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攻玉 > 正文 123、第 123 章
    来人是刘秀林,镇海军赫赫有名的大将。人与陆炎同为滕绍的左臂右膀,历来深滕绍信赖。

    他的话,比镇海军的一封公函还令人信服。

    营帐外的将士们听滕绍受伤,不由大惊失色,但刘秀林焦灼归焦灼,话时却暗暗对蔺承佑使了个眼色。

    蔺承佑佯装一惊:“怎会突然遭贼人暗算?滕将军伤吗?”

    “滕将军因为急着前来汇军,专程从蔡州城外的青峰山谷抄近路来,岂料山谷上埋伏了不少彭震豢养的异士,那帮人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漫山遍谷都是阴兵,幸有缘觉方丈的两位大弟子相助,阴兵很快被我方击溃了,可滕将军还是不慎中了暗器,营中医工暗器上头喂了邪毒,不想法子,恐怕就要侵蚀脉了,世子会破邪术,还请世子即刻同末将前去营救。”

    蔺承佑二话不令人牵马,上马后嘱咐自己的副将陈文雄:“你带领将士们继续攻城,我亲自去接滕将军。”

    直到后半夜,蔺承佑一行仍未返。

    少了主帅的指挥,神策军的攻势远不如先前凌厉,云梯们虽然架到了雉堞上,但彭震早就令人城墙上做了脚,不等攻城的士兵们跃到墙头,守城的士兵们就从事先挖好的孔洞里伸出长矛,齐力抵住云梯。长矛末端不但绑着勾子,还燃着熊熊烈火,兵士们防不胜防,只狼狈撤离云梯。

    陈文雄旋即派出千名精锐步兵,驱使着四十辆战车气势汹汹攻城。

    战车外覆盖了厚厚的湿牛皮,既能防箭矢又能防火攻,动攻击时,好比一座座坚固无比的移动铁堡。

    怎知彭震又令人从墙头浇下滚烫的铜水,一下子灼破了战车外的牛皮,车中的士兵唯恐被铜水浇成皮开肉绽,连忙驱车退离城墙。

    接连遭挫,神策军头一次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彭氏父子能够威震中原,并非浪虚名,比起平战争,彭家尤善守城之战,但朝廷只神策军两月时限平叛,今晚眼看就要到时限了。

    攻不下,他们就旷日持久耗下去。

    耗久了,朝廷兵力上的威望,必然大受折损。邻近的山南东道和淄青本就与彭震有勾结,倘若次神策军不借平定叛乱震慑四方,这两藩也会对朝廷生出藐视之,只有轻轻松松收拾了淮道,才能顺理成章将两藩兵马尽数收归朝廷。

    神策军的将士们抱着必胜的信念,一次次攻城,一次次被狙,次数多了,骁勇的兵士也不免浮气躁。陈文雄见势不妙,不不下令暂停攻城,吩咐军士们退营帐中,一边休整,一边等待蔺承佑返。

    蔡州城墙上,漆黑的雉堞后,无数双眼睛静静窥伺着城外的军营。

    之前城中兵器库失火,本是个攻城的绝佳时刻,成王世子却舍下部众绝尘去,这明滕绍的情况属实不妙。

    更让他们满意的是,主帅一走,神策军的将士们很快连城也不攻了,可见这只军队表面上兵强马壮,实则如一盘散沙。

    他们耐窥伺着。

    到了后半夜,城外次有了动静,尘烟滚滚,一队军马来了,然仅有四五千之众,为首的也不是蔺承佑,是之前来报信的刘秀林。

    刘秀林脸色难看像蒙了一层黄灰,一来就呵斥道:“为何不攻城了?”

    陈文雄原本高高兴兴迎接援军,闻言不乐意了,他是神策军的高级将领,并非他镇海军的军士,他刘秀林有什么资格对他大呼叫,上前打招呼时,态度便有冷淡:“世子呢?”

    “滕将军他——没能救来,世子忙着料理滕将军的后事,让陈某先率领部分援军前来攻城。”

    将士们骤然听到滕将军的噩耗,个个都呆住了。

    陈文雄又惊又悲:“怎会如?连世子都没能救滕将军?”

    “去晚了。”刘秀林猩红的双眼瞪向蔡州城,“今晚我誓要将彭震的首级砍下。还愣着做什么,没有主帅没有援军就不会打仗了?还不快随我攻城!”

    神策军的将士们一被刘秀林呵斥,不免有气恼:“刘将军,神策军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指挥!”

    刘秀林一脚将那人踹翻:“滚你娘的!老子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时,你还你娘怀里吃奶呢!你们打不动,我们镇海军来打。”

    一时之间,将士们叫骂的叫骂,劝架的劝架,全都乱了套。

    蔡州城上的将士们跑内城向彭震汇报。

    “将军,神策军和镇海军的援军打起来了。”

    彭震却毫无喜色:“成王世子还没么?”

    “没有。成王世子早就放话今晚要拿下蔡州,若非实走不开,不会拖到现还不,看样子,滕绍已经咽气了。”

    谋士们精神为之一振:“将军神妙算,早早就让无极门的异士们埋伏半道上,不如,焉能成功暗算滕绍。”

    “将军,要出城,眼下是最佳时。待到蔺承佑率领镇海军赶来,恐怕就不好走了。将军麾下仍有两万兵马,及早撤离的话,早晚有卷土来的可能,继续困下去,犹如龙翔浅底,一定会被朝廷耗尽元气的。”

    正当部众们极力撺掇彭震趁势逃离时,议事堂的台阶前,一位躯高胖的道士却自顾自观望天象。

    有人问那道士:“殷道长,你也帮着出出主意。”

    彭震却问:“镇海军派来的援军指挥是谁?”

    “刘秀林。他城下叫嚣着今晚要把将军的头砍下来,且像了失疯似的,一来就与陈文雄等人干架,看这架势,镇海军和神策军会各自为政了。”

    彭震阴着脸:“刘秀林跟随滕绍多年,并非有勇无谋的草包,他伤也不至如,多半是为了攻下城池故意使诈,你我先别妄动,且静观其变吧。”

    彭震料事如神,半个时辰后,两军表面上靠互相叫骂吸引守城将领的注意,暗里却派出一队精兵悄悄绕到门外,把云梯架到城墙上,悄然动奇袭。

    殊不知彭震早有安排,刘秀林底下的将士们刚欲攻城,城墙上就冒出无数刺向他们,镇海军还未神策军面前一展雄风,就吃了同样的大亏。

    陈文雄受了刘秀林一晚上的窝囊气,见状少不了嘲讽几句,刘秀林气不过,一方面指使镇海军的数千援军全力攻打门,一方面次与陈文雄大打出。

    就南门和门外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彭震当即立断下令撤离,打开北门悄然出城,准备沿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一路往北方向去。

    为了不惊扰后城方向的敌军,这支部队撤离时连火把都未燃。

    幸有孤星耀目,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虽是弃城逃离,彭家军队却依旧维持着铁一般的纪律。

    虽已功败垂成,彭震仍保有一名节度使该有的风仪和尊严。

    就这帮人静悄悄撤离时,四周突然亮出无

    数火把,伴随着漫天的箭雨和震天呼喝声,无数兵士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彭家军士猝不及防,不少人纷纷中箭从马上跌落。

    领头的两位将领,正是滕绍和蔺承佑。

    彭震的脸庞爬上一抹黑气,兵不厌诈,到底中了这子的计。蔺承佑策马迫近,那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我要天亮之前攻下蔡州,那就是天亮之前。”部将们大惊失色,忙护着彭震往城池中跑。

    “关城门!”

    蔺承佑弯弓搭箭,随就将彭震边一个道士模样的谋士射倒,口中高喝道:“谁能生擒彭震,有赏!”

    “是!”骑兵们应声震天。

    先前为了迷惑神策军和镇海军,城中兵力大部分集中门和南门,北门眼下只有寥寥数十个士兵把守,不等彭震等人逃城中,箭矢就如暴雨般凌空来,墙头士兵纷纷中箭倒下,哪有余力放下铁桥。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城门便告攻破。

    两军将士欢然雷动,历经两月,辗转淮诸镇,打过败仗也损过兵马,随着蔡州的攻破,平叛之征终接近终了。

    彭家军开始土崩瓦解,南门也变不堪一击,陈文雄和刘秀顺利攻破城门,率领军士们杀入城中。

    彭家人困兽犹斗,边打边退,边退边打,不久就退到了内城边缘。

    一时之间,城中金戈与长戟交错,出震的声响。

    陆炎等人忙着捉拿彭震,蔺承佑忙着对付城中的邪道们。

    早前为了抵御城外的火攻,蔡州城上方突然袭来一场冰雹,可见城中有不少懂邪术的异士,万一被他们引来大批阴兵,屠城不话下。蔺承佑弯弓盘马,箭无虚,见一个擒一个。

    擒拿完一众道士,蔺承佑又和缘觉方丈的两位弟子察看城中是否埋有阵法,不一会,然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现了阴煞阵,有阵法,引来的邪祟非同可,为着城中百姓安全,蔺承佑与两位法师逐一将阵法摧毁。

    骤雨般的强攻下,城中的彭家残部很快化作一盘散沙。彭震边那上千名死士,败的败,降的降,转眼间,彭震就成了孤家寡人,就当军士们要将彭震绑住时,滕绍和蔺承佑突然同时拍马从北门方向驰去,有人都认为彭震已是瓮中之鳖,无人留意到一行人趁乱到了北门,领头的是一位头戴毡帽的男子,即将逃出城门,滕绍下的战马疾驰如电,蔺承佑挥出银链,银链去如星矢,袭向男子的双足。

    毡帽男子被银链缚一顿时,滕绍的马蹄正好拦到了面前。

    这时候,那边的士卒们也擒住了彭震,可当他们仔细看去,不由出惊呼:“将军,这人是假的。”

    滕绍令人将毡帽男子的面皮撕下,然这边的才是彭震。

    陆炎等人叹服:“不愧是关中一魁,兵临城下都能不慌不乱布局,彭将军这份劲,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彭震最后一层伪装被撕去,只能束就擒,然他躯如山,毫无惶惧之态,只冷冷睥睨着滕绍:“兵无常胜,我彭震举兵造反时,就预料过有这一天,败,不可怕。比起你滕绍这样的人,我彭震好歹轰轰烈烈拼过一场,我且问你:滕绍,你愧是不愧?你我各踞一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暗中窥伺淮道,为了邀功主动将我造反的消息告知朝廷,若非如,朝廷岂能镇压了我?”

    “愧?”滕绍目如寒潭,“当今四海晏安,圣人仁厚开明,朝廷待你我一向不薄,忠义军的粮草军饷,是朝廷的,淮道节度使的封号,是圣人指任的,你食君之禄,本该荫蔽一方,却因一己私,擅自动兵变,是为不忠;兵戈不息,扰百姓不宁,是为不仁。不忠不仁之徒,也敢喝问滕某?”

    这时,蔺承佑已将彭震边一干人等悉数绑住,一番搜查后,然从众人上搜出不少法器和符箓,只是并未现材格外瘦之人。

    蔺承佑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一遍,冷不丁扣住其中一名贼眉鼠眼的邪道的喉咙:“文清散人藏何处?”

    那道士面孔紫涨,艰难声:“他不是跟皓月散人一处么?我们跟文清散人可不是一路。”

    话未完,不知蔺承佑对他使了什么阴招,邪道体猛一哆嗦,表情也变狰狞可怖:“我我的是实话。文清散人有多矮,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城中每个角落搜遍,也未必能找到那般矮的成年男子。据我们知,文清散人当年跟皓月散人并未逃出长安。”

    蔺承佑面色直沉,令人将一众降将押入囚车中,思量着翻上马,对滕绍:“滕将军,彭震及其贼众盘踞蔡州城多时,不定城中做下了什么阵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将剩下的事务交由刘将军和陆将军料理,天亮之后,我等来受降也不迟。”

    “也好。”滕绍痛痛快快就应了。

    走到北城门外,头顶天空一暗,阴云腾沓至,众军士还未反应过来,中的火把就齐齐熄灭了。

    伴随着阵阵阴风,脚下的土里出诡异的窸窣声响。

    “阴兵。”士卒门惊声道,纷纷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动静。

    蔺承佑策马护滕绍跟前,扬挥出数张符箓,符箓落到黑暗中,那诡异的风势蓦然顿住了。

    明和见性两位大和尚将中念珠击向迎面袭来的鬼影。

    土壤中钻出来的鬼东并非一两个,是一大片,那硬梆梆的双抓住士兵们的脚踝,让人魂飞魄散,将士们开始出悚然的惨叫声,仓皇间直往后退,一片混乱中,半空中忽然荡出一圈明润的金光,一张金色大凌空落下,如轻羽,如衾被,密密实实覆到了面上。

    与同时,蔺承佑驱出的符箓化作符龙,符龙一落就分成两股,烈火熊熊,将那刚钻出面的阴兵们被烧皮开肉绽。明和见性一人拽着一半盘罗金,继续压制底下的邪祟。

    蔺承佑一边用目光寻找阵眼,一边扬声对滕绍:“滕将军,我和两位法师殿后,你和各位将军先走。”

    滕绍深知轻,应了一声“好”,借着火龙的光亮,率领部众们往外疾驰,只恨城门外又冒出无数邪祟,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囚车里的彭家将士快意笑了起来:“殷道长然有先见之明。城外无法埋下阵法,城中却可以大展拳脚,你们敢破城,就做好吃亏的准备,这阴兵来正好,我等临死之前,好歹多拉几个人陪葬。”

    话未完,蔺承佑就利落朝城门底下的某一处射出一箭,那是一个黑洞洞的浅坑,箭一落,炸出一个膨胀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来了,那是阴煞阵的阵眼,里头埋着一具冤死者的尸首,冤死者死状极惨,散无穷怨气,城门一破,阵法即会启动,不出一刻钟,这怨尸就能将方圆百里的邪祟悉数引来,熟料蔺承佑这么快就找到了位置。

    阵眼一被烧,厉鬼们立时化作缕缕黑烟。

    火把新亮起,将士们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阴风也停了。

    刹那间,两军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刘秀林等人正感服蔺承佑本领出众,陆炎惊声道:“滕将军!”

    蔺承佑望去,就见滕绍左臂上鲜血淋漓。

    蔺承佑神色微变,急忙策马上前。今晚刚见到滕将军时,就觉滕将军印堂黑,为防出事,他寸步不离护滕绍边,但方才如不将阵眼找出来,会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但就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将军被一只怨气极的煞鬼抓坏了胳膊。

    滕绍面如金纸,很快就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下马。

    陆炎和刘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揽,将其抬到上,蔺承佑将滕绍几处大穴都止住,顺势滕绍喂下一粒清丸。

    “滕将军!”

    滕绍勉强开腔:“先出城。”

    蔺承佑令人将滕绍抬上马车,自己也上车察看滕绍的伤口,撕开伤臂上的衣袖一看,一颗直往下沉。

    从伤口来看,黑暗中抓伤滕将军正是阵眼中的那具怨尸,这怨尸阴气冲天,且行动速度极快,别黑暗中,就是亮着灯火也很难躲开,如今阵眼烧毁,怨尸化作一堆灰烬,但它留下的余毒非同可。

    好住了几处大穴,及时把毒素逼住了,蔺承佑抖出银链,施咒让虫子化为本体。

    锁魂豸最讨厌人清毒,但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这它痛痛快快缠到滕绍的伤臂上,大口大口吮吸余毒。

    每吸出一尸毒,就需耗损一本体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觉间,锁魂豸一银鳞泛出青灰色,蔺承佑的头上也布满汗珠。

    滕绍吃力抬起另一只胳膊,试图阻止蔺承佑:“世子切莫伤了己。滕某恐怕是不中用了。”

    “将军莫要担忧,不过中了尸毒,清清毒就好了。”话轻松,但蔺承佑里清楚,如不尽快将滕绍的尸毒除净,那伤口会慢慢溃烂全,不出十日,滕绍必然毒亡,青云观藏了几味灵草,用来解尸毒有奇效,但因为极其罕有,别处是寻不到的。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护送滕绍长安施行药浴,蔺承佑越想越焦,留下锁魂豸继续为滕绍吸吮妖毒,自行下车安排。

    平叛之征大获全胜,将士们归似箭,蔺承佑留下刘秀林和陈文雄等几位大将善后,嘱咐他们安抚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后依照原来的安排,率领两军将士京领赏。

    安排好这一切,蔺承佑了一支急行军和四匹千里马,与陆炎一同护送滕绍长安救治。

    车上,滕绍精神头还算不错,但气色又差了几分,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浑一僵。

    他不车上时,滕绍应该是无意识翻了个,这一动,就露出了前襟领口的里衣。

    虽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见上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

    蔺承佑如堕冰窟,忙掀开滕绍另一只胳膊上的衣袖,没看错,那是遁甲缘经,怪就怪上头的文字全是倒着写的。

    这是一种罕见的自我惩罚之术,穿上衣之人,死后会魂飞魄散永世不轮。

    蔺承佑震骇看向滕绍。

    “世子不必惊讶,这是滕某自愿穿上的。我——早料到自己会出事。”

    “滕将军——”

    滕绍勉强牵动嘴角:“世子是不是也担滕某会出事?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见了,哪怕滕某自己也尽力躲避危险,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伤势非同可,我未必能挺过去,我里早有准备,以事先就把这件衣裳穿好了。”

    “滕将军,你知不知道这是逆写的遁甲缘经!”

    滕绍闭了闭眼:“滕某知道。只有这样,我的玉儿才有一线生。”

    蔺承佑喉头忽一涩。

    滕绍微微一笑:“世子如担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玉儿她——和我一样,都中错勾咒。被人下咒时我年已四岁,故能侥幸活到成年,玉儿因娘胎中就落了咒,断然活不过十六岁——”

    蔺承佑哽住了,虽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绍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仍让他胸口酸胀莫名。

    迟滞片刻,他哑声道:“是因为南阳之战么?”

    这话狠狠刺痛了滕绍,滕绍颤抖着闭上双眼。

    那苦痛的忆,就这样浮上了头。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动兵变,以犁庭扫闾之势,接连攻陷河北诸郡县和洛阳。

    一夕之间,神州震荡,狼烟四起。

    攻陷洛阳后,叛军紧接着进抵灵昌,兵锋直指河南要塞——陈留,河南全线告急。

    滕绍的父亲滕元皓本京中担任左武卫大将军,却前不久,因为罪权相被贬至河南。

    叛乱生时,他正奉命驻守南阳,边只带着两个儿子,却将妻眷和儿子滕绍留长安旧宅。

    惊闻变,滕元皓让两个儿子带领将士们连夜对南阳一线的防御工事进行加固,自己则率领麾下部众前往支援陈留。

    他们倍道兼行,唯恐去晚了,没等滕元皓的援军赶到,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因不堪抵挡叛军的猛攻,举城投降了。

    滕元皓惊怒不已,彼时朝纲混乱,朝政为奸相把持,这位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是奸相的某个远亲侄儿,人胸无墨不通兵务,阿谀谄媚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据他能如愿捞到河南节度使的肥职,只因前为奸相觅了一匹罕异的名驹。

    罗轩到河南上任后,因为忌惮滕元皓的威望和才干,屡屡找滕元皓的麻烦,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这罗轩比他想还要脓包,为一方节度使,不与叛军对峙一二,竟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灵昌、陈留相继失守,这意味着整个河南很快就会成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愤懑注视着陈留城上方的叛军旗帜,夕阳下,他和后两万援军的影子被暮光拉老长,面对全面失守的河南,每个人的境都是那样的仓皇和无力。

    滕元皓知道,他眼下只是一个的南阳守将,纵算不甘,也已然无力天。

    他急忙率军撤南阳,叛军昼夜行军,定会趁势南下,南阳一郡是由关中通往江南富庶之的要门户,为了保障帝国的后方粮仓,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南阳。

    滕元皓刚率领部将赶南阳,十几万叛军就追上来了,轰轰烈烈的守城之战,由拉开帷幕。

    然,当滕元皓连夜部署守城事宜时,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场叛乱来太突然,城中囤粮不足。

    其实一月前南阳城中尚有囤粮七万石,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滕元皓知道粮食对南阳这样的要塞有多要,自从来南阳上任后,一直有意积攒囤粮。

    然前不久,濮阳等突然闹起了蝗灾和饥荒,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唯恐朝廷责怪他吏治无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还将这消息隐瞒下来,又因怕饥馁的百姓们闹事,强

    逼着滕元皓借调五万石粮濮阳等郡县。

    不久之后,叛乱生,这么短的时日内,南阳城根本不及将这五万石的缺口补上。

    剩下这两万石粮食仅仅能支撑一两月,城外叛军已至,要运粮已经来不及。

    粮不够,如何与叛军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与同时,从密道外运粮食进城。

    南阳历来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远城南的数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无论是去往谯郡等,抑或是逃亡江淮,总比困守一座囤粮不够的城池中要强。

    滕元皓当即下令,让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嘱咐优先护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当将士们与城外叛军浴血奋战时,百姓们的撤离工作也紧锣密鼓进行,短短十来日就遣散了近十万百姓,邬震霄等副将也悄悄从城外运来了近万石粮食。

    但就这时候,敌方援军现了这条秘密通道,为了抢夺这密道,叛军将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杀殆尽,滕元皓听闻事,不不抢先将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没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来。

    好又运来了一万石粮食,加上粮仓原有的两万石,收紧裤腰带总能挺过去。

    滕元皓一面沉着应战,一面耐等待援军和补。

    但滕元皓万万没想到,后的近半年,任凭叛军如何攻打南阳,朝廷都未他派来一支援军。

    南阳城,像是被世人遗忘了角落里。

    很长一段时日,滕元皓和两个儿子都处消息封闭状态,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城外叛军将领的口中知道,关陇等相继失守,朝廷分崩离析,百官仓皇逃命,没人顾上位中原一隅的南阳城。

    听到这消息,滕元皓虽然悲愤莫名,却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队总会等来支援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滕元皓继续死守南阳。

    为了攻下南阳,叛军相继调换了三名统帅,十来万叛军前仆后继,最后竟折损了一大半。

    相应,滕元皓和城中将士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场旷日持久的作战中,南阳的三万精兵良将,折损只剩下数千人。

    关键是,城中的粮食也吃一粒不剩了。

    到了这当口,城外的叛军们反倒不焦躁,因为他们知道,南阳城已经陷入绝境,他们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就这时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队冒死杀城中,并为滕元皓带来了一个振奋人的消息,附近的州县来了两支军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节度使刘觉,一支是前来支援河南的老将秦丰寸。

    刘觉已经到谯郡附近了,听秦丰寸也赶来的途中,敢死队已经向对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会来援军前来营救的。

    滕元皓和将士们备受鼓舞。

    南阳城外的敌军或许也怕夜长梦多,开始动猛攻。

    滕元皓和将士们抱着援军马上会赶来的信念,表现比之前更加晓勇。

    守城将领们的殊死抵抗下,敌军又一次被击退。

    可南阳城的将士却没有获胜的欣喜感,三万石粮食只坚持了四个月,早几日前就找不到充饥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们尽数吃光,连树叶和野草也拔一干二净,有的将士为了腹,甚至挖土来吃。

    滕元皓望着面黄肌瘦的将士们,中油煎火燎,这样下去,不出两日南阳必定告破,那么他们前付出的种种努力,全都会化为乌有。

    但有人都知道,南阳城绝不能失守。

    叛军们眼馋的不是南阳城,是南阳城后方的江南财赋镇,敌方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北和关中,假如被他们拿下江南,意味着他们将到大笔的粮饷和数不尽的财宝。

    那一刻,江山社稷将正式改换门庭。朝廷的援军已到达了邻郡,只要坚持时日就好了,但将士们都已饿拿不动兵器,如何坚持下去?

    思索间,滕元皓迟缓将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粮不足,每人分到的粮食有限,不久之前,他还曾将自己的粮食主动分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几日了。

    滕元皓内剧烈挣扎着,犹豫了许久,终缓缓下了城池,走到老人边。

    滕元皓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老人的血,他的脑海中,满是老人从惊讶到恐惧,继变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扎中了他的。

    滕元皓木然告诉自己,以那胡叛的惯有作风,南阳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诸镇的百姓会面临灭顶之灾,到时候死的不仅是南阳城中的这将士和百姓,是数十万百姓。老人、女人、孩子,健壮的,年幼的

    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只有这样想,滕元皓里才能好过。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战士们早已饿绿了眼睛,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就也收不住了

    就这样,南阳城又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滕元皓等人中的信念,就是刘觉和秦丰寸一定会前来支援他们。

    但直到两个月后,刘觉和秦丰村都没传来半动静,滕元皓想上死士的话,朝廷指派了两位节度使,分别由两位宰相推荐,一个河这头,另一个河那边。或许两人都忙着夺洛阳,并不想分兵南阳,尤其是守南阳城外的叛军足有十万之众,要驰援就抽调大批兵马。

    军士们听到这消息,底的信念终开始动摇。

    江山社稷已经濒临绝境,这几个朝廷派来的将领还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滕元皓却鼓舞士兵们,即便是为了守住江南门户,刘觉和秦丰寸也不会坐视南阳危亡的。刘觉或许正全力攻打洛阳,秦丰寸兴许刚到临郡。

    两月过去,将士们次开始忍饥挨饿,眼看城破即,滕元皓为了向距离南阳最近的秦丰寸求援,连夜派邬震霄带领数十名骑兵拼死突出围。

    但是这一去,邬震霄就没有返。

    城破的那一刻,滕元皓握长刀立城墙上,顶天立毫无惧色。将士们痛哭不已,并非怕,是恨。滕将军铁骨铮铮,守城这半年,以卓绝的智慧和坚韧带领他们无数次击退敌军,哪怕朝廷派来一支援军,哪怕那只援军只有数千之众,他们也不会一步步走向绝境。

    直到被敌军砍下头颅,滕元皓仍凝视着长安城的方向,像拷问,又像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坚定,从头到尾没动摇过。

    忆完这段往事,滕绍已是双眼猩红。

    蔺承佑的情跟面色一样沉,南阳之战的真相除了残忍,还透着无限辛酸。

    滕老将军一腔热血为国效

    忠,但直到临死那一刻都没能盼来朝廷的粮食和兵马。

    其实当年南阳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军赶来了,这支部队足有四万之众,趁叛军尚休整之际,一举夺了南阳城。只要坚持两日,滕老将军和其部将们就能获救,可惜这事,滕老将军也没会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泪,滕老将军是抱着遗憾牺牲的。

    “知真相后,我常想,当年换作是我守南阳城,我会怎么做?”滕绍声音暗哑,“一旦南阳失守,战火会蔓延大江南北,到时候遭殃的是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平叛也会变愈艰难,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想活下去,我想他们临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爷,否则何以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诅咒滕家的后人不好死。”

    蔺承佑久久缄默着,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难解难消的强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绝不仅仅一人。落到滕老将军头上,祸及的是滕将军和滕玉意。

    不论滕家后人愿不愿意,命运的绳索早已悄然锁住了他们的咽喉。

    即使改换命格,等待他们父女的,也将是一次次的“死非命”。

    忽然之间,蔺承佑的口梗很难过。

    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但平生头一遭,他无法找出答案,这样一段椎泣血的往事,这样一场惨烈至极的兵祸,哪怕他处其中,恐怕也没资格评判对错。

    涩然思索了一会,蔺承佑将目光移向滕绍的那件里衣。

    “滕将军是想将有的咒怨引到自己上,以才提前准备了这件逆写着遁甲缘经的衣服?”他眼中有了然,更多的是悲凉。

    滕绍表情沉涩,俨然早已下定决:“早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会遭遇不测,就像玉儿‘前世’经历过的那样,我照旧会死三十八岁这一年。弄明白错勾咒的真相后,我便开始设法为我和玉儿破咒,但有人告诉我,咒怨只有靠咒怨来化解,我死时穿着这样一件衣服,便会魂飞魄散无,错勾咒只能影响三代人,如我能一个人揽去最的咒怨,落到玉儿上的就会相应减轻许多”

    到,滕绍闭了闭眼:“我跟蕙娘一样,只希望玉儿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或许是提到了妻子,滕绍的嗓腔微微颤抖。

    那一年,妻子因为夜间做噩梦的事整日神不宁,为了消灾降福,蕙娘许愿只要路过佛寺都会入内烧香拜佛。

    那他带妻子和玉儿扬州,妻子看到渭水岸边的佛寺,就让他下令泊船,要进寺烧香,寺中,蕙娘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与旁人经历大不同,出家做和尚之前是个道士,据他早年常跟几名道友四处除祟,斩杀过不少邪物。

    人届中年时,智仁忽然对佛门生向往,索性遁入空门,潜钻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双肥耳长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异相,便向他请教自己噩梦缠的事。

    智仁和尚问蕙娘是从何时开始做噩梦的,梦中又见到什么。

    蕙娘怀女儿时曾做过噩梦,但生下女儿之后就不做了,女儿满四岁生辰时,她曾到宝莲寺为父女俩消灾降福灯,不料这灯一,那噩梦又来找她了。

    智仁和尚从未听祈福灯会惹来冤祟的,怀疑蕙娘的女儿中了什么诅咒,凡是为这孩子祈福的行为都会遭致反噬,蕙娘之以又开始做噩梦,就是因她为父女俩祈福灯的行为惹来了怨气。

    蕙娘虽不肯相信滕王两家祖上做过什么坏事,但最近的种种遭遇的确让她觉匪夷思,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术,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应帮蕙娘问问当年的道友,还让蕙娘将那供宝莲寺的祈福灯撤,假如蕙娘从不做噩梦了,那就明这孩子上然带咒。

    离开菩提寺时,蕙娘照例佛前许愿,只是这没为丈夫和女儿祈福,是为她自己祈求,她许愿自己事事顺遂,谓“顺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儿的平安。

    到扬州后,蕙娘将供奉宝莲寺的祈福许愿灯改为自己祈福,当晚然没做噩梦。

    为,蕙娘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这期间她不断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后,蕙娘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信。

    蕙娘拆开智仁和尚的信一读,头顶仿佛浇下一盆冷水。

    到处,滕绍的眼中满是悔恨:“可恨我那时候对全不知情,无论蕙娘怎么问我,我都斩钉截铁滕家祖上从未做过不好的事,蕙娘从我这里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寻答案,当时她过有多煎熬,我根本无法想象。”

    基丈夫的话,蕙娘对智仁和尚信上的话半信半疑,可是没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并且从邬莹莹的口中听到了南阳一战的真相,滕夫人才知道,她梦中见到的那累累白骨是从何来。

    蕙娘犹如掉入了炼狱中,梦中那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让她不寒栗,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会惊惧良久,原来那不是索命的冤祟,是一种诅咒。

    焦灼了几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过去一两年她问过不少僧道,只有这位兼通佛理和道术的智仁和尚出了症结,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没人能帮助他们父女了。朝廷正急召镇海军前去攻打吐蕃,丈夫为了商议军情经常不府中,她唯恐丈夫次出征会出意外,便连夜去信请智仁和尚来扬州帮忙化咒。

    智仁却爱莫能助,然架不住蕙娘一去信求助,到底软了,他将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诉了蕙娘,这位道友是沧州悠游观的道长,早年曾帮着一户人家化解过错勾咒,虽然最终并未成功,但从那之后,道友知道咒或可用骨肉至亲的福报来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做一场法事,且这场法事极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还告诉蕙娘,从她女儿的命格来看,大约五岁左右会遇到一个改变命运的转。

    这转,是另一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带来的。假如蕙娘想做这场法事,时必须女儿五岁前,过了五岁这个坎,怎么祈祷也无用了。

    到处,滕绍移目看向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见感激之意。蔺承佑里有如刮过一阵狂风。

    “前一阵,我总算找到了隐居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听玉儿能预知后事后,便猜到她曾经历过一世。为他叹息了许久,蕙娘甚有佛缘,一世的法事,为玉儿求来了一个借命的契,但也因为借命活,让玉儿和我困了这个‘生’的魔咒里。这来的二世,蕙娘依旧义无反顾用自己的福报为我和玉儿祈福”

    滕绍骤然哽咽失声。

    这一次,蕙娘终为他和女儿求来了一把上古神剑,但因为“前世”有人帮玉儿逆天改命,施法者和玉儿会不断遇到妖魔鬼怪,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场劫,也是一场缘。那把剑能斩妖除魔,如玉儿不惧艰险,不定能借除魔为自己消除孽障。

    “智仁和尚告诉我,当年蕙娘弄明白缘由后,立即信他她愿意做这场法事,她先不论管

    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梦源头,总要试一试,如提前将事告诉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这场法事,还会将智仁和尚当作妖言惑众之辈赶出去。”

    事关父女俩的安危,蕙娘不敢轻易冒险,至少做法事前,她暂时不能将事告诉丈夫。

    智仁和尚郑告诫蕙娘,她的寿元本就不剩几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报为丈夫和孩子挡灾,死亡很可能会提前至今年。蕙娘却,长命百岁又如何,叫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继死非命,她会比死还难过。她愿意把自的福报捐他们父女,不信换不来一报。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为女儿添置衣裳和新首饰,因为女儿晚上总要阿娘抱着睡,她甚至亲女儿做了一个布偶,碰到子爽利的时候,还会亲带孩子做甜。对丈夫,蕙娘却着意疏远,因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会早早离开他们父女,夫妻越情浓,丈夫会越伤。丈夫越伤,她会越难过。

    做好这番安排,蕙娘从容等待那场法事。

    眼泪从滕绍眼角无声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诅咒是针对我父亲的,要惩罚,也该冲着我来,只恨我无力对抗这命运,最终连累了我的妻儿,知真相后我常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过恶事,为何会有遭遇?咒怨源自南阳一战,但父亲和那枉死的城中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他想恨,竟无人可恨。

    蔺承佑里异常酸苦,面对这种堪比泥淖中挣扎的绝望,言语上的宽慰,显何其无力。

    滕绍望着虚空的某个,忽然凄恻笑了笑:“我问智仁和尚,蕙娘求来的这把剑,能不能帮玉儿化解上的咒怨?智仁和尚却,虽玉儿用涯剑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为我印堂黑,最近定有劫难,除非我次出征平安无事,才能明咒已破。是我提前准备了这件咒衣,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自我惩罚之术,唯有如,方能化解世上罪恶毒的咒怨。只有我也落永世不轮的下场,方能为玉儿挡完这咒怨。”

    话音未落,滕绍忽然喘息起来,蔺承佑一惊,滕绍脸色迅速变差。

    中尸毒之人情绪不该大起大落,毕竟这样会促使毒素快速蔓延。方才滕绍起往事时,蔺承佑屡次想打断,但滕绍一要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挣来一线生,并无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话应验了,滕绍父女上的咒怨仍,打从今晚被怨尸伤到的那一刻起,滕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滕将军。”蔺承佑忧如焚,扣住滕绍的下颌将一粒护神丹塞入滕绍口中。若是上带着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可惜师公长安之后尚未调配药,他平日不离的那一瓶,又紫云楼对付树妖那,全数分了昏迷不醒的杜庭兰等人。

    想到处,蔺承佑有怔忪,滕玉意拼死从树妖下救下的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将军中毒之际没有余药为其施救,这岂不都是冥冥中注定——

    眼看滕绍状况越来越差,蔺承佑忽令停车,下车到另一辆负着辎的马车上取来一件东,快速到滕绍边。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盒蜜饯和一叠妆花缎。

    “滕将军。”蔺承佑扶起滕绍,示意他看妆花缎里的那件物事,“这是阿玉让人送到军中的包裹,六月就从长安送出来了,但因为这两月镇海军和神策军辗转各,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两样东,一样是她亲做的蜜饯,是我的。另一样是滕将军的,滕将军,您好好瞧瞧,这是阿玉亲为你做的夏裳。”

    滕绍泪眼定定凝视着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头青的夏裳,针脚有粗陋。

    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绍能看清楚上头繁复的花纹:“我不知道阿玉做这件衣裳花了多少时日,但看这上头的一针一线,她一定倾注了不少血,她知道军中炎热,衣裳越轻软越好,做了衣裳送到军中,无非是想让父亲少受暑热,滕将军,阿玉里有多记挂父亲,您还不知道么?”

    滕绍鼻翼翕动,透过泪雾打量衣裳。

    “父亲出征,阿玉一定盼着父亲平安归来,若看到父亲的尸首,阿玉里会有多难过,滕将军想想就知道了。阿玉她已经没了阿娘,若是知道滕将军为了替她解咒落个魂魄无归的下场,就算她能长命百岁,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释怀。滕将军,您和滕夫人对阿玉的疼爱,比我想还要深,但阿玉对您的爱,未必逊你们。滕将军坚毅过人,走到这一步,也是别无选择,但事情未到最后一刻,未必没有转。”

    “就算为了阿玉,也请滕将军务必要支撑到长安。”罢,蔺承佑郑其事将那件夏裳披到滕绍上。

    滕绍含着泪光闭上眼睛,这衣裳柔软如丝,让他想起女儿幼时白嫩的腮帮子,忆一帧帧涌上头,让他的变跟布料一样柔软,沉默良久,尽管他已是气若游丝,仍吃力颔了颔首。

    ***

    去往青云观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绝圣和弃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凝,也不敢贸然搭话。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时不时响几声,铃声倒是很轻微,这明外头的邪祟法力低微,绝圣和弃智捏符箓,掀开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时可见邪祟飘荡过。

    滕玉意自顾自出了一神,突然觉不大对劲,往日绝圣和弃智见到邪祟就收,今晚这一路却始终没有出的意思。

    她问二人:“街上既有邪祟,为何不收?不怕它们侵害附近百姓吗?”

    绝圣摇摇头:“不能收。街上这只是游魂,他们生前是良善之辈,死后做鬼亦不害人,之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怀着未竟之志,我们只能帮着做法事帮它们超渡,却不能贸然将它们打魂飞魄散,这样做太损阴德,会大大损伤自修为的。”

    滕玉意又问:“我记上尺廓现世时,道长他老人家因为怕尺廓闯入城中,早带领众道友绕城布下了一圈御邪,这游魂法力并不高强,照理是闯不进城中的。”

    弃智忧忡忡:“应该是有人暗中破坏了某一处的御邪,长安城池这样大,光城门就有十几个,每日进城出城的人那样多,有的是会弄坏御邪。只要出现一个漏洞,游魂和邪祟就会有隙可钻,就算我们找到那处缺口,也防不住那帮人破坏另一处。”

    滕玉意头,看来这是有人蓄意要搅风搅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过到这个,她有想不通:“它们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们引进城又能如何?”

    忽听弃智道:“滕娘子,你没现那游魂一直跟着咱们的犊车么?”

    滕玉意忙掀帘往外看,时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荡荡的,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弃智忙帮滕玉意打开天眼。

    滕玉意次睁开眼,就看到街上满是影影绰绰的鬼影,它们不远不近追随着犊车,却因畏惧着涯的剑光不敢靠太近。

    “头几日我和绝圣就现滕府附近的邪祟和游魂比旁处要多,但因为师兄府里设了结界,那东也不敢随意擅闯,滕娘子,

    我们觉它们跟今晚这游魂一样,对你的兴趣非常大。”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这事真蹊跷,就算她历来容易引邪祟,从前也没见这样成群结队的游魂。

    思量间,忽听帘外端福恭敬道:“道长。”

    往外看,然是青云观的犊车,与清虚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东明观的五道。

    五道咋咋唬唬的:“清虚子,当年我们东明观驰名长安的时候,你们青云观还是一座土胚呢!别人怕你,我们可不怕你。你深更半夜把我们叫出来,到底要做什么?这满城的冤魂是不对劲,可你凭什么这跟错勾咒有关,你且,中咒之人是谁?那人又是如何引来这么多邪祟?”

    见喜不忿:“就是。都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了,你不睡觉我们还要睡觉呢。旁人中错勾咒,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关?今晚就算您破了天,我们也绝不会踏进青云观的大门。”

    绝圣和弃智跳下车:“师公,这么晚了,您老怎么来了。”

    滕玉意看看清虚子又看看五道,看这架势,竟像是专程来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长。”

    清虚子白眉一竖:“时辰不早了,你们几个为何还不府?”

    又用拂尘甩了甩绝圣和弃智的额头:“天有异象,你们两个为何不劝滕娘子待府里,这一出来,碰到的是游魂野鬼也就算了,万一碰到尺廓,凭你们两个的本事,确定能应付了吗?”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虚子赔罪:“不关两位道长的事,是晚辈有急事需出门一趟。其实这几月我们从不夜间出门,今日是例外,正要去找道长告知事。”

    清虚子怔了一下,大约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难看,头,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罢了罢了,外头不清净,有什么事到观里。”

    五道却不肯动了,望着滕玉意,满脸错愕:“清虚子,你的那位中错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无作答。清虚子也没接茬。

    见天恍然大悟:“难怪滕娘子总遇到邪祟,原来是——”

    想来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没有好下场,他目光闪了闪,后头的话没往下。见喜等人也都面有异色。

    这时候清虚子和滕玉意几个早已各自上了车,五道急急忙忙跟着上毛驴。

    “慢着。老道,我们跟你一起青云观。”

    绝圣傻乎乎道:“前辈们肯去青云观了?”

    见天笑嘻嘻:“别人也就算了,谁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我们彩凤楼我们打赌输了滕娘子,人情还没还呢,帮着出出力就当是还人情了。”

    绝圣弃智里一暖,乐呵呵挠挠头。

    头一看,滕玉意也托腮微笑,绝圣和弃智悄声:“难怪师公和师兄有事没事都会想起五位前辈,大约也知道他们肠不坏。瞧,真有事的时候,前辈们好像从来没推脱过。”

    滕玉意敲敲车壁正要同五位道长几句话,对面又来了一列人马,领头的那个也是熟人。

    绝圣弃智讶笑:“宽奴大哥。”

    今晚怪热闹的。

    宽奴驱马近前,先下马同清虚子道长和五道行完礼,随后便对犊车上的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先前王爷和王妃看满城都是游魂,放不下滕娘子,便让人去滕府问安,怎知滕娘子和两位道长都不府中,连程伯也未。王爷王妃唯恐出什么岔子,便让人带人沿着崇仁坊往南找,王爷王妃自己也从府里出来,往城北方向找去了。”

    滕玉意吓一跳,今晚找邬莹莹打听当年往事,不宜让旁人知道,以她暗中部署时,并未同成王府的人打招呼,没想到竟惊动了成王夫妇。

    她脸庞有烫,忙下车道:“劳王爷和王妃记挂,下绝不会如了。”

    宽奴笑:“滕娘子既然跟道长一块儿,我们就放了,人这就去王爷和王妃报信,滕娘子和几位道长先走一步,稍后王爷和王妃也会赶去青云观。”

    滕玉意应了。上车时有纳闷,清虚子道长集结了这么多人一同去青云观,又一提到错勾咒,莫不是想到什么法子为她化咒了?

    她听着外头五道等人的话声,又想想今晚这一路遇到的人,胸口莫名像涌入一股暖流。

    又想着,如能顺利攻下蔡州城,蔺承佑和阿爷也快来了吧。几月前托程伯送出去的那个包裹,想来应该送到了蔺承佑和阿爷的里。

    蔺承佑那么挑嘴,那罐蜜饯也不知他爱不爱吃。她为了清洗子上的绒毛,都泡皱了。

    那件夏裳阿爷穿着可还合体?滕玉意里掐数着蔺承佑和阿爷来的日子,自从知了南阳一战的真相,她才知道阿爷这年背负了多少东,她现有许多话想对阿爷——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男人的呼喊声:“救——”

    声音异常急促,只短暂响了一声就似被人捂住了。

    端福忙止住车,犊车旁的大队滕府护卫们察觉到了附近的危险,也静悄悄抽出了武器。

    那是一个拐角处,青云观的犊车和五道的毛驴早就拐过街角了,故未听见这声短促的呼救。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却听见了,三人屏息凝神分辨着那方向的来源,绝圣和弃智全神贯注侧头静听,不安道:“那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是严司直。”滕玉意面色沉,蔺承佑对这位同僚历来极为信,万一严司直遇到了危险,他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她谨慎掀开车帘,压着嗓腔对端福:“先让长庚带人去瞧瞧。”

    长庚等人很快就返车前,肃然:“娘子,出事了。那边一位大理寺官员遭了袭,人上世子边见过那人,娘子应该也认识那人。”

    滕玉意口猛跳:“你们追上道长告知他老人家事。”

    完与绝圣弃智下车前去察看,那是一条陋巷,附近没有灯火,对方后,已经飞速撤离了。

    长庚一来就带人排查完左右,现巷子里外全是滕家的护卫。

    长庚和端福前提灯照路,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快步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端福等人才停下了,一看到上的影,绝圣和弃智的呼吸就变又粗又急。

    “严司直!”绝圣和弃智急步奔过去。

    严司直上仍穿着大理寺低阶官员的绿色官袍,仿佛一片枯叶般,静静倒巷子深处。

    滕玉意夺过长庚里的灯笼,几步跑上前,望见严司直的脸孔,呼吸不由一滞,依旧是平日那张年轻平和的脸庞,但严司直瞳孔涣散,嘴角挂着一抹鲜亮的涎液,那痴傻的神态,与往日看上去截然不同。

    绝圣和弃智惊怒交加:“这是——这分明是被人夺了魂魄。”

    弃智拔腿就往外跑:“我去告诉师公!”

    滕玉意恨声问长庚:“可瞧见那帮人的模样了?”&p;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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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庚遗憾摇头。

    滕玉意咬了咬牙,二话不扶起严司直的肩膀:“快,先把严司直送到青云观,道长他老人家不定有办法。”

    弃智正是油煎火燎,忙帮着抬人,不等绝圣跑出去,街口传来脚步声,清虚子和五道也闻声赶来了。

    “出了何事?”

    “大理寺的严司直被人暗算了。”滕玉意急声道。

    五道倒抽了口气,头几办案他们没少跟严司直打交道,对这位年轻官员的印象很不错。

    清虚子撩起袍袖,迅速掀开严司直的眼皮,一望之下,老人的表情就凝起来。

    “三魂不附体,快送青云观。”

    一伙人刚把严司直移到犊车里安置好,严司直嘴角忽然溢出一抹鲜血,绝圣和弃智大惊,忙脚乱用帕子帮着抹血,滕玉意知不好,急声唤道:“端福、端福。”

    端福进车厢察看,默了默,木讷道:“应该是之前被人强行喂了毒药。”

    “快问问道长可有解毒的法子。”

    端福脸色沉,跳下车:“像是断肠草。”

    滕玉意口一凉,清虚子上车看过之后,然一句话未,只从袖中取了一粒雪莲丹塞入严司直口中,便催犊车新赶路。

    “师公,这毒能解么。”

    “恐怕来不及了。”清虚子干脆留车厢中照看。

    车厢里一默,绝圣和弃智强忍着泪意道:“别、别慌,观里有不少解毒的良药,师公您一定有法子的,端福大叔,麻烦把车驱快。”

    滕玉意却拦住端福:“余奉御善解天下奇毒,快让长庚以阿爷的名义去尚药局请余奉御。”

    “老爷不京城,长庚没有老爷的随信物,未必请动余奉御。”

    清虚子便要摘下自己的药囊递长庚,哪知滕玉意已将中的玉佩递过去:“用这个去请!”

    那是上蔺承佑离京前特她留下来的,至今没用过一次,没想到今夜严司直用上了,蔺承佑绝不会愿意严司直出事的,希望这块玉佩能为严司直带来活下去的契。

    交代完这一切,滕玉意才看见清虚子也拿出了药囊,不过车里的人都顾不上这了,救活严司直才最要紧。

    犊车如离弦的箭,飞快朝青云观奔去。

    半路,清虚子让绝圣和弃智检查严司直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势,就两人检查严司直的双足时,滕玉意无意间看到严司直的靴底贴着一张残缺的笺纸。

    滕玉意一讶,忙将那张笺纸撕下来,笺纸上头黏了胶泥,故能紧紧粘严司直的靴底上。

    滕玉意微讶摩挲胶泥,口中对清虚子道:“道长您看。”

    先前他们已经搜过严司直的,并未严司直上瞧见胶泥,想来那帮人谋害严司直后,顺便把他上的有物件统统搜走了。

    靴底的这一块笺纸看上去毫不起眼,当时又是黑灯瞎火的巷中,故未被现。

    清虚子眯了眯眼:“把灯移过来。”

    滕玉意忙把笺纸凑到灯前,岂料纸团上头并无字迹,那是一张白纸。

    绝圣和弃智大失望,滕玉意却望着笺纸思索,胶泥和笺纸绝不可能同时跑到靴底,这绝非偶然,那时候严司直应该已经察觉了危险,怎会做无意义的举止。

    白纸、白纸滕玉意中一动,次将笺纸对准灯火,这一终纸上看出了端倪。

    上头有潦草的痕迹,像是用指甲划的,乍一看很不起眼,但细细辨认一晌

    “岷山严四。”滕玉意惊讶道。

    绝圣和弃智忙凑过来帮着确认:“还真是这四个字。这是何意?”

    弃智惶然:“听严司直是岷山人,这是指他自己么?”

    滕玉意蹙了蹙眉,那样紧急的关头,留下自己的字号又有何意义?

    不,这一定是指别人。

    当时严司直上未带笔墨,遇到紧急情况只能用指甲写字,但他又怕这纸条被那帮人搜走,是处积虑将其藏到靴底。

    清虚子竭力思索:“严司直未必是家中四郎,这不定是他岷山的某位亲戚。”

    “噫,难道这位亲戚与案件有关么?”

    绝圣和弃智一头雾水。

    滕玉意惊胆战想,这线索他们看不明白,但蔺承佑一定知道含义。

    这个纸条,是留蔺承佑的。

    想必严司直很清楚,即便他没能逃出毒,他的尸首也会被送到大理寺去。

    蔺承佑既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朋友,一定会亲自为他做尸检。

    只要这紧固的胶泥不干涸,这一块笺纸就觉不会从靴底掉落,那么只要蔺承佑总有会看到

    严司直用这种方式蔺承佑留下最后的线索,哪怕那帮人异常狡猾,严司直也做到了。

    滕玉意缓缓将目光投向严司直,目光中满是敬意。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