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斗嘴的闲话，没谁放在心上，众人的目光，都盯着篝火旁的水光镜，围观的看客已经不止杜草这些人，还有众多守城的俊彦，人人屏息静气，一言不发。
一整条悬挂在妖祖城上空的“剑河”，最终被那个幽蓝葫芦吞噬殆尽，圆滚滚地遁入虚空，那件仙袍也消失不见了。
妖祖城内，四位妖祖联，扭转了败局，杀死的血妖不计其数，尸骸堆积成山丘，城中的羽民也同仇敌忾，各自拿出压箱底的段拒敌，虽有死伤，远不及血妖那边惨烈。
羽民最大一拨死伤，是天上那条剑河带来的，一个照面，就屠戮了城中三成百姓，若非幽蓝葫芦凭空出现，妖祖城必然覆灭，城中的四位妖祖也难活。
云端老叟捋须大笑：“血妖，何敢猖狂？！”
洛风诛心：“若是一条剑河来犯六爻城，你这缚地灵有办法抵挡嘛？”
“辈，你以为剑河是想有就能有的吗？河中每一个光点，就是一把价值昂贵的仙剑，一把仙剑，就意味着一位道行高深的修士，修士不是大萝卜，春天撒一把种子，秋天就能长出一大片，多少妖部修士为了淬炼仙剑倾家荡产？六爻城只是一座边城，不值得下这么大本钱。”
杜草看着水光镜中渐渐恢复平静的画面，很想知道那些失去仙剑的修士会如何。
黑岬给了他答案：“轻则受伤，重则堕境，想要淬炼出下一把本命仙剑，至少得万年光阴，他们本来是想用仙剑赚一笔，现在血亏，肯定会讨法，要么找血妖讨，要么找血妖背后的势力讨，一地鸡毛，有的闹腾了。”
邋遢老头听见他的话，笑得胡子一翘一翘，问他：“家伙，你猜一猜，血妖背后的势力会如何处置这乱局？”
“赔是下策，抵赖是上策，这些修士没了本命仙剑，战力衰减，趁把他们抓起来驱使，最终活下来的给一些好处，死了的就是炮灰，还能把之前的一笔账赖掉。”
“哈哈！不愧是狗吼，心思一如既往地脏！”
一老一诡谲的笑，杜草懵了：“这样做也太卑鄙了，先用重利诱惑别人帮忙，然后又落井下石，这样不讲信用，以后谁还肯跟他们来往？”
“傻丫头，这世道从来都是赢家了算，道理永远在赢家那一边，这些没了仙剑的修士，大部分都是要死的，死了还讲什么卑鄙，信用是强者与强者之间互相约束，弱者只配遭到屠戮。”
“这不对！他们这么做，迟早遭报应！”
“报应来得太慢，利益就在眼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像你们羽界的先祖，当年抢占人家血妖的地盘，肯定也想过会遭到反击，但那是千万年之后的事，是子孙们的事，子孙们享受了先祖们凶横的好处，自然也该为那凶横买单。”
杜草十分不服，又不过邋遢老头，气鼓鼓地坐在篝火旁。
城头的那些俊彦，对妖祖城大捷十分亢奋，血妖经此一战，一蹶不振，应该不会再来六爻城捣乱了。
邋遢老头却闭着眼呢喃：“乱了，全都乱了——”
城头下垂钓的老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脸色没了一开始的得意，叹息：“没想到会是这样，你时不时早就猜到了？”
“我没猜到，但我明白想白捡便宜的，不止你们捞鱼人，你们想捞别人，就该接受被别人捞。”
“你不用幸灾乐祸，那一枚葫芦的主人，我们翻遍九天十八界，也要把他翻出来，寸斫解恨！”
“有时候，吃亏是福，劝你们不要太过。”
老渔翁神色阴郁，他并没有十足把握挖出吞剑葫的主人，能驾驭这么一枚吞剑葫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真要怼上了，祸福难料。
邋遢老头往他伤口上撒盐：“一千道一万，全怪你们轻率，随随便便就敢把那么多本命仙剑和法宝放出来，太瞧不起羽界，也太瞧不起星河两岸的高人，为了这条剑河，你们费了天大心思，想要一鸣惊人，震慑羽界，现在功亏一篑，反被人家震慑了，今后再想得，事倍功半，何必呢，收吧。”
“收？那些被吞了的仙剑谁来赔？那些死了的子弟怎么抚恤？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羽界，我们占定了！”
“那就祝你好运，在赔光老本之前大功告成，万一输光了屁股，自己挖好坟头，免得抛尸荒野！”
老渔气得掉头就走。
城头俊彦、仙子们，许攸以下，全都笑得舒畅，还有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黑岬一扫颓唐，花式吹捧奉承邋遢老头，还吆喝众人把私藏的美酒都贡献出来，“孝敬”邋遢老头。
众人轰然响应，毫不藏私，一坛坛各色美酒摆满了他身前的空地，只闻逸散出来的气味，就晓得是佳酿。
邋遢老头睁开眼，扫过眼前一张张敬仰期待的脸孔，微微心虚，叹气道：
“酒先放在这儿，我老人家再给你看一看水光镜，看完了，再决定这酒给不给我。”
他得郑重，一众俊彦面面相觑，直觉不妙，呼喇围了上来。
水光镜画的很大，足够在场众人都看得清楚明白，而且不止一面，棱光镜一般丰富多彩。
杜草一眼就发现了自家的云澜祖地上空，莫名地也出现了一条“星河”，虽然不如妖祖城上空的那么浩荡，声势也是吓人。
再看其它的镜面，大抵也是差不多的场面，只是妖部的山峦和宫殿有区别。
在妖祖城被袭的同时，羽界那些大妖部也遭殃了！
一条条“星河”延绵推进，前方的妖部也不甘心坐以待毙，开启了护山大阵，从阵中扔出各种珍罕法宝，迎接咄咄逼来的剑河。
双方在星空中对撞，一瞬间绚烂璀璨，万点星芒溅射迸射，如火雨洒落大地，把漆黑的夜空照得犹如白昼。
这些星芒，看似美丽，一旦落地，锋锐之气无可匹敌，方圆数里的生灵都会被波及，一排排的屋舍坍塌，一片片的生灵倒伏，惨不忍睹。
星河延绵，坚定而森然地向前推进，下方的妖部哗然惊呼，段百出，拼尽所有力量庇护族人。
运气和实力最好的，也是惨胜，拼掉了天上的剑河，死伤了无数族人。
实力孱弱又措不及的，直接被推平，府邸、洞天、灵田和灵山都面目全非。
水光镜前，有年轻俊彦惨呼哀嚎，咒天骂地，诅咒血妖的无耻，哀缅族人的覆灭。
云澜祖地运气还不错，凭着护山大阵和层出不穷的法宝，远远击溃了来犯的剑河，没有死伤太多族人。
吼妖部就惨了，在剑河的袭杀下疲于应对，只保住了宗祠所在的洞天，所有族人蜷缩在其中，生死听天由命。
好在，剑河在不断消耗下成为强弩之末，没能穿破这座洞天，让吼妖部的嫡系族人得以保全。
杜草安慰黑岬：“人还在就好。”
黑岬一点不伤心：“我仔细看过了，死的都是老顽固，紧要关头还懂得要脸皮，没把族中辈推出去挡灾。”
杜草哭笑不得，大妖部平日里倾轧的凶，护短也凶，知道必死，就敢死，很少有谁在族人面前贪生。
黑岬这具身体的父亲，是这一代吼妖部的族长，面对凶险身先士卒，重伤后被两位族老扔进洞天，还没落地呢，两位族老就被飞剑裹挟的罡风炸碎。
惨烈。
至少十几个百妖谱上有名的大妖部，在剑河的袭杀下灰飞烟灭，痛彻心扉的哭声此起彼伏。
有人涨红的眼睛逼问邋遢老头：“前辈道行通天，为何不救？！”
邋遢老头沉默片刻，指了指城头下方，老渔、浣纱女和采莲女依然没有离开。
一众俊彦怒不可遏，催动仙剑扑向城下，要拼命，被邋遢老头挡住了：
“别犯傻，你们不是他们的对，你们的妖部已经完了，以后能不能重建，就看你们能不能活着返回家园了。”
一众俊彦拼命不能，便破口大骂，怎么难听怎么骂，尤其是几位以泼辣著称的仙子，骂得花样翻新。
黑岬问邋遢老头：“这帮脏东西什么时候滚蛋？”
“他们早就想滚蛋了，谁想留在这挨骂，没奈何，回去之后他们不但要被骂，还要被打，两相比较，还是这里好。”
邋遢老头幸灾乐祸，丝毫没有把城下的老渔翁放在眼里，也没把水光镜中的惨剧当一回事，指了指地上的美酒：“再不搬走，我老人家就笑纳了。”
哭得抽抽噎噎的一众俊彦，没谁上前搬回美酒，老头的水光镜让他们得知了部族的现状，没有让他们蒙在鼓里，馈赠几坛美酒是应有之义。
一边酣饮，一边痛哭，彼此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