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四二二章 清君侧
    四二二、清君侧

    红花胆子虽,但此番肩负重任,来总督府除为送信外,还需为主人“拓路”。

    总督府地牢阴暗潮湿,泛着腥臭黏腻的血腥气。在此间巡逻的红巾士兵早习以为常,他们三五成队,终日不敢懈怠,一丝不苟地在石牢外巡逻。此处离地面甚远,被关在这里的囚徒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是以被关进来后挣扎不了多久,大多便缩在角落里不再嚷嚷了。

    底层石牢分上下两层,从“甲一”排序至“丙九”一共二七间,分别关押着各种来路的云州重犯。

    抓药童时一并关进来的少年今日又病死了一个,因为云州城四处起火,总督府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别运尸体出去,就算是运一只死耗子出门,都得过萧人海的令。

    发臭的尸体没地方扔,几个红巾士兵只能捂着鼻子从里面抬出来,先放在走道里,狭窄的甬道本来没地方落脚,现在多摆了两个死人,更是挤得没地站了。

    “呸!晦气!”一士兵呛了几口唾沫,吐在麻布袋上。

    “能怎么办?谁让咱们倒霉,当的是这苦差事!行了,赶紧抬走,放在路中间碍事又难闻!”

    “是!”

    四个士兵两两一组,各一前一后,将两具尸体抬到甬道最深处的废牢里。

    “你这死人怎么就这么沉呢。”打头的士兵用膝盖撑着麻袋,气喘吁吁地,“嗯?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麻袋口稍稍一动,抬着脚的士兵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却见那麻袋口又动了一下。

    “等等!”

    后面几人忙停了步子,坠尾的士兵嚷嚷个不停,“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结果他骂音还没落地,打头的两人连一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双双抽搐倒地,片刻间便不动了。

    “怎么回事!?”

    紧跟在后的两名士兵将尸体一扔,慌忙上前查看。就见刚抽搐死去的士兵心口忽地一动,一条红色蛇“刷”地一下窜了出来,照着前来探看的士兵喉头就是一口。士兵形容惊恐,还未发出一声惨叫,也直愣愣地一头倒地,抽搐片刻,也不再动了。

    “蛇!毒蛇!!快、快跑!!”

    石牢深处发出刺耳惨叫。

    尝到血味的蛊蛇似乎在咬人的瞬间寻到了比蜘蛛肉鲜嫩百倍的血肉,嗜血的脾性一但被打开一扇血窗,蛊蛇生出的毒牙便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况且,这些自称是“人”的家伙竟然比自己的胆子还。

    甬道中的士兵前赴后继,或跑或追,蛊蛇身形,速度快,那几名守卫根本不是它的对。

    最后一名被士兵想要跑出去报信,可惜前脚都还未踏上石阶,蛊蛇便缠上了他的脖子,惨烈的挣扎声倏而挣断,如崩裂不复的废弦。

    石牢里关着的十几个孩子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忘了呼吸,更忘了发出声响。片刻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地牢里顷刻间变成了一滩毫无生的死水。

    这时,石门上的铁锁“哗啦啦”掉落,石门缓缓打开,一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站在门边,腕上正缠着一条红蛇。

    “别怕,我是来救你们出去。”

    一个胆子大些的孩子瞪着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带你们从伦州葫芦巷逃出来的。”

    “、敏哥哥”前排一个女娃娃“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朝着敏扑了过去。

    “我带你们出去。来,跟我走。”敏朝众人招了招。

    十几个少年甫一从被关押数日的石牢走出,首当其冲竟不是撕心裂肺的笑,而是犹似噩梦惊醒,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不用怕,你们从这里爬出去,外头有接应你们的哥哥。”敏此刻已将他们带到一个排号“丙三”的空石牢里,指着头顶半开的天窗,“这是有这层石牢唯一一处生门,快走吧。”

    哭哭啼啼的姑娘诚惶诚恐,从伦州葫芦巷逃出来后,游出蛇尾河,又到云州城,这一路起起伏伏,千灾百难。她扑扑簌簌地掉着泪珠,紧紧地闭上眼,再猛然睁开,像是生怕美梦会碎一样,以为那头顶半开的天窗又会成为永远触碰不到的蜃楼。

    “敏,我们真的可以出去了么?”像是不确定,几个男孩子凑过来。

    敏坚定地应了一声,朝他们落定般地一笑。

    接下来,少年们你攀着我,我踩着你,一个帮着一个爬出了天窗——就像当初葫芦巷里,他们从头顶的天窗接住摔下来的阿灵一样。

    待最后一个少年爬出去后,敏这才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腕上的蛇,木木地,“红花,你要记住,这些被关进葫芦巷的孩子都是为炼出你这样的毒物,才会家破人亡的。”

    想当年,岭南“百草阁”——百名少年才能出一名“药童”。其余的那些便会被当成没用的残品,作为掩人耳目的傀儡,掩护那一名珍贵的“药童”登上起镖船,一路出岭南、进伦州,最后大约都死在了葫芦巷那些暗无天日的天井里。

    “我如今不过”敏僵在原地,失魂落魄地。

    “敏哥!”

    敏忙抬起头,见竟是刚刚逃出去的那名少女,正从天窗探进头来。

    “你怎么还没走?”敏清了清嗓子,声音艰涩地问。

    女孩的眼睛闪着光,“我娘救命之恩,不能忘了谢。谢谢你啊,敏哥哥。”

    “不、不用”

    他们来路崎岖坎坷,此去前途未卜,却仍没忘了称谢。

    敏后背绷紧,僵硬地杵在原地。

    天窗重铺月光,清清白白,又惨惨恹恹。

    少女的嗓音清脆如风铃,和阿灵的一样动听。

    过了好一会儿,敏才动了动指,方才接上刚刚没全的话——

    ——“我如今不过赎罪而已。”

    与地牢斜对角的后院兵械库外站着两名守卫。而此时的地牢,忽然变得无声无息。

    “都这个时候了,石牢该换岗了吧?”

    “是啊,子时过半了,怎么还没换岗。”

    两守卫探着脖子往地牢下行的入口看去,都觉十分古怪。

    “要不你去看看?”

    “我不去!”左侧守卫嗤了一声,“不该咱管的闲事,少管!”

    此刻,院子里扬起数只火把,众兵集结后,就见萧人海从前院大步走来。两名守卫连忙跪地行礼。

    萧人海肃目走来,朝他二人扬了扬,“开门。”

    两人连忙将铁锁打开,萧人海进去没多久,便佩剑走出,并吩咐道,“你们把好兵械库门,提防任何一人进出。”

    “是!”

    随后,萧人海便与一众士兵离开了府衙,不一会儿,后院便又没了动静。

    “什么情况?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出门?”

    “你没看西山出事了,火烧了眉毛了!”左侧士兵的声音“嗡嗡”直响,“别话了,心站岗!”

    结果萧人海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太子殿下便颠着碎步走跑了过来。

    左侧士兵见是太子,遂与右侧那位抛了个眼色,两人心知肚明,笑嘻嘻地开口,“这么晚了,太子殿下还没休息?”

    流星走到两人跟前,仰头瞧着他们,“给本太子把门打开。”

    “这”左侧士兵抻出一个妥帖的赔笑,“太子殿下,大人刚才嘱咐属下,任何人不得进出兵械库,除非您有大人的令牌。”

    太子皱起脸,严肃质问,“我是他口中的‘任何人’吗?”

    右侧士兵忙接过话茬,“您自然不是‘任何人’,但的们也不能确定大人原本的意思。属下们要是放您进去,大人若真怪罪下来,当然不敢开罪于您,可不就把气撒在我二人身上了么。太子殿下,的们当差不易,求您体恤。”

    “我——”

    “既然是太子殿下要进,你们还敢拦?”

    两人听见声音,立刻垂首,“将军。”

    “业雅将军。”流星转过身。

    业雅微微躬身,贴在流星耳边,轻轻一笑,“太子殿下是咱们北鹘的储君,没有您不能看的地方,将门打开。”

    “是!”两人连忙各自拿出一把钥匙,将兵械库门上的铁锁打开了。

    业雅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势,流星强自镇定地走了进去,业雅紧随其后。

    兵械库分里外两间,各色刀兵罗列整齐。业雅知道他要寻什么,脚下快他一步,走进里间,将案上的木盒打开,拿出那柄红缨枪。

    “太子殿下是要找这柄枪。”

    流星鼓足胆气,决定开门见山,“业雅将军,当初无名谷中,你曾亲口承认,自己效忠于鬼门。你胆敢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自己的立场,是从没把我这个北鹘太子放进眼里吗?”

    业雅低下头,看着这位刚过自己腰线的娃娃,十分不屑地笑了一下,言语中肯道,“太子爷误会了。正是因为属下效忠于您,才将您从杨辉中带走,否则您若是落进了伦州城,真要被他丢进了葫芦巷,您哪有这些天这么舒坦的好日子?”他蹲下身,平视着流星,眼睛微微一眯,野狼褪去羊皮,终于露出阴狠的獠牙,“杨辉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南朝狗,还不如呼尔杀忠诚,却比萧人海聪明。太子爷,您这么善良,属下怎么忍心将您留在伦州呢?”

    野狼越是暴露利齿,流星倒越不那么害怕了。他直视业雅的双眼,十分真诚地笑了,用孩童天真烂漫的话音和和气气地,“业雅将军,我在南朝的时候就听人过——只有特别讨厌一个人时,才会将他的大名时时刻刻咬在齿间。我听你的语气你不喜欢杨辉,讨厌呼尔杀,最恨萧人海。可是我不明白,北鹘最厉害的元帅们可都在你一句话里了,这些人你都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偏要对一个不聪明的人十年效忠呢?”

    业雅脸上的笑意慢慢收紧,他确也没想到,太子年纪虽,出的话字字珠玑,竟和无名谷水边采药救人时的娃娃判若两人。他慢慢起身,遗憾地笑了一下,“因为亲眼看着那个不聪明的人栽落云端,摔进恶沼里,是比凌迟了他更让人痛快的事。”

    流星被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的一句话莫名其妙一震。

    业雅怨毒道,“萧氏一族向来一遮天,为了他萧人海能坐上‘杀神’那个位置,他爹萧彧坦平了一切可能阻他前进的绊脚石,那么多无辜的人惨死,包括我的父亲、母亲我们全家人都要为了他的‘上位’铺路。”到这里,他狠狠地吸进一口气,像是将这些年来寄人篱下的委屈、恶心和憎恶一并发泄出来,“我母亲死的时候脸都烂了是我亲将她埋了,却连碑都不敢立。因为萧家刨尸掘坟,恨不得将这些拦路的死人挖出来再鞭一次尸!萧人海从“圈地”一案中全身而退,竟然半点没受波及”

    流星曾听萧人海提起过当年“萧彧马场圈地”一案,于是未敢打断他,确想业雅在情绪愈演愈烈的状态下,将真相全部出来。

    业雅闭上眼,拼命喘了几口气,“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原不止萧氏一族。”

    流星试探地问,“还有谁?”

    业雅贴近流星眼前,伸扶住他的双肩,从上至下,一直抚至心。他揣着莫名的憎恶,好像微一用力,就能想将储君的两只捏碎,“还有你那位父皇——当今北鹘大皇,玄封帝。”

    流星一惊。

    “‘圈地’一案受牵连者无数,后因物证、人证皆不足释放了萧家人,最后大皇只判了萧彧告老回乡,连世袭的爵位都没褫夺。然而后来我才知道牢里的最后一个证人——那名与萧彧牵扯最深的田垄户籍官,实则是被大皇下旨秘密除掉的。你父皇为了庇护萧家人,尽一切所能销毁证据。我当然明白,彼时萧人海统领三军,是唯一能制衡呼尔杀饮血营的存在,‘弃卒保车’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他顿了一下,紧盯流星的双眼,恶狠狠地,“可是当被舍弃的‘卒子’家破人亡时,你们这些‘上位者’又在何处呢?萧人海平步青云的时候,我父母的尸身已经变作肉糜腐骨,喂了狼山的秃鹫我们这些人在太子爷眼中等同蝼蚁,那‘蝼蚁’的冤屈,又当如何消解呢?”

    业雅到这里,不由地阴狠地低笑起来,“好在蝼蚁也有蝼蚁的本事。”

    “你”流星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你那些皇叔就像是一群吸血的毒蟥,恨不得分食你父皇的江山。终于好不容易,我们这些‘蝼蚁’聚在了一起,逐渐渗透进了北鹘皇室、朝廷和萧家军营。太子爷方才问我,何苦忍辱负重,偏要对萧人海十年效忠——若不如此,我们这些蝼蚁又怎么能亲眼所见萧氏一族被饮血营逐步吞噬?如何眼见萧家军被云首做成砧板上的鱼肉、被扔进云州城这口油锅里反复煎煮而能毫无防抗之力?如何看着北鹘皇室调令,亲眼所见你那五个兄弟相继猝死,北鹘大都后继无人!”

    流星无比惊骇,“我那五个兄弟相继猝死你、你是——”

    业雅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没错,都是我们的人干的。”

    流星嘴巴微张,眼泪几乎掉下来。

    “你那皇弟死的时候五岁,从辇上摔进了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时候,骨头都硬了——那凿冰驾马的就是和你父皇最亲近的兄长宁霈王派去的人。”业雅的神色略带出些许怜悯,颇为遗憾地,“啧,可惜啊我们原本以为你早就死了,却没成想,太子爷福大命大,竟被烈衣救了下来,还被他养到了这么大。”

    流星的话音有点颤抖,“你既然那么恨我、恨我父皇,甚至不惜用尽一切段杀害我的兄弟,那当萧人海下令将我从杨辉里救回云州时,你为什么不在——”

    “不在半路取你的命?”业雅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实话,想过。但当时一切还未部署妥当,你还不能那么轻易地死。你,是我们用来要挟你父皇一步棋。”

    “要挟?”流星瞪大双眼。

    “只要太子殿下留在总督府,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大皇才会忌惮于我们、忌惮云首。萧人海无能为力,更无计可施,他得到了你,就会彻底变成一个被人砍断足、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木偶,为了保住你的命,他必须一次次妥协。”业雅加快了语速,“为了防止我的人接近你,萧人海甚至连给你做饭的厨子都换成了柴火巷的南朝人。他是生怕我动杀你,将他唾可得的权柄糟践了,他惜命惜权,宁肯戴着‘杀神’的桂冠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像我们一样,变成卑贱下作的蝼蚁。可蝼蚁们偏要试试,将天顶捅一个窟窿!——‘蠹众而木析,隙大而墙折’的道理,太子殿下不会不懂吧。”(注)

    流星当然懂,“可是北鹘也是你的国家,你宁肯助纣为虐,亲眼看着家国败落,如今还要亲毁了它?”

    “我不在乎。”业雅鄙夷地笑起来,“南朝人的书中不是写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我的‘家’,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我的‘国’彻底毁了。”

    业雅的心悄悄覆上流星的口鼻,紧紧地一缩,“事到如今,就差太子殿下这一条命了。只要您能安安稳稳上路,他萧人海数十万大军都需为您一人陪葬。”

    流星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业雅扼住喉咙,死死地掐住气脉。

    “我再告诉太子爷一个秘密。”

    “唔”流星惊恐地看着他,呼吸急促,全身紧绷。

    “您的父皇,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被炎之惑炎大人控制了。”

    “”流星浑身具颤。

    “他如今风烛残年,只求临死前最后见您一面。”业雅怨怼的嗓音一如临别丧钟,“怎么见面不是见?将您完好无损地送回京城是见,将您的皮扒下来,好端端地缝补成画后呈上去也是见。只有让玄封帝亲眼所见自己打下的江山拱于人,亲眼看见最后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儿子身首异处,他才能体会到死不瞑目的滋味。”

    “哦,忘了告诉太子爷我那温柔善良的母亲,她就是这么睁着双眼、被那些‘食客’凌|辱致死的——死无全尸,死不瞑目。”

    到这里,业雅眼眶湿润,忽然悲戚地笑了一下,“都北鹘治法严明,即便大皇本人知法犯法,也难逃公义堂罚责定罪。那么您,您的父皇和萧氏一门,该不该血债血偿呢?”

    “没关系,等太子殿下到了下头,亲口问他们吧。”

    下一刻,流星只觉全身一麻,业雅心捏碎的一缕幽香瞬间弹入鼻息,随后,他弱的身体便不受控制一僵,栽在了业雅臂上。

    这时,门外两名守卫走进来,“业雅将军,马车已备好。”

    业雅抱起昏过去的太子,低声问,“萧人海回来没有?”

    “一时片刻回不来,咱们还有时间。”

    “你二人亲自赶车出城,务必将太子送至云州碑界,乌大人的车马已经等在那里了,切忌,直奔碑界,不要回头。”

    “明白。”

    “夫人呢?”

    “夫人在房中休息呢。”

    “趁着姓萧的离府,我再送他一份大礼。”业雅厌恶地扯了一下唇角,将短匕收紧袖口,大步走了出去。

    注:蠹众而木析,隙大而墙折——出自商君书,稍作改动。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