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三九三章 微尘
    三九三、微尘

    “”

    血口被猛药封住,终于在顺势的无声无息之后,随一场血浪翻涌的大战渐渐平息,缓解了长久以来难以忍耐的剧痛。

    皮肉伤与心伤不同,前者以猛剂入药尚有力缓解,后者无论多深,都药石无医。

    二爷窝在薛敬怀里,只觉伤口周围的皮肉像是被烫熟了一样,全身滚热犹如刚要融化的火炭,他甚至还未从方才痛苦不堪的挣扎中清醒过来,血和汗混在一起,贴着他黏在唇边的发丝滑过去,“你方才只与我了这一句吗?我怎么听你啰嗦个没完”

    “已经开始嫌我啰嗦了?”薛敬收紧双臂,将他整个人攒进怀里,如同抱紧一团失而复得的珍宝。

    二爷惨兮兮地笑了笑,轻咬见血的薄唇终于慢慢松开,“你时候也这样,偏偏每次要等我快睡着的时候在我耳边讲个没完,哪一次都听不清,特别催眠”

    薛敬好不容易从他这里刚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血劫”,雷音还没消散,心鼓还未平息,就被他一句“催眠”的评价弄得啼笑皆非,于是颇为震惊地,“我话催眠?我的句句肺腑,字字血泪哪句话催眠了?”

    二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口,“这句就挺催眠的比酒管用。”

    “”堂堂靳王殿下终于心情复杂地咽了口气,无比光荣地把自己的嗓子憋没了响。

    片刻后,真听他没了声,二爷才睁开眼,低笑起来。

    薛敬低头看着他,不敢碰也不能揉,只能气闷地问,“你笑什么?”

    二爷慢慢撑起身,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扯开的衣带系好,“可我现下不困,所以你催困的功夫还不到家。”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薛敬,“我早就,我戒酒了。从今往后,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再主动碰它,寨子里那不成文的‘规矩’,倒是可以撤了。”

    薛敬好奇地问,“什么时候决定戒酒的?你都没跟我过。”

    “除夕夜,穹顶。”二爷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你不知道,在你被鹿山救走后,老五骂了我三天三夜,没停。事后他他那是抱着被我拔香的勇气开骂的,什么难听什么,从我们第一天遇见,到十年后的今日,桩桩件件,一件不落。”

    薛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骂你什么了?”

    “太多了,大多记不清了,只一句记忆犹新,唔,他原词什么来着,哦对——‘我非要把你干的那些让人脑袋上冒火、屁股上放捻、一点就炸、炸完就升天的倒霉事一股脑地全出来,就算你拔老子的香,老子也认了。’”二爷到这里,不免心生无奈,遗憾道,“我要话他还不让,非要我闭嘴聆讯。”

    薛敬背脊发凉,霎时对葛老五肃然起敬。

    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道五哥之后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出穹顶,“活”得风生水起,八成也是因为他这些年来积福积德,祖坟上插了高香,没真去戳那“马蜂窝”,否则敢在二爷眼皮子底下“造孽”,还不吃不了兜着走。

    二爷笑着看他,“你那算什么眼神?”

    薛敬一把将他扯进怀里,死死地搂紧,将脸埋在他侧耳的发间,愤愤不平地,“五哥骂得好,你就是欠骂。”

    结果破天荒头一次,二爷非但没反驳,反而纵容般地笑了一下。

    然而他这片刻间的默许倒是让薛敬刚刚平复的心绪又开始起伏不定,“那个你要是平日真睡不着,酒倒也不必全戒,偶尔酌一杯确实助眠,比起你天天睁着眼到天明,我倒容得下这玩意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柜子里放上一放,只当没看见。”

    “不必了”二爷轻轻舒尽一口气,耳语般柔缓地,“如今有一人在我身边,他喋喋不休的那些话很好听,虽然催眠,倒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一声轻喃,糅进耳缝里,语絮如雾,荡若微尘。

    薛敬的心却被他拖长的尾音猛地震了一下,心觉这人若真下了功夫,学人轻重不分地起情话来,还真是要了人命。

    “去腐生肌,刮骨疗毒,你会喊疼,会攥着我袖子,就比以前更像个人了。”薛敬不依不饶地蹭过去,又,“你从前总背着我疼,你不愿我看见你毒发伤病的样子,每一次都让四哥五哥把我赶出石头房,不是找个理由让人陪我赛马,就是把流星那崽子丢给我,让我陪他捏糖人。哪一次行将毒发,不是你一个人捱过去的?六年啊,我跟了你六年,你就整整瞒了我六年”

    薛敬一到这里,五脏六腑全拧在一起,无一处不疼,“那时候我,起初不懂这些,直到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才慢慢想要探究此事。再后来你觉得瞒不住了,也正好是时候,就将我赶走了”

    “我赶你走,不是要瞒这些”

    “我知道。”薛敬沉声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心疼。你们可能不知道,后来有一年除夕夜,我趁四哥不注意,贴着门缝,还是发现了但是你知道吗?即便我发现了,我都不敢往里闯”

    “”

    “事后,你只你风寒,我就站在你身后,看你心里全是被指甲抠烂的血夹。我都不敢让你知道我其实都看见了呵,然后便开始跟你玩起那心照不宣的游戏,每每装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心,就更疼了。”

    这人一旦陷入无休无止的担忧之中,又被勒令不能知其原委,那种无声无息的钝痛便会随狂烈跳动的心鼓加速,愈是忧心,心会愈痛。二爷顿时觉得,少年时的薛敬,应该就像是被自己随意地丢进了一个风筒,里头旋转的风又急又烈,所有人被逼着向一个方向加速,而这人即便不愿,也只能被迫随风逐往。

    所以在这件事上,自己伤了人家的心,确是难辞其咎的。

    二爷微微蹙眉,难以自持的愧色溢满双眸,他微微抬,攥住薛敬不自觉颤抖的指,歉声道,“对不起”

    薛敬微微一滞,随后宽慰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呐,竟都学会对不起了,这三个字从你嘴里冒出来,我倒要瞧瞧现在子夜时分,外头是不是出太阳了。”

    “胡”二爷将头埋进他心口,抻不住地笑了笑。

    “你还笑。”薛敬又道,“反正你从来如此,知道错了也死不悔改,下回该干什么照干不误。”

    二爷蹙起眉,明显不太乐意了,“有时情况危急,事急从权”

    “你看你又来。”薛敬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开始骂他,“那你倒是跟我,你方才是不是打算背着我把这药丸塞进去,要是再见了我,又可以一脸云淡风轻,笑着自己没事。这么多年了,一听见你‘没事’我就头疼,我的将军大人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烦都快被你烦死了。”

    “好了好了我实话。”二爷轻咳了一声,用心地解释道,“银三他娘生前是大夫,有祖传的伤药,就算是重伤濒死的猎户,用了此药,都能立刻跳起来再猎几只兔子,我不信,就去问了他身边那些弟,他倒还真没谎”

    他轻轻叹了一声,伤处微微一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我可是谨遵医嘱,问了病例才敢用药的,不像你的又是死活不顾。”

    薛敬见他态度良好,还悉心认错,便也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他揉着二爷的臂,轻声在他耳边,“那你知道我方才给你放药时,与你讲了什么吗?”

    “那你倒是啊”二爷无奈一笑,这人倒还一本正经买起关子来了。

    “我,等到战后,我带你往东走。一直往东便是东海,听那边驻着很多渔民,他们每日天不亮出海,日落时归港,看潮起潮落,赏日暮余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还,我见过你石头房的书房里存的那些舆图稿,大多是北境的江山——东海、西沙、南疆,这些地方都是空的,想必你还没会去过。若要将地图补全,咱们也要一步一步地走去看看。还有,最后那句最重要——”

    “是什么?”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三州战后,我会为你们烈家重修帅府,修立宗祠武庙,供长生牌位,将你那些战死的兄弟们都迁回来。”他感觉到二爷全身一僵,指都轻颤起来,便攥紧他的心,轻声,“平反的奏折我其实早就拟好了,就押在幽州安平王府的书房里,等回去后,我给你看看?”

    “殿下”

    这样幽微的火光之下,树影在窗间摇曳,细微的春风混着湿冷的香气阵阵飘来。

    薛敬微微蹙眉,伸出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那人的眼睑,当那残留余温的液体碰到了自己的指尖,他才忽然间发现,他的泪是温冷的。

    他连捏起二爷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你从没在我眼前哭过。”

    “身后也没有。”

    十年前破城之后,他再没有哭过。

    二爷始终觉得,眼泪会成为重担和枷锁,越是放纵它们,越将画地为牢,永远被它们困在那场浩劫里。

    久而久之,他便不会哭了。

    然而他到底心软,不愿薛敬一路以来随他一样,也被困在一个牢笼里,还将自己苛刻地裁剪成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所以在薛敬年少时,自己虽也时常与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告诉过他——“敬畏生死的强者,绝不忌惮柔软的眼泪,那是怀悯众生、心系人伦的坚忍,有此热忱,难能可贵。”

    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薛敬用指抹了抹他的眼角,半开玩笑地,“那下回我可要想想办法,把你弄哭这事儿还挺有成就的,不能总平白让你欺负。”

    二爷蓦地笑了,“又浑话”

    片刻之后,他平复笑意,淡淡道,“殿下,谢谢你。”

    “你我还用谢字?我不是早就跟你过,王府里头那个金库,里头的宝贝都是你的,你拿自家的钱重修府邸,还怕旁人闲话吗。”

    二爷被他逗笑了,“倒也不是怕旁人闲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九龙道一战至今为止,我都还未寻到‘他们’在此战之前的任何疏漏。”二爷沉了声音,正色道,“你请旨平反的奏折若没有实证,那一战在朝廷众人、以及你父皇眼中,便的的确确就是一场败仗。即便我们知道方怀远曾经试图通过‘三物合一’的梅花地图,想将此战可能隐藏的杀在战前传递到哥哥中,以提醒他们心行事。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一份听起来就莫名其妙、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梅花地图,一个本该流放云州、最后却枉死西山尸地的死囚方怀远、再加上一个被铺天盖地的天罗地追杀了近十年的鬼门杀顾棠”

    二爷不自觉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方怀远的尸骨都还未被寻回;顾棠又曾是鬼门铃刀的刀客,而且当年他入宫当差时,还曾牵扯进萃阑殿走火的悬案——三桩‘无头公案’呐,哪一样不是血债累累,哪一样又能作为呈堂证供呢。除此之外,其余知情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们如今根本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足以服众。这些等待伸冤的人都还无路可走,遑论我们这些活着的‘罪人’呢。你的平反奏折是无法递进枢密院的。”

    薛敬微微低头,帐帘恰好挡住他眸中暗藏杀的冷光。

    二爷安慰似地笑道,“殿下,眼下大战在即,咱们与其盯着十年前的旧案不放,倒不如”

    “季卿。”薛敬打断他的话,沉甸甸地吐出一口气,“我答应你,有生之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帮烈家平反;我一定会让那些史官将自己曾经亲划去的那一笔再重新添上;我要亲自在武庙祠堂,为你的父兄、为那二十万大军、还有燕云十八骑上三炷高香。”

    他的眼中腾起无名烈火,郑重其事地承诺,“若我的奏折真无法踏进枢密院,那我就亲自带着折子返京,一人一刀,撞开枢密院的大门——因为,我就是人证。”

    “”二爷浑身一震。

    “承君此诺,万死无悔。”

    二爷倏地看向他,眼底心尖陡然间相撞,炸出如天边万尺高的烈焰。他猛地转过身,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全身绷紧,好像一碰就断。

    薛敬静悄悄地凑过去,伸出臂,从后背缠至他的胸前,然后紧紧地搂住,任由后背心尖同气相连,好像永生永世都糅在了一处。

    “咝”

    “我勒疼你了?”薛敬茫然间一松,下意识地问。

    “没有再紧一点。”

    薛敬下意识松开的臂蓦地再次收紧,连心带人,将他整个嵌进自己身体。

    “呃”

    薛敬的心贴服的地方正好是那人半敞落的心口,从领口冒出的药香犹如催心折骨的剧毒。

    二爷从身后那人盲目收紧的动作中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侧头看着他,“殿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穹顶一战,你务必留在外面,不得身先士卒。”

    薛敬眼神一动,“为何?”

    二爷眼神无波,笑意渐拢,“答应我。”

    薛敬埋在他肩上,片刻后,乖道,“好,我答应你。”

    二爷松了口气,拍了拍他始终勒紧的臂,“好了,松开。”

    薛敬却缠上去,笑着,“那你还没答应我。”

    二爷转过头,好奇问,“我答应你什么?”

    薛敬快速松开他,从床上一跃而下,索性光着脚跑到对面的书案前,就着砚台里半干的墨,大笔一挥,随写下了一段字,然后掸着那张纸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

    二爷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问,“这数字什么意思?”

    薛敬凑过去,眯着眼,“你一共在我这里过三次‘补偿’,一次盲庄半山、一次格子坞、再一次远竹轩,结果没一次兑现。我把地方和时辰都记下来了,二爷这么守规矩的人,总不能回回做口头承诺吧。你可是我们的大当家,生杀帐中坐头一把交椅,呵你总得给兄弟们做好表率吧。”

    “你放肆。”

    “行!我放肆。”薛敬一把扯回那张纸,随后折了几下,正打算烧了,口中不咸不淡地咂道,“你不答应我,那我也不答应你了,不就是炸穹顶吗?”

    “”

    薛敬到这里,转身便往火盆边走,正当他要将那张纸丢进火盆的瞬间——

    “慢着。”

    薛敬背对着二爷,勾唇微微一笑。

    “把纸拿回来。”

    薛敬慢吞吞地收回,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回二爷身边,挑了挑眉,全然没在意他阴沉下来的脸色,还非要火上浇油,故意将一盒红色印泥“啪”地打开,送到他眼前,“呐,你画了押,咱俩算作成交。”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二爷火冒三丈,却又碍于那不能进穹顶的承诺事关重大,即便再大的火气,他也只能暂时压下去,可正当他准备“画押”,白纸被风一吹,露出背底一角,他立刻将纸翻过来,看了一眼那八个字——五次三番,随遇而安。

    二爷两眼一黑,咬着牙问,“这又是什么?”

    薛敬笑着坐过去,凑到他耳边,恬不知耻地,“五哥送我的册子一共三十四页,翻到哪页算哪页,看二爷气,能不能挑几个舒服的姿势——所以叫‘随遇而安’。”

    “你——!”

    殿下,您这么不要脸,可能会得很惨我告诉你

    大战临近,刀尖上再滚一点点糖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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