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书记这一走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人憔悴了不少,脸上皱纹都多了，一身的烟味，他面色阴沉谁都没理,直接进了书房。
他啪的一声把门关上,用力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往地上一砸，“他就不能先跟厂里商量商量？”
不过这话完，郭书记自己脸上都闪过一丝无奈，这事儿放他身上他也不能饶过那两个兔崽子。
他眼神转而狠辣起来，“葛兵就不是个东西！他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来！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他又把烟灰缸砸了。
化工三厂这个年过得不太好。
先是过年发东西被叫停了,领导们的羊羔没有了，下头工人的米面粮油跟一家五斤肉也没有了。
正在核算的奖金也被叫停了。
前两天厂里领导开会，原本的计划是今年后勤部没有奖金，管理后勤的行政部奖金减半，匀出来的钱发给车间的工人。
不过现在事情越闹越大,还惊动了部里,谁也不敢这个时候发奖金。
不发东西又不发钱,要不是车间还没停下来，八成都要传出化工三厂要倒闭这种消息了。
不过流言也不少。
顾棠出来买菜晒太阳遛弯的时候，也会被人问两句，“你知不知道葛家那两个兔崽子躲到哪儿去了？别是畏罪潜逃了吧？”
“听葛军两头吃回扣，贪了厂里好十几万，你在他们家就没发现点什么？”
“我能发现什么？我就是个保姆，我也就在他家干了不到四个月，三个月零20天。”顾棠耸耸肩，“再跟他一处工作的人都没发现，我就是个做饭洗衣服的。”
其实这家属院的人还是不敢想,或者没见过葛兵胆子这么大的。
根据原主的记忆，上辈子到了最后，葛洪昆跟葛红英吵架时透露出的信息，葛兵光现金就留了十几万。
想想这些年这一家人的生活水平，顾棠觉得葛兵没生病前，他们一个月花两三千都不止。
葛兵的工资才一千二。
房子买的时候折算工龄折算级别，下来也有快五万了。
所以葛兵利用化工三厂搞出来的钱，少也有40万了。
这个年代搞40万出来，还真的有点吓人。
上辈子没人揭发他们，兴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没人知道他究竟搞了多少钱。
这里头或多或少还有原主的功劳。
原主为人低调，思维传统，讲究财不外露，与人为善，能不起冲突就不起冲突。
除此之外她还挺节省的，连带这一对兄妹下馆子都少了很多，人也没那么张扬。
年纪没爹没娘的的确是让人心疼，而且两人也没这辈子这么不做人，钱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这辈子别想了，能进福利院都是老天爷眷顾。
顾棠提着菜篮子回去，照旧把她连图带画，不过偶尔已经能出现两个简单汉字的账压在客厅的花瓶下头，进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去了。
这事具体是怎么个处理章程，顾棠是没法参与的，也不会有人来征求她的意见，不过她能从郭书记的神态举止态度里看出点端倪来。
郭书记头两天还是有点犹豫的，还有一天晚上在书房里坐到半夜，抽了不知道多少烟。
不过也就这一次，然后他的眼神就坚定了，每天好吃好喝不焦虑了。
郭书记总不可能要保下葛兵吧？这时候但凡点什么可能就要被同流合污了，尤其是厂里职位比葛兵高的人，所以郭书记犹豫的只可能是要不要追究到底。
所以不知道躲去哪里的葛家兄妹两个，这辈子九成九是不可能衣食无忧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顾棠继续投入了打扫卫生的行列里。
虽然是个保姆，不过郭书记家里也没把所有事情都让她干，有些体力活是等郭栋才晚上回来干的。
白天擦窗户的时候，七十多的郭大海也要过来给她递点东西。
大年三十，郭书记家里焕然一新，门口贴着春联，窗户上贴着窗花，家里的地一样清扫得干干净净。
桌上摆着顾棠自己炒的芝麻糖跟花生牛奶糖，还有从外头买回来的坚果水果等物，就等着过年了。
年夜饭有一半的菜都是顾棠做的，这个时候做佛跳墙是不可能的，基本就是四喜丸子、炸藕合这种寓意好的传统年菜。
大家都挺开心。
晚上顾棠也跟着出去放了一回鞭炮，还声跟自己了一句，“放心，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不过喜气洋洋中也还是有一点不和谐的。
葛家兄妹两个非但没去交暖气费，他们连过年都没露面，这下厂子里的人越发的担心了。
“他们真的跑了吧？这就是畏罪卷款潜逃啊！”
“葛兵该不会把厂子蛀空了吧？”
虽然也有人解释葛兵那个职位，他想蛀空厂子完全没可能，不过这种劲爆的消息，比解释传播得快多了。
大年初三早上，顾棠刚做完早饭，刚拿出来学一年级的课本看呢，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能听出来话的人特别兴奋。
“公安来了！要去撬葛家的大门了！”
这年头娱乐活动着实是不太发达，整个家属院几乎是倾巢而出，全都聚集在了葛兵家楼下。
就连姜莲桃也不能免俗，跟着顾棠一起出来了。
办公室的好几个人陪着，还有人在楼门口站着，不然怕是不少人都要跟着一起上去。
但是葛家落到这步田地，化工三厂的人都觉得活该，而且跟他一个楼的人有种过年——过年一年一次，这种事情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了！
别人不好上去，不过跟葛家一个楼层的人就没什么限制了，两户人家站在楼道里闲聊，还时不时往下喊两句。
“他们家里是真的臭！幸亏暖气给他们停了，不然得把人熏死。”
“公安也挺辛苦的，大过年的，这是来翻垃圾场了。”
“看着人模狗样的，家里居然能乱成这个样子。”
“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家具，居然糟蹋成这个鬼样子了。”
大概两三个时之后，公安带了不少证物离开，跟葛家一个楼层的人一个个眉飞色舞，下来跟人“宣传”了。
“其实也没太看清，人家办案也不可能跟咱们解释，而且后来门就关上了，咱们也不敢去打搅人家，不过我看见钱了。”
“有两条拆开的香烟，烟盒也打开了，里头的卷烟是钱！百元大钞，两盒就得四万！”
“连烟酒都拿走了！我偷摸瞧了一眼，还有洋烟，有个叫老水的我在友谊商店见过，得有外汇才能买的。”
“乖乖，我平常还抽一两块一盒的香烟，只有老丈人来了才舍得买0块以上的，葛主任这就抽上洋烟了？”
“不止，他还喝洋酒呢，什么马头人——”
“那叫人头马！你想想马头人是个什么样子，你就记住名字了。”
“他这是糟蹋东西太多，提前把自己糟蹋死了啊。”
“有账本吗！”
“这个倒没注意，我就看见他家烟酒特别多了。”
这年头保密意识还不太足，而且调查赃款查阅以前的合同等等都需要厂里的人配合，所以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
比方：葛家兄妹两个是宾馆让人公安给找到的，他俩出去的时候大概是腊八前后，走得时候带了一万二，也就是短短二十来天，他们花出去七千多。
“平均一天三百多啊。这是怎么花出去的？我这都三十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花钱。这都花出去我一年的工资了。”
“哼。我算是明白了，葛兵贪的钱肯定不会少，他平常什么带着孩子出去长见识，其实就是花钱，不然这兄妹两个是怎么糟践出去七千多的？”
“吃得好呗，据房间里还有友谊饭店的票，2的佛跳墙他们吃了七次。”
接着就是葛兵究竟干了什么。
远的不，近的事情查出来两个比较大的，第一就是劳保套。
这东西单价不高，但是量大，化工三厂总计一万人出头，一线工人七八千，人人都得用劳保套，从普通的线套到高端一点的厚胶皮款，一年下来都是以吨计算的。
足够养活一个中型的套厂了。
而且这套的事情不仅仅是以次充好的问题，葛兵还换了供货商。
“幸亏这两年经济发展得快，物价一年一个样，不然我觉得他能签0年的合同，咱们都得被他害成残废。”
“他能签二十年！不是这是他生前签的最后一个合同吗？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管不顾捞钱呢！黑心钱！”
还有磁力搅拌器，这个就更坑了。
葛兵找了个三无厂，还去伪造了人家京骏的全套公章，等于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整个合同订购了大规格不一样的五十多台，还有高端一点的带加热可以定时的型号，合同总货款四万多，那边生产的厂只收到七千多。
这消息听得人完全不知道该什么好了。
“要狠还是他狠，前两天我还到处解释他一个后勤管采购的主任，没法把厂子蛀空，现在我得道歉，葛兵可以！”
“幸亏这事儿翻出来了！不然我得恶心死。”
“我咱们得感谢齐宇，不然你们仔细想想，葛家两个兔崽子得多得意？他们看见咱们为什么那么嚣张？”
这人一拍大腿，“艹！葛兵肯定在家里咱们都是傻子了！姓葛的真会恶心人！”
“要不是齐宇，要不是老邱，咱们是真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我看以后哪个缺心眼的还同情他们没爹没妈，他们活该！他们值得！”
过了初六，厂子正式开始上班，这天早上，顾棠出去买完菜回来，正好跟葛家楼下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
就是前两天顾棠帮人捡了鸡腿，还拿来讽刺过葛红英的那位老太太。
老太太年纪大了，顾棠顺过去就把她里的篮子提了过来，“我送您到您家门口。”
不管年纪大还是性别，八卦都是人之天性，再葛家那事儿是真的让人瞠目结舌。
老太太顺嘴就问了一句，“你当初在他家的时候，就没发觉他那么有钱？”
顾棠也不在意，道：“我去的时候，他都不怎么上班了，后来更是连床都不下，什么都吃不下去。再我一个保姆，他也不能跟我啊，那就真的是缺心眼了。”
老太太笑了两声，叹道：“你心眼好，心眼好的人就有福气，不然你也得被葛兵那个混子骗！”
“别他给我那一万块的时候，我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老太太拍拍她的，忽然停了下来，从篮子里摸出个鸡腿来，笑道：“你猜这鸡腿是左腿还是右腿，是公鸡还是母鸡，猜对了我就把这鸡腿送给你，你回去熬鸡汤喝。”
顾棠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她把鸡腿拿过来，道：“您看哦，咱们先把这鸡腿竖起来，明显能看出来这是大腿内侧，这么一摆，这是右腿。至于公母，这肯定是老母鸡啊，谁家熬老公鸡汤喝？”
老太太整个人都愣住了。
顾棠给她把鸡腿又放回去，“那天是吵架，自然是怎么刺激人怎来，葛红英要是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就能回嘴了。”
老太太笑得更开心了，她用力拍着顾棠的胳膊，“你这姑娘人善心美会话，唉要是当初你来我家当保姆就好了。”
“您要想找保姆，我回头给您介绍一个，我们村不少人想出来当保姆的。不过像我这么好看的真的不太多。”
老太太笑出一脸褶子，“要的要的。回头鸡汤熬好了，我给你送一碗去，咱们可好了。”
两人正有有笑的往前走，顾棠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怎么，这家又不满意了？又开始找下家了？”
顾棠转身叹气一气合成，“葛红英，你跟你哥被放出来了？还没改了偷听的毛病？”
葛红英立即就怒火中烧，不过她没骂顾棠，而是转向跟顾棠一起走的老太太，“吴奶奶，你看她这个样子，还带骂上个东家的，你敢让她给你介绍保姆？”
吴奶奶翻了个白眼，“东家？你真你以为你是地主？还有，别叫我奶奶，你奶奶都死了，没事儿别咒我，我还想多活两年。”
“她的，她我是东家的！”
吴奶奶这会儿对顾棠印象好得不得了，再大家都是被葛家人骗的对象，自己人。
“她你是东家，是尊敬你，你你是东家——怎么？是嫌社会主义不够好？你真以为有皇上那会儿你就能当官家姐了？”
“都少两句！”带着葛洪昆跟葛红英兄妹两个的人了一句，然后道：“今天是让他们回来收拾东西的，俩孩子没人看着不行，送福利院。”
这俩人太有名了，打他们进了院子，后头跟着的人就越来越多，还有人打电话叫“亲朋好友”过来看热闹的。
人群这么一围，兄妹俩眼中戾气越来越浓，连面相都变了。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葛洪昆阴沉着脸道：“你们都给我等着。”
他声音不像以前那么激动，但是里头的情绪谁都能听出来。
“你爸那是违法所得！要是放在旧社会，那是要挖出来鞭尸的！你还不放过我们？我们还不过放你呢？”
“就是！一个人祸害了整个厂子。你爸可真能行！你们都不亏心的吗？”
葛红英直接哭了起来，“你们都欺负我们！你们就是为了抢我们家的钱！还要把我们送孤儿院！你们都去死！”
“都少两句！”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带他们回来收拾衣服的人把人一拦，“当初是怎么的！赶紧上去收拾东西！”
几人直接把兄妹两个拉走了。
不过背后骂得人依旧不少。
“呸！那是你们活该！你爸才当了几年主任？他一个月200还不到五年呢！你们家那么多钱怎么来的？你们一家三口去卖血都没这么多钱！”
“活该！连累我们过年什么都没发，谁给你们的脸！”
两人原本都走到一楼了，听见这话又往下跑了几步，送他们回来的人死死扯着兄妹两个，“你们都少两句！”
葛红英大喊道：“那是姓齐的老不死报复！是姓邱的老贱人找事！他们不都没死吗！姓齐的老不死还举报有功，姓邱的老贱人还混上了伤残补助，他们活该！他们就该去死！死了给的钱更多！”
下头人都有一瞬间的愣神，谁都没想到这两人能这么不要脸。
送他们回来的几个人也有点害怕了，直接不管不顾扯着人胳膊把人往楼上带。
完全不管两人喊的什么“胳膊断了”之类的话。
等到了葛家，这几个人又给厂里打了电话，让再派点人来，不然这场面怕是收不住了。
好在这会儿是上班时间，家属院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这才没搞出什么大事来。
顾棠回到家里，把事情给姜莲桃和郭大海一，道：“我是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头一次听有人怪受害者的。幸亏我当初把钱给了办公室，也没打算再在他们家当保姆，不然要被吃到骨头都不剩的。”
姜莲桃很是安慰了她两句，还道：“晚上熬个红枣桂圆粥，安安神。”
这事儿过去没两天，有天晚上，郭书记把顾棠叫去了书房，态度特别和蔼，道：“你现在认识几个字了？”
顾棠道：“菜名认得了，桌椅板凳也会写了。”
郭书记点点头，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来问问你——厂子决定联合社区还有校办学一起开个扫盲班回馈社会，这次打算办得大一点，你算是群众，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这是借挽回一点社会名声啊。
顾棠道：“首先得学拼音识字，查字典我其实也不太会。然后我还想学学算数，加减乘数，九九乘法表我也不会。最后就是基本常识了，就像上回的，不能在让人一进城就被葛兵这种人骗！”
郭书记挺认真的把顾棠的要求都记了下来。
他们厂子最近两年是不要想扩张了，上头分派下来的单子只有往年的一半，而且名声不好外头接单子就挺难的。
郭书记自嘲的笑了一声，他们如今能干的，也就是这种活儿了。
等葛兵的案子查完，他一定得把福利分房收回来，他再也不想看见姓葛的了！
没两天，家属院的通告栏上贴了扫盲班的通知。
这次是真的大笔。
分了基础语文、基础算数和基础常识三个科目，每个科目教一个月，每晚9:00到20:00上课，每周休息一天，在子弟学上课，每门课程象征性的收两块钱资料费。
整套课程上下来要三个月，每年办两次，暑假还有个提高班，讲粗浅的初中知识，更偏向于应用，还会讲讲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
扫盲班办成这样，原主应该会挺欣慰的吧。
至少化工三厂周围这一片的保姆们，都有了学写字的会，被人骗的可能性也降到了最低。
顾棠走了关系，学号排在了000，前头的0代表是第一届，后头的00代表她是第一个报名的人。
“挺好的。”顾棠出去买了新本子，还有好看的钢笔，逢人就笑，“我马上就不是文盲了，再也没人能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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