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三八八章 寸断
    三八八、寸断

    连凤僵了一阵,抿着唇,未敢再话了。

    然而薛敬这番话像是终于奏效了,翁苏桐使劲哭了一阵之后,终于试着拾起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勇气,嘶哑地开口,可那声音就像是从旁人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孙大人来帅府那日,是出征前三天,我送茶去前厅时,偶然听到他们正在商讨布兵的计划。”翁苏桐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烈元帅将他们十八个人分成两组,分兵出战。”

    她不知不觉间念起了烈元帅分兵时的指令,“‘着燕云十八骑两路分兵——三骑陆显锋、四骑祝龙、七骑鹿云溪、十二骑唐大有、十三骑烈亦平,十四骑程长安、十五骑方寒生、十六骑阿宝、十七骑何褚行,此八人立即启程,赶赴关内,寻得皇镖,并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拦阻,不得有失;长骑李和霖、二骑魏青云、五骑冯金宝、六骑申杨、八骑韩兮瑶、九骑焉同、十骑阳、十一骑俞伯南、十八骑烈衣,此八人随军出征九龙道。’”

    薛敬不自觉地蹙起眉,“等一下,你反了吧,十八骑烈衣不是应该入关劫镖吗?”

    他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变,全身血液逆流,连尾指骨都僵硬了,“不,不会的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翁苏桐终于将脸从膝盖上抬起,悲戚至极地望着他,“就是您理解的那个意思。”

    “!”

    翁苏桐声音艰涩,冰冰凉凉的,像是秋日里柿子身上不情不愿裹上的白霜,“原本燕云十八骑两路分兵,烈元帅是要带着二哥哥去战九龙道的。”

    连凤睁大了双眼,也跟着僵住了。

    他两人顷刻间化成了两座无血无肉的石头山,风化之后连骨头缝里都带着一丝冰消瓦解的齑粉。

    “姑娘,我听不懂了”连凤战战兢兢地试探,“你是原本战死九龙道的人,不该是大少爷”

    她话到险峰,突兀地看了靳王一眼,从那人眼中,她分明读出了难以置信的惊疑,于是她那攀至高处的话音陡然间滑落,至深谷中再次搁浅,未敢再多一字。

    “王爷,您没有什么要问的么?”翁苏桐鼓足了勇气,拼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决定去碰一碰靳王那周身钢索般的铁甲。

    薛敬像是猛然间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随之开口的嗓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你是怎么听见的?听何人的?”

    翁苏桐直言,“孙大人来帅府通传密令的那一晚,我趴在后窗听见的。”

    “偷听?”

    翁苏桐点了点头,“起初我进去送茶的时候,他们只到出征的事,还没决定分兵两路。我见他们神色凝重,又和大少爷出征有关,于是出门后,便绕到后窗,偷听了一阵。他们后来开始估算战力,元帅此战出兵九龙道,敌我双方胜算大约各占五成。”

    “各占五成”

    薛敬心道,元帅如此估战也是保险起见。一般开战之前,主将们往往会根据兵力、辎备、地势和天时,对行将到来的一战进行估战。胜算五五开是较为保守且普遍的估量。即便胜算能达到六、七成,主将也往往会审慎地将战况估至实际战力之下——一来是不愿使自己的士兵过分骄纵,避免他们在敌我双方战力悬殊之下,偶有轻敌之嫌;二来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莫要因为估战失利,待战后论功赏罚之时,前后高低相去甚远,引他人口舌之争。

    “但是这场仗败了,一败涂地。”薛敬紧接着道,“我刚才也了,这其实是有人提前泄露了行军路线,且确实曾有人试图在战前通知帅府,让他们务必心谨慎这一战。然而却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导致这个人最终没能将这条重要的消息透露出来。那么既然当时确有此分兵的计划,为什么后来季卿没有随军出战九龙道?”

    翁苏桐换了一个姿势,又道,“那天最后,我在窗外听到他们分兵的计划之后,子时刚过,孙大人就匆匆离开了帅府。我便跟了上去”

    “等、等一下。”因为翁苏桐话向来颠三倒四,薛敬屏住一口气都要好分好几次吐尽,生怕弄出点动静扰到她的思绪。

    然而即便这样,她这一段话下来,薛敬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你跟了上去?你是你紧跟着云州知府孙蔚齐的车马。”

    翁苏桐点了一下头。

    薛敬露出不解的神色,犹豫不决地,“你知道,你当时只是”

    翁苏桐见他不好开口,便坦然地接过他的话,“王爷是想,我当时只是帅府一个婢女,即便他们没真将我当一个丫头对待,我实则也与孙大人身份悬殊,您想问,我为什么会想到要去跟踪孙蔚齐的车马?”

    薛敬点了点头,“所以为什么?”

    翁苏桐诚恳道,“因为在那晚他们交谈之前,曾有人提醒过我,叫我务必仔细留意战前前来帅府所有‘外人’的言行,若是有不妥之处,要及时将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少爷——且,只能是大少爷。”

    薛敬立刻正襟危坐,“是谁?谁提醒过你?”

    “‘天骑’七骑——鹿云溪。”

    薛敬紧紧锁眉,“临战前你曾见过鹿云溪?在哪儿?哪一天?”

    “就在孙蔚齐来帅府的前两个时辰,临战前第三天的傍晚。”翁苏桐此刻的情绪看似平静了许多,语序逻辑也清晰了不少,“那天傍晚,鹿姑娘曾来过一趟帅府,我无意间看见我哥在府门外拦住了她,她执意要见大少爷,但当时大少爷不在府内,我哥便询问她有什么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可我见她神色匆匆,纠结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就走了。我听她这事和大少爷有关,便从侧门跟了过去。我是在侧门的后巷子里拦住她的,但是她对我话的态度明显和平时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很戒备。”翁苏桐回忆道,“其实,在燕云十八骑里,我跟她算是比较熟的,大少爷闲暇之余,有时会带着我去云山楼会友,他那几个朋友我基本都见过。一直以来,鹿姑娘作为云山楼的老板,又是燕云十八骑的主将之一,待我一直是很好的。但那天我叫住她的时候,她却用一种怀疑的眼神审慎地盯着我,我不上来就是那种让人担心、又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的眼神。”

    她微微晃了晃头,像是正在将那些缠结在一起、乱麻似的就记忆捋顺,“我脱口而出问她是不是大少爷出了什么事。起初她并不信任我,可当她看见我鬓边插着的愈梅簪时,便立刻问我和大少爷成了什么关系,还问这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愈梅簪”薛敬稍缓片刻,再次想起屏风上拓印的“梅形地图”。

    翁苏桐又道,“她她在不久前的重阳家宴上见过这枚簪子。于是我便承认,其实我爱慕大少爷已久,这簪子是老夫人亲赠与我的。她这才放下心来,拉着我避开行人,嘱咐我了一件事——”

    “她嘱咐你什么?”

    “她原话是——”

    ——“如今帅府里人际复杂,我暂时不便进府,也不相信任何人。丫头,你若是为了大少爷好,便定要留意近来进入帅府的‘外人’,若是有可能,在‘他们’前来帅府时,紧紧地盯着‘他们’。若是听来什么、看来什么务必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少爷。’”

    薛敬深深地吸了口气,仔细将这段话在心中消解。

    翁苏桐再道,“我听她话中有话,便问她为何不亲自告诉大少爷,我当时总想着,鹿姑娘功夫好,人也警,若要盯人,也总比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强。可她却——”

    ——“正是因为你不显眼,又时常进出帅府,旁人不会留意到你。我近来行动不便,也不知道该信任谁”

    翁苏桐一口气完这段话之后,随即急促地轻喘了几声,“我当时看鹿姑娘的神色不对,这事又和大少爷有关系,便连忙一口应了下来。”

    薛敬按住翁苏桐接下来的话,细致地,“待我捋一下目前整件事——你是,临战前三天的傍晚,孙蔚齐将‘劫镖’的密函带来府中,同时与烈元帅商讨燕云十八骑该如何分兵一事,那个时候,这道密旨其实还未下达到十八位将士的耳中。起初,他们商量下来,本意是要让烈家大哥前往关内劫镖,让季卿随军出征九龙道——这些都是你趴着窗缝听来的。”

    翁苏桐诚实地点了点头。

    薛敬顿觉此事棘,连忙又道,“那因何后来变卦了呢?据我所知,着令燕云十八骑出兵一事,就在出征的前一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够明确,季卿从未怀疑过甄选派人这件事中还存在猫腻。到底是因为什么,将元帅原本定好的选人方向突然变更,他兄弟二人的出征路线,因何在临战时对调了呢?”

    薛敬不禁又想,鹿云溪当时不肯进帅府,可能是因为她对府中的某些人不够信任,也可能是因为有所怀疑,却不能确信自己心中哦对于帅府中可能存在“内鬼”的猜想。她暂凭“局外人”的身份,一时又不可能单独见到烈家大哥,于是情急之下,她权衡左右,便选择了一个既不冒进、又折中平衡的放放——设法寻一名帅府中人充当自己的“耳朵”,用这只“耳朵”帮自己探听帅府中的事。

    云山琴、愈梅簪、闲梅研雪图——三物合一,铸就了那张横越南北航路的“梅形地图”,其中九朵梅蕊直指“金丝带”中的“九门”所在。鹿云溪看见此簪,便本能地认为,翁苏桐应该是值得她信任的。毕竟这样正处于豆蔻年华、又怀揣对少爷无尽爱意的少女的少女,刚刚得到老夫人青睐,将视为珍宝的愈梅簪当做信物赠与女孩,隐隐要将她当做还未过门的烈家儿媳妇来对待。

    因此长着这双“耳朵”的人务必要对烈家绝对忠诚,且不会被从旁伸出的任何“乱枝”撼动或左右,而她最终选择翁苏桐的主要原因,便是那枚随镖入城的”愈梅簪”。

    “她让你留意‘外人’,首当其冲便是云州知府孙蔚齐。那么你当夜跟上去后,看到过什么?”

    翁苏桐回忆道,“孙大人的车轿从帅府出来后,没有直接回云州府衙,而是转了个圈,到了无名巷的一间茶坊里。我紧跟过去,隔着窗子,我听见他与另外一人的对话,那个人的嗓音沧桑,喉咙里就像是堵着一粒铅块——”

    直觉快要触达真相,薛敬不自觉有些紧张,“你听见他们了什么?”

    ——“那人问孙大人,这一战元帅是怎么分兵的?孙大人将分兵的计划透露给他,那人又,‘九龙道一战万分凶险,有人暗中做诡,军已被泄露,不管是谁,此战回头无岸,寒谷冤冢,必死无疑。’”

    那一瞬间,薛敬全身的筋骨像是被人用重锤夯过一遍。

    翁苏桐瑟缩了一下,惊恐万状地摇着头,“我当时吓死了,一口气跑回了帅府,躲在房内全身打哆嗦。”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此刻的翁苏桐在用一种禁锢的方式,死死地箍着自己的双膝,缩在躺椅上拼命打抖,嗓音急促浑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大少爷我知道我如果不告诉他,二哥哥出征九龙道,势必一去不返。但如果我告诉大少爷,以他的脾气,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替代他”

    薛敬的心口像是猛然被滚热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翁苏桐看向薛敬,悔恨从她的双眸中永无止尽地溢出,“王爷,对不起我既偏心又自私既偏心我的少爷,不愿他知道真相;又自私地想,反正这事与我没关系,不又能怎么样呢”她慢吞吞地低下头,懊悔道,“所以其实我原本是没打算告诉他的。”

    薛敬狠狠呼出一口气,拎起胸臆间沉甸甸碎石,艰难地开口,“那你咳后来”

    翁苏桐微微一颤,像是从死灰中挣扎出来一般,“后来有一个人看我不对劲,便来问我。我被他逼得没辙,便将此事告诉了他”

    薛敬的心脏击鼓般急跳,“他他怎么?”

    “他若我不将此事告诉大少爷,日后若二少爷真出了什么事,便是我知情不报,届时我的良心,便永无宁日了。”

    薛敬拼命压抑着急喘,“那你告诉大少爷了么?”

    翁苏桐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挣扎了一宿,直到出征前一天清晨,少爷回到府中,便便将此事告诉了他。”

    薛敬轻轻呼气,顿觉肝肠寸断。

    千算万算,千猜万想,他实在没有料到,这段过往竟如此锥心刺骨。初时一战竟已在冥冥之中耗尽了多少人的气力和心血,冒着所谓泯灭良知、众叛亲离的讨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四分五裂地堕入深不见底的血海中,在不能悔改、又无法复写的漩涡中浮浮沉沉十年之久。

    翁苏桐力尽地瘫在椅上,难过地问,“王爷,我算不算十恶不赦之人?”

    “”

    “罢了,您不必回答我。”翁苏桐惨烈地笑了一下,“鹿姑娘信错了人。可我当时确实偏心了一面是我的少爷,一面是二哥哥无论是哪一方出征,那‘一死’,都算作我造成的。”

    薛敬看着她,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噎得心口直疼。

    “于是果不其然后来少爷知道了此事,便将自己和二哥哥的名字在出征分位的名单上做了调换,我就这样把我最爱的人,亲送上了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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