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四一一章 赤巾
    四一一、赤巾

    无名巷,青海阁。

    老刀主从东河至此,快马一鞭,提着一口气跑近楼前,但见青海阁已遭血洗,顶头三层的窗纸上全是泼墨般的鲜血。

    “刀主!”在楼中检查过尸体的下疾跑出来,“属下们查过了,守在楼里的兄弟们都是被被”

    “被什么!?”

    “被铃刀杀的。”

    老刀主呼吸一滞,吊着一颗心,疾步走进楼中,只见一楼大堂腾出了一块地方,已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五具尸体,他躬身查看,果不其然,五个人全部都是被自己人的刀斩杀的。

    ——是他。

    方才在未央舟上看到的人也是他,将他的人马引进密林并已弓|弩宣战的也是他。那个十三年前潜入南靖王宫、原本早就该被鬼门除名的“暗刀”——顾棠。

    老刀主怒不可遏,却一个字都不出来。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桌前,气急攻心,蓦地一刀劈下,桌案碎成无数残片,铃环相撞,发出哗啦啦震响。

    众人无敢多言,皆往后撤了几步。

    老刀主陷入沉思,他自诩捉了一辈子鹰,如今却被鹰啄了眼。烈衣今日遣人在城中四处点火,竟然能在几番之内,凭借那么几个不中用的废物,就以调虎离山之际将东河丑市和一座青海阁端了。

    这时,从楼上跑下来一名刀客,“老刀主不、不好了!”

    “又怎么?!”

    “阁楼、阁楼里的灵位!!”

    话音未落,老刀主已经一口气冲上了阁楼,却见红木高柜的门大大敞开,里面供着的无字牌位已经不见了踪影,转而替换牌位的是一张字条,和未央舟上楠木柜子躺着的字条是一个人的笔记,同样是血红大字,一笔一划地写道——

    ——抓阄。

    另一刀客走上前,心翼翼地问,“抓阄?什么意思?”

    老刀主双瞳充血,急喘之中夹杂着颤音。

    紧接着,只听“啪嗒”几脆声,老刀主身形一晃,不心碰到木柜,从柜顶跌落两枚骰子,正巧滚到老刀主脚边。

    老刀主躬身捡起那两枚骰子,只见显然年份已久的骰子色泽早已斑驳,骰身上还留有被火熏黑的印子,两个骰子一边一个,被人用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左”“右”两个字。

    老刀主握紧骰子,慢吞吞走到窗前,眼看夜幕愈压愈低,乌云遮蔽冷月,诡诈阴沉的迷雾撕扯得他透不过气。远处东河残火未熄,发出震人心魄的撕裂巨响,然而距离遥远,只如极远天幕劈下的道道惊雷。

    烈衣和靳王——顾棠——林惠安。

    这原本看起来绝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三种人如今竟莫名其妙地搭在了一条线上,组成了这座城中最难以撼动的四方盒子,若想要打开盒盖一窥其中的面貌,伸拿回必须销毁的秘密,为今之计

    “来人。”

    “刀主。”身后属下匆忙上前。

    “你们将剩余所有人马全部汇集穹顶,一定要锁死西山尸地,看紧天命书院。他们现在是要孤注一掷,必然会派人去天命书院点火,咱们没有退路了,务必封死最后一道防线。”

    属下犹豫道,“若是到了最后,堵不住呢?”

    老刀主狠下心,“若真到了那一步,闯进穹顶的所有义军,一个都不能活着放出来。”

    “明白!”

    “另外,总督府那边去信了么?”

    “去了。”另一名刀客道,“业雅回复,最后一把刀已经‘出鞘’,往北送信的人马也早就出城了,相信不之后,接应太子‘回国’的镇国公使团就会进入云州碑界。届时,萧人海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太子都必须跟随使团回大都。”

    “这一回是乌藤风亲自出马?”

    “正是。”

    老刀主阴沉道,“这老东西办事的脚最好干净点,别留下一地麻烦,最后还要叫别人给他善后。”

    东河马场马厩里,银三一盆冷水泼下,被绑在柱子上昏死过去的红巾士兵打了个激灵,全身猛地一抖,像是刚从梦魇中乍醒一样。他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就听马鞭“咻”地一下划过耳侧,大力甩在旁边的木栏上,当即留下一道狰狞的白印。

    红巾士兵嘶哑地大叫一声,身体往后,却无路可退。

    银三还要再动,却被身后那人温朗的声音体贴地制止了。

    “欸,你做什么吓唬他,即便此处没茶没酒,咱们也应以礼相待。”

    “是。”银后一步,让出了一条路。

    二爷走到红巾士兵身前,低头看着他,“给你一点时间,你好好看看,这是哪儿。”

    红巾士兵使劲晃了晃脑袋,方才脑子里晕乎乎一阵,还没分清东西南北。此时稍缓过神,发现自己仍在云州城内,连城门都还没出,这才想起来,自己往青海阁送完信刚出来后没多久,就在出城方向的一条巷子里被绊马索料理了。

    此刻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见出城时骑的那匹马正心安理得地埋头吃着草料,显然已经被这两人彻底“招安”。

    “你的脖子上围着红巾,理当是总督府地底石牢的心腹兵,怎么今夜这么闲,敢越时离位,跑出城的差。”二爷压低了声音,沉道,“业雅将军待你不薄,将你安在‘牢门兵’这样一个位置上——这位置轻吧,它可当的是总督府地牢石门的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它重吧,地牢内外的巡逻兵行行走走,谁又会去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守门人’。只有业雅将军心里清楚,监管着石牢门的心腹兵,才能最直接地监视任何一个前来探视石牢的人,还能躲在暗处,偷听来一些旁人不方便听到的秘密——比如,萧人海和裕贤太子那次石牢中的密谈。”

    话到此,二爷抖开一张信笺。

    红巾士兵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自己的马鞍。

    “你们这些送信出城的信兵,看来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蠢学生,也不知道换个地方藏信。”二爷翻来覆去看信中内容,道,“这信中并无落款,也无称谓,只‘请大人速解云州遗镞之难’。”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啧,业雅用心良苦,这些年到底没白忙活。他是你们朝中谁的人?”

    “”红巾士兵握紧双拳,下意识地往后挫着身体,头一低,眼神局促。

    二爷不耐地蹙了蹙眉,“你若不,我总有办法打听到你背后的氏族,只要将你半路泄密的事情告诉了业雅,相信不需要我动,他们也能叫你的妻儿生不如死。”

    红巾士兵抻着脖子,顽固急喘。

    “唔看来我猜错了,你没有成家,没有妻儿。”二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还是业雅就是你的‘氏族’?”

    “你你怎么”

    “看来这回我猜对了。”二爷再走两步,蹲下身,从袖子里扯了块白色的帕子递过去,“抱歉,兄弟们下没轻没重,擦擦吧。”

    见二爷用眼神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士兵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原是栽下马的时候撞了额头,流了一脑门的血,他默默地接过帕子,慢吞吞地擦了起来。

    二爷这才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闲来无事,查了一下你们北鹘十年前的一桩旧案——萧氏一族当年因为圈了北鹘大都皇家马场的一块地而被降罪,后查明萧人海的父亲萧彧早在很多年前,就在那份私宅的地契上盖过墨印,他还买通过当时执管户籍田垄的官员,只为圈地。这个案子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萧氏一族因此受牵连获罪,收监待审。然而奇怪的是,萧人海却没有因此受到牵连,还继续在军中担任要职。可没过多久,此案终审,原本应是卸甲砍头的大罪,北鹘大皇却念及萧彧一生战功累累,仅仅是削去了他的爵位,贬他回了原籍——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冠冕堂皇的辞。”

    “要知道,北鹘治法严明,大都帝相司的公义堂更是拥有监吏裁夺之大权,即便是大皇本人知法犯法,也难逃公义堂罚责定罪。当时‘萧家圈地案’闹得京师沸沸扬扬,萧家军叫多少人红了眼,那时那刻就有多少双看戏的眼睛盯着他们自取灭亡。所以‘念及战功、从轻发落’云云,只不过是安抚朝廷众人的借口,实证被毁,才是真正减免罪罚的根本原因。”

    “”红巾士兵擦伤口的一停,双眼蒙上一层仇煞。

    “被销毁的实证么,实则就是萧彧曾签字画押的那份地契。”二爷盯紧了他,“这原本是一桩黑白分明的朗案,没成想到头来,非但萧家所有人全身而退,萧彧也只落下个‘贬回原籍’的从轻处罚,萧人海更还能独善其身,全然没受到任何牵连。倒是与此案直接相关的重要物证、搜寻此物证的所有兵卒和匿名举报此案的贵贾等人全部遭了殃——在此案终审之前,他们全都不明不白地相继猝殒。”

    红巾士兵攥紧双拳,全身不停颤栗。

    “终审那日,原本的人证和物证凭空销毁,仅凭一个曾与萧彧有地契勾连的田垄户籍官,实在无法定罪,于是才有了‘贬回原籍’这种不痛不痒的问责。”二爷轻声,“却没想到,定案之后没多久,原本也应该被从轻发落的那个田垄户籍官也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狱中。我打听过,那个户籍官曾背着嫡妻,利用私权在大都京畿置办过一处房产,偷娶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外室汉女为妾,那女子为他生下过一个儿子,取名业雅。”

    到这句时,红巾士兵止住了颤抖,竟恢复了些胆气。

    二爷唏嘘一叹,慢慢起身,“而你——我猜应该就是当年牵连进此案、最终却被莫名‘斩草除根’的死者亲属,究竟是哪个?”

    事到如今,红巾士兵也不再继续挣扎遮隐,他双眼充血,恶狠狠地,“我的父亲只是当年查抄‘萧彧圈地案’的一个普通士卒。他跟着兵长查案时,仅仅是因为看见过那张画了押的‘物证’,就被萧彧派死士杀了全家。而我被母亲藏在地窖的酒桶里逃过了死劫。你知道吗?我那个空有一身蛮力、只知尽孝尽忠的父亲连字都认不全,他是因为一张连自己都看不懂的狗屁地契被萧家人灭了满门,很好笑对不对?”

    到这里,士兵猝然间噎了一下,嘶哑地咳了两声,“所以后来业雅将军招揽我加入他的‘复仇计划’,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跟我的遭遇差不多,父亲在狱中死后,家中也遭血洗。业雅将军的母亲因为是养在京畿的外室,没进族谱,萧家人没查到,所以免于遭难。但断了丈夫的金钱来源,他母亲便只能抛头露面,到红楼里献技。北鹘坊间向来不喜汉女,觉得她们是招灾扼喜的雌兽,后被几个‘吃客’几番之后,死在了红楼后巷的泥沟里,挖出来的时候有些部分都烂了。”

    二爷躬身看着他,“业雅集结了多少你这样的人?”

    “不到百人,逐一安插进萧家军各处。这些年,我们受人接济,活了下来。我们不怕死,我们就是怕见不到萧家人身首异处,所以才学着贪生怕死。”那士兵的眼泪几乎变成了狰狞的血,“在你们南朝应该也有像萧人海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吧?他们难道也与萧人海一样,整个氏族从上至下,就为了保一人的军功,就不惜葬送千千万人的性命!而他自己竟还能活得冠冕堂皇,继续做我们北鹘人心中人人敬畏的‘杀神’可他凭什么呢?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

    萧家人当年犯下的大罪,为了保命,更保家族名誉和声望,便叫与此案或多或少有牵连的人全部遭了殃——他们死的死,逃的逃,终无一人善终。

    萧人海本人知不知情并不重要,无论如何,萧氏一族获罪一事最终没有牵连到他,他依然是北鹘“杀神”,仍旧在朝中独揽军权。

    但总有人记得,萧人海身前身后的道路是被自己的父亲用旁人的骨肉碾平踩实、铺就而成的。甚至萧彧临死之前,都还尽自己所能,抹杀了一切可能会给儿子萧人海招灾引祸的人证和物证,最终扫清所有障碍,切切实实地给萧家军为北鹘封疆拓土开辟了一条恒通大道。

    这世间总有人死记硬背,将仇恨篆刻心底,死生都不会忘却。

    所以只要萧人海活着,即是这些人心中的原罪。

    多少无名之辈为成就万载基业,以身、以灵、以心殉祭,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积压的骸骨成就平地而起的京观,万丈灰骸之下,却是令无数亡灵惶惶终日的生桑之梦。

    人人只记得立下千秋功业的王侯将相,却忘了无数在血渊下飘荡的孤魂野鬼。

    ——“在你们南朝应该也有像萧人海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吧。”

    ——“他们难道也与萧人海一样,整个氏族从上至下,就为了保一人的军功,就不惜葬送千千万人的性命!”

    这红巾士兵咬死出的每一个字,竟觉字字如凌迟时的血刃——每一刀都像是无端割在了二爷心里。

    那他自己呢自己算不算这样的“天之骄子”?

    二爷面色无波,心绪震荡。

    “你你们这些年受人接济,谁接济你们?”

    “辅国公炎之惑和镇国公乌藤风。要不是两位大人资助我们,我们早就死了,更不可能有今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萧人海底下当差。”

    二爷又问,“所以业雅的任务,便是搜集萧人海的罪证,秘密与炎、乌两人通连,勾结云首,目的是要让萧家军成为他们的傀儡,全权为他们效力。”

    “业雅将军——想让如萧人海这样的人真正意义上生不如死,就要将他头顶的桂冠碾碎,让他从高处跌下来,变成如我们一样的蝼蚁,甚至要比我们还不如。”红巾士兵阴恻恻地,“他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太让人恶心。要是能逼着他跪地求饶,那是比千刀万剐了他还要解恨的事。只可惜”

    二爷站直身,缓缓叹了口气。

    片刻后,他有些疲惫地转过身,走出马厩,来到旁边的矮丘上,银三跟了过来,“二爷,怎么处置这个人?”

    二爷想了片刻,摆了摆,“放了他吧。”

    银三没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马厩。

    可不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

    “怎么?”

    “二爷,他已经咬舌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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