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三九八章 血梅
    三九八、血梅

    门一开,只见一渔夫打扮的高大男子站在门前,他将斗笠摘去,面色冷若寒冰,一脸生人勿进。

    “这这人是谁?”银三凑上前,搜肠刮肚想了一通,确定这面容冷峻的男子确是位生脸。

    二爷挡住银三还要上前的脚步,冷冷地瞧着那人,“我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从京师远道而来的承恩阁金云总使,谢冲谢大人。”

    谢冲看着二爷,眼神一眯,语气阴寒,“你是打算这样与我话吗?”

    二爷伸出食指,与鼻尖碰了碰,眼中皆是狐疑和不确信,他扫了一眼谢冲身后,寸步不让地,“叫你的人从这条后巷撤出去,格子坞幽居陋室,容不下承恩阁这么多位携带金云软剑的高。”

    谢冲强压怒火,往身后摆了摆,只听细风窸动,不一会儿,后门外的这条竹巷便回荡起空无一人的冷风。

    二爷这才向后撤了一步,谢冲躬身,从门边的石头墩子上抱起一个盖着帽子的孩子,大步迈进格子坞。

    “来,到了,掀开帽子吧。”

    那孩子个头不高,被放在地上时,只刚到二爷的腰线,她将捂得严严实实的风帽摘下来,露出一张漂亮精致的脸。

    “这是”

    谢冲上前一步,低闷地,“是你要等的人。”

    “阿灵”二爷语声一颤,眼神立时温柔起来。

    他蹲下身,朝那女孩子轻轻笑了笑,掌心捏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伸去碰她,生怕这琉璃似的珍宝受不住自己指尖的温度,一碰就碎。

    阿灵耳边的两条辫子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唇边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仰起头看见不远处正盯着自己发呆的银三,笑着问,“你我梳着一样的辫子,也是你自己编的吗?”

    银三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脚跟撞上脚尖,上前时差点被自己绊一跟头,他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我自己编的!嘿,丫头真巧。”

    阿灵转过头,慢吞吞地走到二爷身前,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极是好看,她笑着问二爷,“你就是敏哥哥时常提起的那个人,二爷?”

    “是我。”

    阿灵甜甜地笑着,毫无戒心地低下头,“敏哥哥要把我送到云州城、您的身边。我是他拼命从葫芦巷里救出来的,他想让我帮他救人。我问他,我的血真的可以救人吗,他从来只是点头,不话。一路上来到这里,他倒是跟我讲了很多九则峰的故事,我从没见过,很喜欢听。”

    二爷心神一颤,扯住阿灵的后背,将她拥进怀里,“若你喜欢,我带你去。”

    阿灵向来怕生,若是旁人抱她,她多半闪躲,可是眼前这个人,竟让她无端成出好感,忍不住想要亲近。阿灵不知不觉抬起,学着二爷的样子,轻抚他的后背,轻声问,“你要救的人,很重要吗?”

    “于我,重比青山。”二爷轻轻闭眼,濒临迸裂的神思已忍到了极限。

    “如青山般重那可真是重要的人呐。”阿灵幽往的眼神闪着光,她的眼睛和流星的一样,似澄澈透明的泉眼,“阿灵身边没有这么重要的人,不过于被救的人来,阿灵也算很重要吧。”

    二爷感觉全身一麻,好像一刹那间,自己全身的血肉已经反反复复生灭过千百轮一样,他竭尽全力维持着镇定之态,轻颤着,“很重要”

    “那可真好。”阿灵笑了笑,很懂事地安慰他道,“二爷不要怕,现在我来了,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的血可以救命,你用便是。”

    一瞬间,数月以来无尽的隐忍和坚守、无数次燃起却又被无情摧灭的希望、多少个昼夜生不如死的辗转难眠,和一轮轮血肉模糊、不见人形的梦魇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阿灵那一句“我的血可以救命”,顷刻间化灭成烟,将那道让他死不足惜的生死之门打破了。

    然而,大喜之幸带来了无端心悸,在长久的重压之下,此刻他全身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生不如死的剧痛。

    原来,看不见希望的死守与等待,是比凌迟还要命的酷刑。

    阿灵并不知道环臂自己这人心中反复激荡的心潮,她只能从二爷收紧的臂间感受到他至生至死的亏欠和谢意。

    二爷快速收拢不断上涌的情绪,臂抖地几乎抬不起来,呼吸艰涩,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用刀狠狠剐过喉咙一样。他甚至全然没发现齿间蔓延的血气,只是用心遮着,艰难地对银三,“将丫头带到西厢房,弄点水给她喝,守好她。”

    银三忙点了下头,招呼阿灵往西厢房走去。

    二爷转过身,深深呼出几口气,奈何从心口往上涌出的血气寻不得出口,执意往喉咙里钻。他紧绷着脊背,无意识地攥紧身侧早已经开败的腊梅枝,全身颤栗,后背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

    谢冲始终盯着他的背影,此刻慢慢上前,低声,“你伤得不轻。”

    “”二爷侧目看了他一眼,强压那口血,镇静地,“不劳谢总使费心,暂时死不了。”

    “谢总使”三个字着实又往谢冲耳朵里狠狠刺了一下,可他却只是淡淡一笑,略显憾然地,“上次桑乾河边见面时我带了酒,这一次,你点了灯。还是格子坞,还是咱们两人,可惜再见面,你我仍像仇人一样。”

    “”谢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细冷的棉针,深深地扎进二爷心里,疼得他眼冒金星。

    “只不过上一次你拒绝了我的酒,这一回却没拒绝我带来的人。”谢冲信步走到二爷身边,见他脸色惨白,轻抿的唇间却已溢出刺眼的鲜血,深深皱起眉,“看来靳王殿下在你这里的分量够重,格子坞前三盏灯,后院留了门——你竟敢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莽汉死守金云使。万一方才敲门的不是我呢?万一我带来的不是真的‘药童’呢?”

    “咳咳咳”二爷躬下身,指骨痉挛般地掐紧梅枝。

    谢冲冷冷地看着二爷,瞳孔微一缩,似乎闪过瞬间的忧心,然而那丝忧虑一闪而逝,他条件反射般地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微微欠身,面无表情道,“吐出来吧,能好受一些。”

    “”只听“咔嚓”一声,梅枝被掐断裂,紧跟着二爷一口血呛了出来,星星点点地砸在落地的梅枝上,刚好点缀着已经开败的枯蕊。此刻深空炸响,惊雷又至,仿佛迎来的不是慢舟轻摆的春水,而是寒梅盛放的隆冬。

    二爷轻促地急喘,如今他只要深吸一口气,从舌尖到心腹就像是灌进了一碗刚刚烧开的沸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艰涩感充盈舌根,涨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跟着眼前一黑,他腿一软,单膝栽了下来。

    谢冲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忍受着钝锋碎骨般的折磨,身体欲动,眼神中却依然看不出悲喜。他杵在原地瞧了片刻,见那人连呛了好几口血也收不住,整个人像是四分五裂一般不断发出扎耳的闷哼,他这才往前一步,伸出想去扶他——

    “不必”二爷挡开谢冲,虚弱地错开一步,用背随意地蹭了一下下巴上的血,“还是要感谢总使大人未存私心,将阿灵送来了格子坞。”

    谢冲一只被他挡开,不尴不尬地举在半空,进不是,退不是。他眉间隐隐皱起,阴郁地叹了口气,“我这里有药,你用一点,能好过一些。”

    二爷全然未理会他看起来犹犹豫豫的关切,眼神始终瞧着西厢的方向,忽然,西厢窗页一闪,燃起了救命的灯火,他僵直的背脊这才顺势颓了下去,一口气呼出来,三魂七魄归体,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救命的解药真的被自己等到了

    谢冲见他不应,顺着他的眼神往西厢看了一眼,哑声道,“季卿,你这分明是在跟阎王爷抢人,他老人家若非要靳王殿下的性命,你难道还要冲进酆都抢人?”

    “酆都?”二爷撑着身体慢慢起身,用尽气力对谢冲阴凉地笑了一下,“我一个凡人,哪里需要去鬼门关抢人。我能做的便是倾尽所有,在鬼差到来之前,将他的三魂七魄拦下,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阎王爷带他出人间这道‘门’。”

    谢冲霎时一震,眉间皱起。

    二爷又上下打量了谢冲一番,冷声问,“总使大人是乘船从东河来的吧?”

    谢冲眼波微动。

    “实不相瞒,方才你若是再晚半刻敲门,东河上漂荡的渔船下头有的是‘好酒好肉’招呼各位大人,金云软剑就算有三头六臂,敌得过满东河的‘混江龙’吗?”二爷慢慢呼出一口气,冷道,“无论如何,今夜就算拼着鱼死破,我也会将阿灵留下。”

    “你敢动金云使。”谢冲沉闷地深吸气,将所有怒火强压下去。

    “金云使?”二爷冷笑一声,笑音尽是不屑,“金云使乔装改扮成渔民,选在清明这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云州城;又在十字中街发生混乱时,混在人群里,趁乱劫走阿灵,还专门给我留了信——”

    到这里,二爷从怀中摸出敏白天在巷子里找到的阿灵的那枚虎头铃,将拴铃铛的红绳绕在食指上,随意转了两圈,“这拴铃铛的绳子用的是一段红缨——如今除了陈寿平,还有我身边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以外,只有还活着的燕云十八骑,知道这个传信的方法。彼时祝龙在城外驻军分身乏术,若不是他这世间知道此传信法的,便只有谢三哥你了。”

    谢冲那层生人勿进的“皮”随着烈衣那声连讽带刺的“谢三哥”逐层剥落,他微微凝神,低闷地,“上一次你带我来格子坞,还是我离京的前一年。那天你这处宅子是你私下置办的,帅府中没几个人知道,若我想练武,又不想被旁人打扰,就来这里。”

    他从腰间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钥匙,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把钥匙我一直留着,给你递信的红缨,就是用来拴这把钥匙的也是你当年随从银枪上扯下来的。你,前门三盏灯,后门不落锁,格子坞便可以随时进出。”

    二爷看着中那结穿虎头岭的红缨,却见红缨斑驳,因年份久远,已呈现暗红。他起初从敏中接过时并未发现,如今仔细一看,这才想起,这段红缨确是当年谢冲随祝龙常住帅府时,自己私下留给他的。

    红缨中间打了三个结,像是这些年间无缘无故断过三次,又被人心翼翼地系好。

    当年的谢冲只是一名紧跟祝龙身后的死士,即便与他兄弟相称,在外人眼中,他的地位总是低人一等。那些年祝龙常来云州做客,久居帅府时,便常带着谢冲与哥哥切磋武技。

    可这样频繁的交际总会引起旁人妒恨。虽燕云十八骑不论出身,却个顶个的人中龙凤,于是谢冲在外人眼中,便成攀龙附凤之人了。

    在周围不断传出的议论声中出入帅府,谢冲面上不提,心中却难免忿忿。于是为了他能心无旁骛的习武,少年时的烈衣便将格子坞的钥匙重置了一把,再随拴了红缨,送给了他。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一根拴钥匙的绳子,谢冲倒还留着。

    “太久了,忘了。”二爷微微蹙眉,却故意不咸不淡地。

    谢冲杵在原地,许久没能出话。

    片刻后,他缓缓伸出,面无表情地,“既然忘了,就当做没有吧,红缨还我。”

    二爷便将虎头铃上的红缨迅速拆下来,随抛了过去。

    谢冲接过红缨,紧紧地攥进中,无奈道,“原本我还带了酒,眼下看来,你即便能喝,八成也不想跟我喝。”

    二爷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因阿灵出现而导致他心血翻腾,淤气凝结,索性此刻五脏六腑无一不疼。

    人一旦身体不舒服,这股邪火也就无缘无故地冒了上来。

    平日还能平心静气听人闲言闲语地故事,可这会儿却连对方喘口气都变成了送进炉子里的枯柴,他强压怒火,十分不耐烦地对谢冲道,“谢总使,我费尽心,用了一整日的功夫,让我的人马想方设法祸乱云州四城,终于在两个时辰前,迫使萧人海全城搜捕‘药童’的兵力彻底转兵至城防,使得他逼不得已必须要以全部兵力压制四方乱民制造的战火——”他喘了口气,按住心腹处,强忍道,“另一面,我放出消息,不断地暗示鬼门,今夜子时我要大举进攻穹顶。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让云首将鬼门铃刀的主要战力转移出南城,放到东、西城去——为此,我不惜牺牲掉了云山楼!”

    谢冲全身一僵。

    二爷看着他,每半句,语气就加重一分,“如今,我好不容易在南城给你的人马来这里留了一条没人动刀的‘暗道’,不是来听总使大人掌灯携酒跟烈某叙旧的!,金云使非要于今日潜入云州城,到底干什么来了!”

    “你”谢冲喉咙一紧,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二爷继续火上浇油,“还是谢总使大人奉皇命,于三州之战前夕突袭云州,是为了阻止靳王破城吗?”

    “你!你不能——”

    “哦,我知道了”二爷打断谢冲,露出讥讽的寒笑,“镇北军大本营,一册呕心沥血的‘功臣簿’尚且没写明白,一群‘高风亮节’的肱骨重臣在燕云十六州的沙盘前对着陈大将军侃侃而谈家国天下、黎民苍生——穆家人高风亮节,与李大人同气相求;郭大人恪尽职守,对待粮运半分不敢马虎;穆统领为了将一份求和文书送出大本营,不惜冒着罪加一等的风险连夜出营送信!五千先遣军呐,人人都是冲锋陷阵的英雄,却被人安了个冠冕堂皇的罪名,彻底拆散,只因他们这些人的名字后面盖着一个被所有人容不下的‘王印’。”

    二爷惨然一笑,眼底彻底浮起寒烟,“他们这些人,个个天之骄子,端着一颗颗在靖天星云桥的暖阁里养出来的‘赤子之心’,彪炳千秋功业要从天下止戈、黎民不饥始然,却为了阻止同样以此为目的的‘三州之战’,煞费苦心!”

    二爷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脚下交错的梅影被月色裁剪成长短不一的寸心,寸寸如刀,刀刀致命。

    温言良语从来道不尽个中苦涩,与隐忍至极的怒火相看两厌,却又至死共存。

    二爷缓缓上前一步,冷冷地盯着谢冲,意有所指道,“我且问一句,他们背后那位执意阻止三州之战的主上,究竟是煞费苦心,还是包藏祸心;是循名责实,还是指鹿为马,总使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有人操生杀之柄,盖乱臣逆师之罪于人,实在是让前线冲锋的战士们心寒呐。”

    谢冲面沉似水,心里却十分清楚,烈衣此番话听上去虽然指桑骂槐,实则并无确切所指,其措辞毫无破绽,如重剑断棘,滴水不漏。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问明金云使此番混入云州城究竟是谁指使——是身在前朝、理政监国的太子爷,还是南下淮水、万事不语的老皇帝。

    谢冲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却忽然端起一副客客气气的假笑,“季卿,承恩阁此番来北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十年前潜逃在册的十六爷缉拿回京。镇北军营里头的事,不在金云使的制辖范畴,谢某概不过问。”

    呵二爷在心底冷冷一笑,这辞还真是冠冕堂皇啊。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谢冲长此以往磨炼出的戒备之心,早已让他懂得,如何在祸淖与明镜之间进退分明。

    “哦?”二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这么来,总使大人公契私办,是带着一大群承恩阁的高来北方战场休沐来了。您可真会假公济私。”

    谢冲被他噎得又是一哑。

    二爷到这里,眼中那让人敬而远之的凉意倏而收起,正色道,“总使大人十年来混迹官场,打起官腔来还真是要人命的老道。可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他重重叹气,略显疲惫地,“谢冲,现下只你我两人,还需要这样对话吗?”

    “”

    “端起架子假话,你累不累?”二爷微微眯起眼,指在身后轻轻捻动,“谢冲,你我认识那么多年,你平日里言谈举止是阴是阳,我一清二楚。这里是格子坞,门前掌灯,后院留门,只我一人空守,仅仅是为了等待故人。你若要继续摆着金云总使的架子,与我那些阴阳怪气的废话,抱歉,恕不奉陪。”

    “”谢冲瞳孔微震,张开嘴,半天没挤出一个字来。

    “既然你从离开靖天、启程北上那日起,就已经决定了破釜沉舟,愿意冒着抗旨杀头的重罪,非但屡屡对葛笑放水,还在三岔口帮他和蓝舟挡下了鬼门铃刀的屠杀;如今又潜入云州城,拼死在乱战中帮我保下了阿灵,还一路避开两方人马的伏击,赶在时限到来之前交到我的中你这一路做了这么多事,敢问哪一件是朝廷的旨意?”

    谢冲低下头,哑然失语。

    二爷又走近些,一针见血地,“既如此,还需要黏着那层让所有人恶心的‘皮’,继续当你的恶人吗?”

    谢冲蓦地一震,慌乱间抬起头,看着那人一双坦荡无尘的眉眼。

    二爷看向他腰间始终坠着的酒葫芦,转过身,神色终缓,“三哥,把你的酒带进来吧。”

    看在这么粗长的一章的份上,就原谅我晚到昂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