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四一五章 乌鱼墨
    四一五、乌鱼墨

    南角街茅草屋。

    二爷推开门走进院子时,刚好看见桑无枝一身夜行衣,疾步生风地跑出来,布爷扯住她的胳膊,硬要将她往回拖,“三娘,您没听王爷吩咐吗,现在整个云州城就这南角街暂时是安全的,您可不能出去!”

    桑无枝一边往外扯胳膊,一边急喊,“不行,我非得出去——”

    “这大半夜的,姐姐这是干什么去?”

    桑无枝忙一回头,就见自己要见的人信步走了过来,她张了张嘴,惊讶道,“我正要寻你呢,你、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不赶回来,姐姐还打算去哪找我?”

    “我!”桑无枝急道,“我可不是要遍地寻你去,要出大事了!”

    “欸,别急。”二爷笑着走过来,话音柔缓,倒是不慌也不忙。

    他冲几个拦着桑无枝的琴师扬了扬,主动伸扶住她的臂,又对布爷道,“去将外门落锁,再将屋子里的灯罩子取下,将灯灭了。叫大伙躲到银三家的地窖去,注意通风。”又冲门口两个银三下吩咐,“你二人切记,整条南角街上所有大杂院——有人的房子不点灯,点灯的房子不留人。门口的巷子里,只留能过路的亮。”

    “是!”那两人领了命,连忙去部署。

    布爷也连忙应声,“我、我这就去!”

    茅草屋一整晚没有主将坐镇,布爷一个人要管一大家子琴师,还得照看伤患,好不容易盼来个王爷,没撂下几句话就跑了,桑无枝紧随其后,嚷嚷着也要出门找人,布爷那半头没白的发无论如何也禁不住这一整宿的摧残了。他老人家对着鸡笼作揖,盼星星盼月亮,眼下终于盼来了一位最得上话的主,脑袋上扎着的鸡毛飞就飞,布爷心内大定,差点飙出两行热泪来。

    “等等。”

    “二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布爷殷勤地问。

    “麻烦您,再将笼屉热上水,我过会儿要用。”

    “没问题!”

    二爷又吸了吸鼻子,似有似无的香味从伙房飘出来,他歪着头往鸡笼那边一瞅,琢磨道,“忙活了一整晚,有些饿了,是鸡汤吗?”

    “可不是鸡汤!鸡还是我跟哥哥亲杀的呢!”个琴师兴冲冲地讨赏,“您喝吗?”

    二爷笑了笑,“那就再扯点面吧。”

    “好嘞!”

    不一会儿,一碗鸡汤肉骨面摆在桌上,琴师厨艺不精,却有模有样地撒了几粒参差不齐的葱花。

    桑无枝半靠在躺椅上,忍不住问,“我,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呢!我都快急死了!”

    “民以食为天。”二爷拿筷子拨了拨那几粒让他颇有些嫌弃的葱花,心不在焉地,“我是专程回来取刀的,省得姐姐再白费力气跑出去一趟。”

    桑无枝“噌”地一下坐直,顾不得肩膀上的刀伤,从床边拿出短刀拍在桌上,“你怎么知道刀在我这?”

    二爷盯着那几粒葱花瞧了许久,终是不忍辜负琴师苦心“经营”的美意,忍耐着将葱花和面拌在了一起。

    “他曾与我——‘非到万不得已,留刀不留人。’”他敛尽笑意,慢吞吞地抿着热汤,正色道,“临别前,我曾叮嘱过他不能身先士卒。但我心里清楚,若真到了紧要关头,他是绝不会乖乖听话的。好在,他还记得这句话,绷紧一根弦,给我留下了他的刀。”

    桑无枝忧心忡忡,“入战时前你曾,一切按部就班,都在你的布兵之内,那如今可有变数吗?”

    “怎么会没有变数。”二爷心神不耐,情不自禁用背去碰了一下靳王留给自己的贴身短刀,险些被刀刀身冰冷的温度狠狠烫到,“从这把刀交到我里开始,王爷就是我的‘变数’。”

    桑无枝挪到桌前,心翼翼地握了握他紧绷的腕,想安慰,却一个字也不出。

    “不必担心。”二爷依然维持着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体贴道,“王爷长大了,再不是十年前的样子。如今他有胆识、有谋略、又有抱负,总不好事事由我操心。”

    桑无枝瞧他眼底尽是担忧,面上却还风轻云淡,便忍不住呛他,“可你生来就是操心的命,心软,还嘴硬,你累不累?”

    “唔还好。”

    然而,心里腾起的怒火消减不去,二爷愠怒道,“他这个人呐,若好好待着就罢了,偏要顶着伤毒到处点火,害我平白欠下一个人情。”

    “人情?谁的人情?”

    二爷一时间沉默,没有接话。他用食指轻撞汤勺,任几片软葱在汤池上随波逐流。汤面无辜受过,任其如何香气诱人,那吃面的人却一口再咽不下去了。

    “二爷,蒸屉好了!”布爷笑嘻嘻地跑进来,却见二爷眉心微拧,顿感寒气罩顶,布爷忍不住打了个战栗,连忙歇了动作。

    二爷面无表情地问桑无枝,“王爷走前,还过什么?”

    桑无枝仔细回忆,“他留下短刀,却握铃刀对了,他还带走了三个人!”

    二爷立即问,“哪三个?”

    “之前我在云山楼逮住的四个西山巡逻兵,北鹘人。王爷带走了三个,给我留了一个。”

    二爷立刻心知肚明,无奈一笑,“不得了,还知道给我留一个。那人呢?”

    “柴房里关着呢。”

    “好。”二爷站起身,这才转对布爷,“劳驾您帮我个忙。”

    布爷连忙道,“您!”

    “去叫那士兵答几个问题,您要是记不住,就拿笔记下来。”二爷耐着性子道,“第一,西山尸地北鹘兵轮岗的规律和时间;第二,巡逻队伍有几个,每队几人,队长都是谁;第三,西山尸地的布防如何,有没有用于御敌而设的木堑或者箭阵;第四么正对着的西山桃林中,到底有几座荒坟。”

    “荒坟?”桑无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数荒坟?”

    二爷将短刀拿起,别在腰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都欠了人家的人情,所谓锱铢必较,我总得物尽其用。布爷,您尽快去问吧,不必担心那士兵咬死不或者假话,你给他夹块鸡骨头,他就会将舌头咬烂了吐给你看。”

    “明白了,老头这就去!”

    “姐姐有空么?来帮我个忙。”

    桑无枝随着他来到伙房,上了热水的蒸屉冒着白烟。二爷示意她将竹盖拿开,自己则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纸,展开后隔着水熏了片刻。

    桑无枝盯着那张黄纸,了然一笑,“你这样不成,还是我来吧。”

    二爷欣然让了个地方,将绢纸递给她。只见桑无枝用瓢子装了冷水,修长的指沾着水,心翼翼地洒在绢纸上,而后离蒸屉半尺距,巡回熏拓着。

    “乌鱼墨——这玩意如今可不好找了。”桑无枝混迹书搂琴阁多年,自然知道诸如此类文人耍玩的宝贝,“金贵点的书斋邀朋会友时,常用乌鱼墨沾水作画,友人再以此墨依次在画中提诗,后熏蒸得终作,以‘两厢倾和,绘意知色’为最佳。京坊中的纨绔常以此法惠及宾佐,我还听人,暗兵传密也曾用此墨,只不过此画极难保存,又不易显影,慢慢地就不再用了。”

    “受教。”二爷赞许道,“亏得姐姐在旁,否则到我这武人中,还不教前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呵,少来。你偏想我帮忙,又非要我自个开这个口。”桑无枝执意拆穿他,禁不住哼道。她又将那张薄至透明的纸拿过来,任其湿哒哒地滴着水,“快将烛火取来。”

    二爷忙转身将烛火取过,依她的,放在画下慢吞吞地烤着。

    “‘折烟续火’是第二步。”桑无枝耐心道,“都是师父教过的,我和师姐都会。你瞧,出来了!”

    仔细一瞧,但见画布上的墨迹渐渐显现轮廓,乌鱼墨呈暗灰的深紫色,从中心向四周逐步显影。

    待整张画彻底显现后,桑无枝忍不住发出惊叹,“这笔法可真厉害啊。”

    二爷从不制心名画,却也深知此作画师笔力惊人,是坊间玩票的墨客全然不能比拟的水准。只见七名各样姿态的美人,于筑花间嬉闹,每每惊鸿一瞥,尽显闭月羞花之容。

    “簪七秀女图——泽济五年,初春。”

    二爷沉吟片刻,歪着头仔细瞧着这七人中的一人——只见她端坐溪边的琴台前,双指抚琴,围坐的三名女子正静静聆听,而再远一点的三名女子正于溪边戏水,那抚琴的美人莞尔低首,凤眼含羞。梅瓣散落,正巧落在她鬓边的簪子上。

    “等等!这簪子是——愈梅簪。”

    桑无枝却注意到了案上那盏琴,“你看,这是云山琴!”

    二爷快速往后退了两步,以远距离再观这幅画,“不止这些。”

    他眼神一缩,将整幅画收尽眼底,却见右起一棵梅树隐在百花之间,梅枝蜿蜒而过,正好隐隐约约遮在抚琴女子的头顶,时值初春,这棵梅树没有开花,但是那梅枝的走向以及整体图案的布局却让他心内一惊——

    “这是闲梅研雪图的完整原作。”

    二爷沉思,从看到哥哥房中那扇屏风开始,他就总觉奇怪——整个闲梅研雪的屏风图,只一棵光秃秃的梅树铺在画布右侧,延展至左岸。无论从布局还是感观来,这种布画的呈现都绝非上乘。如今看到这幅画后,终于能够明白原因——原来当年遗留下来的三样东西:愈梅簪、云山琴、和闲梅研雪图都源自于泽济五年初春、岭南封地的这幅原画——簪七秀女图。

    这三样东西实则都是从这幅画中硬生生抠出来的。

    而这名正在抚琴的美人该就是这三样东西的原主人——萃阑殿主位,梅妃。

    这一发现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当年方怀远为了掩人耳目,试图通过这三样东西提醒烈家人——九龙道一战有诡,行军路线早已泄露,务必谨慎出征。甚至在出征前一天,他还尝试联络鹿云溪,想告知哥哥,提醒烈家大军心此战。

    只不过后来阴差阳错,出征未及阻拦,燕云十八骑分兵左右,鹿云溪又惨遭劫难,悲剧还是发生了

    “奇怪”桑无枝锁起眉。

    “怎么?”

    “此卷必是名家之作,然而并无落款,连私印都没落,不合常理。”

    “这该是有人故意用乌鱼墨拓下来的,并非原画。如果找到原画的画师,不定能揭开此画的秘密。”二爷迟疑道,“古怪。”

    “还有哪里古怪?”

    “总觉得这画还缺点什么。”

    “还能缺什么?”桑无枝不明所以,“笔锋雄厚,留白足够,挑不出毛病。”

    二爷静静地盯了片刻,没有再什么。

    自从那张“梅花地图”从残垣断瓦的烈家帅府被挖出来,自从云州城下隐藏的那座“地下沉城’彻底败露,自从“金丝带”这条航路从袒露冰山一角,自从十三年前萃阑殿那场大火之后南、北、云三方割据的形式逐渐划分清晰。

    泽济六年,梅妃初入宫阙,身后是岭南封地的淳王爷。萃阑殿大火原本只是一桩意外走水的无头旧案,今日看来,那宫殿的主人不但来历特殊,竟还牵出了“金丝带”这条神秘的航路。

    二爷缓缓踱步出伙房,只觉心口淤堵,嗓子里像是塞死了一个血块。

    他从来知晓,在这片莽荒之陆的地下,一直都有一株巨大的“藤蔓”长此以往、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此。但没想到,这条“藤蔓”竟已在几十年前就伸入南朝后宫。若用蓝舟让敏从伦州带回来的消息推演,那艘搁浅于伦州地下河床的蓝鸢镖局起镖船,便可以追溯年份。

    整整近五十年

    四十六年前,父亲才刚刚拜将,也就十六七岁而已,那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淤积的血气蔓及周身,一直以来掩藏着的一处盲点又一次被刺痛了。

    那些人,他们为了遮掩“藤蔓”的“毒蕊”,用尽一切残虐卑劣段,将曾经触碰过真相的人全部涤除了。

    于是九龙道千尺红土,从此无人问津。

    一阵狂风过后,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都会随着死去人的尸骨被风沙掩埋。往后每一年春日,山草都会被肉骨滋养,甚至还能在丛中开出艳红色的野花来。从九则峰断崖远远看去,九龙道的山谷就像是一座点燃了圣火的祭坛,熊熊烈焰不分昼夜地燃烧着。

    桑无枝走过去,轻声问,“你你还好吧?”

    “没事。”二爷朝她投去一个安慰的微笑。

    桑无枝最怕他皱着眉的笑,“你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突然不怎么气他不守约定,一意孤行了。”二爷释然一笑。

    他瞧了一眼院中一切,低声道,“南角街一切按计划行事,不要鲁莽,不要冒头,直到攻城号响,姐姐明白吗?”

    桑无枝用力点了一下头,“明白。”

    南角街街尾,谢冲正等在阴黑的巷子口。

    二爷换了一身黑衣,腰间挂着靳王那柄短刀。

    “你这是”

    二爷将一张纸递给谢冲,“三哥,这回我欠金云使一个人情,往后若有需要,只管招呼。”

    谢冲拿过那张纸,随意瞧了一眼,笑道,“看来,计划全变。”

    “没办法,捡了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谢冲没多什么,爽快地将纸片塞进心口,与他并肩走出巷子,“什么时候起兵?”

    二爷瞧了一眼南方,“王爷派往‘南水’的兵马应该已经回城了,只要地底下一有动静,西山桃林就可以动兵。对了,你们的刀够吗?”

    “早就备齐了,你放心。”

    “那就有劳三哥了。”二爷脚步一转,朝与谢冲相反的方向疾风般走去。

    “等等,你干什么去?”

    二爷没有回头,只短促地撂下四个字,“抓阄,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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