淡淡一笑,“这话还是少爷告诉我的。”

    从始至终,翁苏桐只要一提到这个人,眉眼之间便如同篆刻上一抹柔情,仿若就算天塌地陷,海枯石烂,她心中只要还有关于这个人的念想,那一切灾难不过都是眼前的云、身后的烟,过去了便散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用情至深,却也应当珍视自己。”

    翁苏桐与他心照不宣,“王爷又哪里不是用情至深之人,倒会教训旁人。”

    薛敬摇头苦笑,“姑娘就别寒碜我了。其实,我和你的二哥哥一样,我们都都觉得你心中藏着事,只不过你的身体和状态一直不好,即便我们想问,也开不了口。毕竟,当年经历过那场浩劫的人,真正活下来的,没几个了,你都不算其中之一。”

    翁苏桐神色一滞,茫然地循着他的目光。

    “抱歉,我无心冒犯。哀莫大于心死,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王爷得没错,我的心确实已经死了,只是揣着这副皮囊勉强苟活。”翁苏桐淡淡道,“其实这心病和癔病已经伴随我很多年了,也不全是行将闹的。从十一年前云州破城至今,我脑子里就愈发一塌糊涂。经常时辰颠倒,前尘和后事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哪件是先发生的,哪件是后发生的。王爷,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有些事明明发生过,你却不记得素因和经过,由那结果生出的情绪却能绵延不绝地影响着你。”

    “大悲无泪,大喜无声,大抵就是这个意思。”薛敬忍不住唏嘘,“有时候也真觉得,那些大祸若真如黄粱一梦该多好,但是哪存在那么多梦魇,都是心魔作祟。”

    翁苏桐用眼光上下打量着薛敬,缓缓点头,“王爷同样身中剧毒,却没像我一样被行将累及,您这般坦荡宽忍的胸襟,毒蛊都不能耗损您万一,这份胆魄和意志,是女子无法企及的。”

    薛敬十分从容地笑了笑,“姑娘过誉了,我只不过从未将此毒放于心上,不过心,便不存在心魔。也只发作时难忍,挺过去了万事太平。况且,他这十年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么。这人事中,唯悲喜从不相通,能哀其所伤,痛其所痛,不也算作人间幸事么。”

    靳王这份沈定泰然的心性倒不经意间令翁苏桐震撼。

    他那句“悲喜从不相通”几乎在顷刻间将翁苏桐那颗心砸得稀烂,细细修补之后,重新点缀上随风摇摆的金花,再栽进荒芜的野草中,美名其曰艳冠群芳。

    “悲喜不相通是啊,悲喜何时相通过呢。”翁苏桐惨然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其实在乌鱼巷子的欢月楼隐姓埋名的那两年,我是真真正正地把自己活成了‘引梅香’。若不是偶然遇见了任半山前来听曲,不定我会一直在那里唱下去。与其我那些年是在打探消息、等待时,倒不如是在自我逃避。”

    “自我逃避?”薛敬听出她话音中的歧义,忍不住追问,“逃避什么?”

    翁苏桐慢慢抬起眼睑,“逃避那场劫难中,唯一一个因我而起、却再不能转圜的祸事。”

    薛敬蹙起眉,疑惑道,“因你而起的祸事?翁姑娘,你今夜忽然来寻我,是因为在总督府,发现了什么当年那件事的线索吗?”

    翁苏桐紧闭双目,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王爷,两年前,我因为任半山的事,从幽州的乌鱼巷子离开后,回南方待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了云州。我嫁给萧人海,本意是去报仇的。当年九龙道那场大战,他是罪魁祸首,是元凶。这两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刃仇人,可是我杀不了他我这双,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

    薛敬慢慢呼出一口气,恍惚间,他忽然好像听见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女子,抵死不愿妥协的执念。

    “昨夜,行将再一次发作,我知道我的时限临近了。”翁苏桐看着靳王微微蹙起的眉峰,坦然地笑了笑,“王爷不必为我伤怀,更不必觉得不值。我是罪有应得,活该的。”

    什么“罪有应得”,什么“活该”,什么“自我逃避”,什么“不可转圜的祸事”翁苏桐的言辞一向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如今她亲自冒险来寻自己,必然是因为终于寻得了积存于脑海深处、却曾被自己亲掩藏起来的真相,因此必须在“时限”到来之前,寻一个人,将此事和盘托出,不至于带着这些秘密悔恨离开。

    可是,眼前的翁苏桐早已被经年累月的仇恨和悲苦折磨得形容枯槁,真到了眼下要出真相的时候,她又会因为怯懦和自责而悬崖却步。

    薛敬被这低闷的氛围压得有些透不过气,他实在没忍住,转头问一直站在一旁、同样足无措的连凤,“翁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昨晚总督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凤张了张嘴,还未及开口,就被翁苏桐打断了,“王爷,你别逼凤儿,她不在场。”

    薛敬看向翁苏桐,心翼翼地问,“她不在场,那你在场,你告诉我,萧人海对你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翁苏桐仔细地抿了抿薄唇,终于将那些悲苦的情志暂且放到一旁,撑着竹椅坐直身体,正色道,“实不相瞒,王爷,我今夜执意见您一面,是因为昨夜萧人海的几句话,让我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这些年我探寻此事的方向是错的。”

    薛敬立刻直起身,神色严峻地望着她,谨慎地问,“他与你了什么?”

    翁苏桐道,“一直以来,九龙道一战的前因后果都已极其明朗,二哥哥也曾用尽十年时间彻查此战,我们只知,这一战是烈家大军布战失利,潜入九龙道后被北鹘大军围剿于错综复杂的幽谷里。”

    薛敬缓缓点头,“这个我也查过,也曾问过季卿,他与你所大差不差。九龙道一战于战略上,的确没有什么可追溯的,但是若非要深溯,便要往前,将案头推至战前的几个月,甚至更早。如今我们已经查到,当年大战之前,曾有京中人秘密于重阳节随皇镖送信至帅府,有意提醒元帅此战凶险。然而终因当时局势复杂,那递信之人本身也正处倒悬之危,阴差阳错之际,他没能将此信成功送至帅府当事人中。”他微微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那人姑娘应该也认识,不过时间久远,我便不提他的名字了,免得多一个人增添烦恼。”

    翁苏桐却也没心思去追问那京中送信之人的姓名,既然薛敬对于此战的了解程度不比自己少,于是便就着方才自己的话继续道,“昨夜我与萧人海又发生了争执,他在震怒时与我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

    ——‘打仗这种事,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烈家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那是他们主将用兵无能。敌我双方对垒,一刀、一枪、一阵都可谓光明正大,烈家军当年若不轻信自己人,也不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还‘自古以来,党争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南朝皇帝自己摆下的龙门阵,由自己人跳进去殓尸,既掩人耳目,又欲盖弥彰。”

    “你等一下。”薛敬脑子里“嗡”的一下,差点被她这段话震懵,“人死灯灭,兵败城亡,九龙道千尺红土,盖住的哪里只是二十万具骸骨他真这么的?”

    翁苏桐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他他只需要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坐等收渔翁之利便可,他他绝不做从背后要人命的事。当年九龙道一战,亲要了烈元帅和烈家少爷命的人若不是萧人海,那会是谁还能有谁呢”

    薛敬从她开始回忆萧人海的话开始,就不由自主地倾身,呼吸也由缓到急,逐渐变得不安定起来。最后直到翁苏桐将这番话完,他才终于得了空隙,拼命克制住了急躁难忍的喘声。

    “咳咳咳”翁苏桐挣扎着想继续往下,却被咳嗽呛了肺,伏在一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连凤连忙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轻缓地抚慰着。薛敬又从药瓶里取出一粒药丸,示意她喂给翁苏桐吃。

    不一会儿,翁苏桐又服了一粒药,脸色稍缓,咳声渐弱,却浑身脱力地倒回竹椅上,虚弱道,“王爷我到此处,您应该猜得到我为何要避开二哥哥,先来寻你了”

    薛敬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笔直,“翁姑娘,你言下之意,此事动因曾经由过你?”

    连凤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道,“什么?!姑娘”

    薛敬忙按住连凤的话音,轻声道,“翁姑娘,萧人海这番话其实是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你最在意的,应该是他最后一句话——‘当年九龙道一战,亲要了烈元帅和烈家少爷命的人会是我吗?’”他忽然加快了语速,沈声道,“姑娘,你确实曾经历过战前种种,你就是我们如今独缺的最为重要的一环。”

    他带着极其忍耐克制的心力,深深地看着翁苏桐,动容道,“有了你‘这一环’,也许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也许那些平白枉送性命的人,都能有所交代了,你明白吗?”

    翁苏桐的眼中忽然因靳王这番话续起撕心裂肺的悲戚,她将双遮在面上,忽然激烈地喘了几声,好像徒剖开那层写满真相的窗纸,便要耗倾她毕生的心血一样。

    “姑”连凤刚要叫人,又被薛敬挡了一下,她便只能退至一旁,心疼地轻声啜泣。

    薛敬慢慢起身,走到竹椅旁蹲下,眼中带着热意,循序渐进地引导,“翁姑娘,你睁开眼看看我。”

    翁苏桐像是受了蛊惑一般,茫茫然转过头,看向薛敬。

    “无论真相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因我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与你分担这场灾祸的人。姑娘心性善良,若不是因为长久积压在心底的悔恨,也不至于被行将伤到这般体无完肤的地步。”

    靳王的嗓音中似乎潜藏着巨大的能量,为翁苏桐一直以来茕茕独行的残魂献祭片许暖光。仿佛一座巨峰凌空砸下,彻底挡住了席卷荒原的飓风,为那团即将被风雪摧折的花簇避开了四分五裂的祸端。

    翁苏桐下意识地点头,迷茫地问,“旁人都不行吗?”

    薛敬坚决道,“旁人都不行,你的二哥哥更不行——只有我。”

    今日又是心疼翁姑娘的一天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