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四五七章 问鼎之战(4)
    四五七、问鼎之战(4)

    自从谢冲被二爷赶出云州,他这条出城的路就成了一条行径悔岸的棘路。

    无论怎样回忆,谢冲都觉得佛生堂院内二爷转身时周身刺骨的寒意分外刳心,似乎自己这壶好不容易递出去的酒又莫名少了一味回甘的余地。

    原本谢冲不做他想,既然那座城容不下他,他便下定决心不再回头,押着徐济荣返京即可。却没想到靖天城波谲云诡,郁郁阴阴的黑丛中堆叠红骨,动辄寒光一闪,从暗中射|出的毒羽顷刻间要人性命,全然不念同僚之义。

    于是,谢冲踟躇了。

    他这些年行径官途,知恩懂礼,虽战战兢兢,龋龋独行,却如今也坐在了承恩阁金云总使的位子上。只可惜,虽这个位子光鲜耀目,背底却尽是寒光。

    夜探云州碑界的马队于亥时左右返回牧人谷大营。

    因靳王下令,此次行动不得惊动祝龙,但百人离营的动静又不可能不大,于是鹿山干脆叫李世温找了个由头,使祝龙去难民营挑选自愿入伍的新兵去了。

    多事之秋,战火纷腾,祝家军急需扩充兵力,三千六百名刚刚从穹顶解救的散兵简直犹如从天上砸下的糖饼,祝大当家一听是为“征兵之役”,二话没,立刻带着两位参将和一名军典跟着李世温点名去了。

    可即便如此谨慎,接谢冲入中军帐这事,靳王依旧严正责令——该封的口封紧,不该的话少。

    中军帐中。

    谢冲将盖在头上的斗笠取下,终于能脸对脸地与靳王句话。

    薛敬随解下披风,丢在椅背上,“抱歉,谢总使,不要怪本王谨慎。实在是因眼下破城在即,我身边的将军不能分心,祝龙若是此刻见到你,本王这中军帐怕是要炸了。”

    谢冲神色一暗,盯着沙盘上模拟攻城战插满的祝家军旗,微微皱眉,“微臣明白。我是祝家的罪人,少少当家确实应该恨我。”

    然而此刻的确也非感情用事之际,谢冲连忙整理心绪,吸气又问,“王爷,方才林中话未言明,为何您与季卿都,我若想平安返京,徐济荣必死。”

    薛敬以双指轻划,示意他将袖中揣的账册拿出来,“这一路回营,顾棠已将佛生堂一战的详情告诉本王了。如今京师局势复杂,承恩阁的水深不见底,谢总使的头顶到底碰过多少‘雷’,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你自己身边,确实没跟着几匹干净的‘狼’。”

    薛敬来到沙盘前,故意将心按在那本沾血的账目上,语气一沉,“若你此番回京,徐济荣活着,你身为金云总使,便成了此次云州之行金云使全军覆没的唯一‘共犯’,别典狱刑册中的治罚条目容不下你,只要那姓徐的还能开口话,只要他在任何一人面前多咬出几个字,你这一身正骨就再与云州城撕不干净了。只有公然将你打成‘靳王异党’,才能坐实我‘问鼎三州’的不臣之心。”

    谢冲窒息凝叹,语声艰涩,“这一层季卿已与我分析过了。我承认,这次北上我的确分了心,去三岔口救下蓝舟,又于云州闹市保下药童这些多走出来的‘弯路’确实会落人话柄,可即便徐济荣死了,我就能得清吗?我孤身一人回京,一人为证,百口莫辩。可是相反,若徐济荣活着,不定我还有一个能自证清白的“人证”,毕竟在天命书院大火中企图灭口陆向林的第一剑,是他先落下的。身为金云副使,却公然与威慑南北两朝军政的鬼门铃刀有染,这在‘有些人’眼中,定是其罪可诛的。”

    “是么?”薛敬朝他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寒笑,“咱们先不论云首肯不肯允你带着一个随时可能暴露他身份的‘虫子’回京,就算他肯,恐怕你连靖天的城门都还没摸到,就会被他们随便编排一个‘谋逆大罪’押京待审,哪还会给你跟徐济荣对峙申辩的会?”

    他捏紧账目上那张带血的封皮,又向在安抚人心一般轻轻地抚平褶皱,幽幽地,“从徐济荣背后探出的那只‘鬼’究竟是从九天上哪一层伸下来的,咱们也不知道。如果那个人权柄遮天,你就相当于怀抱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铳’抵京,你非但可能被连皮带肉地炸碎,恐还会牵连到藏在你背后、曾经保护过烈家军的人——比如已经枉死的方怀远,比如那些曾舍命递过他‘暗信’的神秘人。”

    谢冲双眼发涩,全身颤抖。

    薛敬转身看向他,唯恐隔墙有耳一般,将声音压得极低,“谢三哥。”

    谢冲猛地看向他,神情动容,“您、你叫我什么?”

    “我随季卿这样唤你一声。”薛敬道,“当年方怀远不幸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入狱,你是举报和经办人。你一直不肯跟顾棠明实情,但我猜,当年那件事应该是方怀远故意找到你,并求你这样办的。”

    谢冲的身体像是已经绷成了一块将要被大火融锻的铁板,脱力地叹了一声。

    “泽济二十二和二十三这两年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萃阑殿大火,灵香公主和梅妃惨死,之后是牵连到数百宫人的殉葬大典。此外,北境也是战伐不断,整个南朝内忧外患,隔三差五就会有祸事发生,太频繁了”薛敬道,“靖天城草木皆兵,夜夜宵禁,事事盘查,就算是一只镶了翅膀的蚂蚁都飞不出去,更何况在那个危的时候,没有一只‘蚂蚁’值得方怀远托付信任。所以,方老师在得知‘九龙道一战烈家军必亡’这个确切的消息后,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致命的消息递回云州帅府。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拆解了含有‘金丝带九门’线索的‘梅花地图’,并将个秘密分别放进云山琴、愈梅簪和闲梅研雪图的屏风中,又以探亲赠友为由,托人将这三样东西放进了从户部派发云州帅府的年关抚恤中,于泽济二十三年重阳,光明正大地送抵云州帅府;”

    他又道,“可仅仅凭借这三样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就想把这个致命的消息分毫不差地传递给烈家人,是远远不够的,方怀远需要的是一个值得他自己绝对信任的‘信使’——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

    薛敬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震耳的雷鼓,炸得谢冲几欲耳鸣。

    “方老师当年故意使自己身陷囹圄,还非要一头栽进流放云州的死囚队伍,就是为了把九龙道一战烈家军可能遇难的战信亲自送出来。他是将自己当成了‘信使’,舍命将那个‘死信’送出靖天的。”薛敬盯着谢冲,语声逐渐充斥着悲戚的暖意,“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救人呐——救曾经从乌墨帮的血刃下护他一家无虞的烈家人,救那二十万无惧生死、誓死镇守云中的战士,救云州城无辜的百姓也为救他的故乡。”

    “”

    “你知道在鸿鹄,门前掌灯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

    “夜火长明不见血。往年寨中的战士出征,二爷都会命人在寨门上点四盏明灯,一是为远征还家的兄弟们引路,二是渡战死沙场的孤魂还山——所以那四盏灯又叫‘生死长明灯’。”

    终于,自始至终遮在谢冲脸上,那张若即若离、难辨虚实的面具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似有鲜血从眼缝中渗出。

    薛敬拿起那本账册,再次郑重地递到他中,“谢三哥,季卿从没有放弃过你,他并不是不愿你参与破城之战,他是在等你的决定。”

    谢冲握紧那本账目,翻开看了一眼,瞬间双目血红——原来账册中记录的全是十年来鬼门和岭南封地间往来的账目,一笔一笔事无巨细,按时间顺序,将岭南“桂底钱庄”迎来送往的辎运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一件又一件原本不该出现在佛生堂的封王之物,都是从每一年朝廷下发至封地的抚恤中精心挑拣出来,并随“金丝带”的航路秘密派发至此地的。

    这本沉甸甸的账册便是淳王一党多年来为了养“战蛊”而悉心编织的“恶”,落笔的每一分账都沾着无数无辜者的血肉。

    更何况,对于谢冲而言,这本账目原就是他此番北上云州,明面上必查的实证之一——也是唯一一件能令他转危为安、将功抵罪的“保命符”。

    “难怪”谢冲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季卿,有些人原本就没打算我清清白白地回京。他把我赶出云州,原是故意要将我送来您这里。”

    那人虽然狠心要他亲眼目睹徐济荣被京师杀灭口的惨状,却又提前安排了顾棠在侧,一路保他性命;那人虽然口气强硬,无论如何不许他留在城中,却又想方设法将他送到了祝家军营;那人口口声声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却又全无避讳,甚至亲自带人在他眼前誊抄这本账目。

    原来,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从没离开,他眼中始终不灭的星火,亦如格子坞门前等他归程的灯笼一般,熠熠发亮。

    那人城府虽深,却从没将繁复的算计用在自己身上。

    他从不曾不信任过自己。是他自己忧思过重,误伤了旁人。

    “谢总使,方老师已故,但当年曾秘密递过他‘战信’的人应当还有活着的,若是云首先我们一步,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揪出来全部屠杀,那才真是一败涂地。”

    “”

    片刻后,谢冲将那本账目揣进袖中,又将腰间软剑解下,递给靳王,单膝跪地,郑重道,“从今日起,谢冲这柄剑只听您一人王令。”

    春风抚慰枯草,微雨涤尽烽烟。

    从此沙盘之上,北境三州之间,再添一身至死不渝的战甲。

    桑乾河岸,星河月下,却不见花间璃盏,只有被荒风刮进鼻息的腥涩血气。

    顾棠闻马蹄声转身,见薛敬打马过来,笑着迎上去,“怎么样?谢冲这颗石头做的心肝,不好收吧。”

    “大费周章。”薛敬与他一同来到河边,望着这条自西向东的绾带,长舒一口气,“好在季卿得对,谢冲确实是个念旧的人。”

    顾棠如是道,“姓谢的不是孬种,就是有点死脑筋,倒也算至情至性,宁愿拼着身败名裂,被所有朋友唾弃,也不肯吐露当年那件事哪怕一个字,是条硬汉。”

    薛敬讶异地看着他,“顾大哥对谢冲评价颇高,想清楚了?”

    顾棠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你家那位在我耳边旁敲侧击了这么多天,就算我再蠢再恨,也当知此时既然真相未明,就该以大局为重。再了,虽当年怀远是被谢冲亲送进典狱的,但他在典狱中未曾受到任何金云使的严刑拷问,想必也是谢冲在暗中打点保驾的关系。到底,想必谢冲自己都不清楚怀远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以怀远多疑多思的个性,他连我这个枕边人都不能全信,又怎么会信任那个早已投身承恩阁、还曾做过祝家叛徒的谢冲呢——利用他罢了,心思深不见底,跟你家那位不相上下。”

    薛敬忍不住轻笑,“顾大哥得对,方老师和季卿一样,都有过人之智。若不是因为方老师,我们这些人如今也不可能聚在这里。”

    顾棠的神色却稍显落寞,“可惜怀远还是败了他当年舍命押上的筹码不慎被贼人发现,不光他自己,连带着烈亦平和鹿云溪在内的所有人都死了九龙道一战没能被及时阻止,惨剧还是发生了。”

    “可方先生呕心沥血送来云州的‘梅花地图’留下来了,要不是因为他将地图拆解进互不相干的三样物件,这张有关‘金丝带九门’的地图不可能保得下来。还有,他留在远竹轩中的风铃还在,竹林也在他没有败,他从没真正离开过。”

    顾棠看了一眼北山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

    薛敬扶上顾棠的肩膀,用力握了握,“顾大哥,这匹马是牵给你的,去接他回来吧。”

    顾棠莫名一震。

    “他在荒滩一躺数年,只有你认得他。”薛敬蹙起眉,忍耐道,“我我做不到,做不到若换作是我,我挺不过这么许多年。”

    他们都与所念之人历经生死,深知,活着的,才最苦。

    顾棠惨烈一笑,“京师别院里,怀远曾与我——‘那再好的夫妻,一生举案齐眉,约定生死,也不可能一起走,不可能的总要分个先后,就跟初遇时先谁一步沦陷是一样的。’”

    薛敬侧目看向顾棠,从他眼中,他分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顾棠盯着河水,忽然笑了

    桑乾河春水泛滥,冬雪消融,那个人变成了水中一抹剪影,从此只愿和中天的月色相依为命。

    那一年火色的宫墙映衬绿水,方怀远一身云底官袍,长身独立,眉目如画,他立于入暖的茵草间,为霜雪无情的高楼深殿平添一丝暖人的春意。

    那一夜青梅煮酒,方怀远的寝衫上无辜洒了酒渍,年轻的侍卫缠着他的四肢,与他翻云覆雨,恨不得将他当成那口煮沸的暖酒吞进腹中。

    方怀远攥着床幔轻喘,“你这样,我是离不开你的,你若总跟我论先后,第一眼认定的人必然是我,是我死缠烂打追着跟你好的所以等到七老八十,你得许我先走那才算公平。”

    那夜春宵帐暖,顾棠被他迷得离不开眼,于是马马虎虎地应了。

    结果一语成谶。

    如今又一年春深,竟真应了那人一句不知死活的鬼话。

    这世间,只生死相隔的苦不能与人明。

    因从那刻起,放眼山河,再无天蓝海阔。

    顾棠朝着晃动的水波深深地笑了笑,“王爷,珍惜未亡人呐”

    像是规劝,又像在告慰自己。

    薛敬重重地点了点头。

    顾棠翻身上马,转头将一枚籽玉带钩抛给靳王,“是二爷让我带给你的,他还让我捎一句话——‘勿信荧惑之言,一切悉旧,亟待凯旋。’”

    薛敬攥紧那枚带钩,抬头看着顾棠,总觉此番一见,像是话别。

    顾棠洒然道,“王爷,顾某这一生无朋友,无知己,但信得过的人,您算一个,二爷算一个。此番穹顶一战能刃林惠安,助灭鬼门,顾棠心满意足。等找到怀远,我会带他去一趟川蜀,陪他游历险峻的群山,尝尝那里的美酒,这是我答应过他的。”

    “那破城之战”

    顾棠笑了笑,“打仗么,是你们官家的事,我这样一柄不明不白的暗刀就不掺和了。保重!”

    “保重。”薛敬看向顾棠策马涉水的背影,轻声呢喃。

    低头看着那枚籽玉带钩,薛敬只觉掌心一热,仿佛正握着的是那人缠在腕间的红带。

    等终于回到中军帐,坐回忽闪的油灯下,薛敬才仔细摩挲起这枚玉钩——这还是在云州东河的渔船上,他卸下自己的腰带,亲系在那人腰间的。

    带钩玉色油润,指轻抚,竟偶然摸到两排刀刻的字,薛敬立刻捏起玉钩,迎着烛火看去,只见两片鹤羽上隐隐工整地刻着八个字——

    ——“舟航相望,山河同枕。”

    薛敬蓦地站起,快速走至沙盘前。

    这八个字牵动心神,让他心湖泛滥,仿佛眼前沙盘上的九渡青山顷刻间变成了舟航相连的山河软枕。

    连乍然听到那人在佛生堂一战中不顾生死,硬是往徐济荣的剑锋上撞的惊险一刹都没那么气愤了,只恨不能立刻冲到云州城外,徒断开那道阻隔“山水”的大门。

    这时,鹿山掀帘走了进来,见薛敬扶案出神,默默走过去。

    “是不是云州城里传来消息了?”

    鹿山连忙,“云州城四门宵禁封锁,不进不出,萧人海大肆搜兵,理由是‘捉拿逆贼’。”

    “果然。”薛敬默默将带钩收回袖中,令道,“破城之战不能再拖,去,叫祝龙携所有参将来本王中军帐。”

    “是。”

    谢冲从帘后露出半个身子,“王爷,那我——”

    “你就在帘后听着,别弄出动静。”

    “明白。”

    今天是中元节呐,遥敬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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