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风荷举 > 正文 猫儿(4)
    他完,沈西泠也看了他一眼,随后犹豫了片刻,抬步走入亭中。

    齐婴朝亭中栏杆边的座位扫了一眼,:“坐。”

    沈西泠半垂着头,谢过了他,走到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又听见他问:“方才怎么一直站在外面?”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答:“我听公子曾立过规矩,望园是不许人进的”

    齐婴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引得沈西泠越发好奇这消息的真伪。她仍觉得此事是真的,但四下里看了一圈,也并未发现此地有什么不寻常,只是一方别致的景罢了。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他:“此地是有什么不同么?”

    这时雪团儿在齐婴膝上打了个哈欠,碧蓝碧蓝的眼睛眯缝着,好似要睡着了,齐婴一边顺着它的毛,一边缓声答:“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不喜欢吵闹,所以一直没让人进。”

    沈西泠一愣,又忽然心软了一下。

    她很少听齐婴起自己的喜恶,眼下他却很分明地对她,“我不喜欢吵闹”。

    这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可却在沈西泠心里掀起一点皱褶。

    她忽而有点明白他,他是个看似如鱼得水实则却过得很疲惫的人,也许他平日里听了太多争执和激辩,独自一人时便尤其喜欢静默。

    她于是觉得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很不合时宜,像是破坏了他留给他自己的最后一丝清净一样。她略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那我这就走了,我”

    她道歉的话还没出口,便见齐婴眉目疏朗地朝她看过来,眼中有一片柔和的笑意。

    他:“你没关系,你又不吵。”

    玄妙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沈西泠忽然不知道该什么好,那种难辨悲喜的感觉亦又一次浮上心头,她默默体验着那种感觉,一时仿佛失声。

    “坐吧,”齐婴又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雪团儿,“你铺子的事。”

    沈西泠其实本来不想同齐婴布庄的那些事儿。一来是因为如今他们之间有些疏离,二来更因为她觉得他已经很累,这布庄的事儿虽然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可对他来却无足挂齿,她不想拿这样的事儿去烦他,徒增他的负累,又显得她很没长进。

    只是那布庄毕竟是他给她的,她也拿不准此时他问起此事是否存了考教她的意思,便不好推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又坐下,斟酌了片刻后老实地答:“并不很顺遂。”

    他听言并不意外,也许是早已从丁先生那里知道了情况,此时只是问:“是布匹积压的事情?”

    沈西泠不意他知道得如此详细,有点懵,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懵懂又怔愣的神情似乎取悦了他,令他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他凤目含笑的时候非常好看,令沈西泠难免看得有些怔愣,耳中又听他:“削价的路子没有错,你比价后让利的分寸也得当,只是略微欠缺一些技巧。”

    沈西泠回过神来,闻言皱了皱眉,复而露出疑惑之色:“技巧?”

    齐婴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两文一串糖葫芦,三文两串,七文五串,倘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他突然的发问好似风马牛不相及,沈西泠云里雾里,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斟酌了一会儿,她答:“如果是我,会选三文两串。”

    齐婴点点头,问:“为什么?”

    沈西泠抿了抿嘴,答:“两文一串太贵,不划算;七文五串虽然最实惠,但买来五串太多,我吃不掉,七文的总价又太高,我会心疼。”

    齐婴点了点头,又问:“倘若没有七文五串,只有两文一串和三文两串呢?”

    沈西泠一愣,陷入了沉思,忽而眼前一亮,明白了齐婴的意思。

    当人们只知道两文一串和三文两串时,即便知道后者更划算,可是在掏钱的时候却不会那么痛快,而一桩买卖成或不成,有时候就在一个念头的起落之间,他们一旦犹豫了,掏钱的会就变了;但当有了七文五串的选择,相比之下,三文两串就显得既划算又便利。

    卖糖葫芦的商贩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七文五串的法子卖出去多少,七文五串只是个障眼法,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选择三文两串。

    只是一点的不同,却能给人以殊异良多的感觉,并引导人做出选择。

    齐婴见姑娘眼睛亮亮的,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眼含赞赏,又提点她道:“世上万事,看似殊异良多,其实最终面对的无非都是人心。商道虽然复杂,但追本溯源也无非如此。你要把这件事做好,就要学会看懂这一点,倘若旁人一时无法做出有利于你的决定,那就想办法帮他们去做。”

    他的话清清淡淡,可是却让沈西泠茅塞顿开,一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有些激动,脑子里一下儿窜出许多点子,简直恨不得天立刻亮了,建康城中的大市市立刻开市,她便能将她的点子一一落到实处去,让那摇摇欲坠的布庄起死回生。

    齐婴看出她的欢喜,笑着摇了摇头,又:“再来便是那位卢掌柜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沈西泠一听他提起那位掌柜,雀跃的心情便稍歇。

    卢掌柜私贪银子的事儿是另一桩麻烦,他贪的银子多不多少不少,可却在沈西泠心上扎了一根刺,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卢掌柜在布庄经营十几年,的确是个熟,不仅同铺子里的伙计们关系融洽,而且同其他掌柜们也相熟,很多事情经他来办都要容易一些,眼下若让他离开,沈西泠也不知该由谁接替他的位置,属实十分为难。

    齐婴看出她为难,也不点破,此时只是淡淡地:“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与人相交重要的是划好边界,让对方知道他最多可以走到哪一步。那位掌柜多年经营,有他的得力之处,你要做的是让他明白你容忍的界限,若他懂得退让,其余的事便还有余地”

    沈西泠静静地听着。

    他循循善诱,并没有告诉她具体应当怎么处置,可是却同她讲了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沈西泠有的懂、有的不懂,同时又感到心里有许许多多空白的地方正在被他填满。

    那是她的父母尚未来得及教给她的,如今却由这个男子一一讲给她听。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看着他此时坐在自己面前话的样子,脑海中却不禁浮现了花会那天他同六公主的话。

    那天她从院子里追了出去,想去找他。其实她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跟他,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找他。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得去,尤其在见到那位殿下以后,她心里就被灼烧得难受,强烈的恐慌把她慑住了,还有一些她不清楚的酸涩之感在她心底氤氲。

    她觉得只有看到他她才能好受一点。

    后来她在园中找到了他,那位殿下也在,他们在话,她于是只好避在花木之后,他们的字字句句都落在她耳中。

    他,殿下在想什么?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哪里来的男女之情?

    他,自然是真的。

    他,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

    沈西泠原本分不清她对齐婴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有时觉得他像她的父兄,但偶尔又觉得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什么不同,她自己也不清。

    本家那事过后她却有些明白了——其实齐老夫人得对,她的确对他心存妄念。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从他离开建康那天对她“好好吃饭,太瘦了”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上元那天他把那个漂亮的狐狸灯递到她里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他第一次叫她文文的时候开始。

    也或许更早,从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开始了。

    彼时他从马车上走下来,身后是建康城数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她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她从未见过的宽大和悲悯。他在林中打横把她抱起来,把他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她被属于他的气息环绕着,终于在那样绵延不绝的悲苦里得到刹那的喘息。

    她曾经颠沛流离,可是他给了她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怀抱。

    她知道她不应当再动什么愚妄的念头,可是爱上他实在是一件太容易太容易的事了,她想尽办法也没能停止,只能拼命忍耐掩饰。

    她想这样就很好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地喜欢他一下,等他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她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就这么躲躲闪闪一辈子也很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场花会让她看到了他所处的位置,看到了他身边的人。那位六公主出身高贵又明艳照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他,可以堂堂正正接受旁人的注视和打量,相形见绌之下,她忽然就感到自己的卑怯:她只是个连姓名都要假借于他人的孤女罢了,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胆大包天地偷偷喜欢他。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配。

    他,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她于是意识到她并不能就这样在他身边待一辈子,她早晚有一天得离开,而他,已经开始等待这一天到来了。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之间本来就非亲非故,真要算起来,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麻烦,他能管她一阵已经是仁至义尽,本来就没道理要管她一辈子。

    可她那天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

    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哭了一天,从那以后就不敢再见他。

    她不是在闹别扭,她只是有些胆怯。她怕自己一见到他就会忍不住想起那天他和那位公主的话,她怕自己与他相处的时日渐长,那些不可理喻的妄念便会愈加顽固,她怕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也怕听到他,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她很害怕,那些因他而起的幻梦刹那间又尽数破碎,随后她又要再一次意识到,她空空荡荡无处归依的事实。

    布庄的事情她原本就有兴致,如今更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废寝忘食地投入在这件事里,心底那种无处安放的恐惧感便会短暂地被她搁置,她迫不及待想立刻长大,也迫不及待想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这样,她就不会感到那样难过和孤独了。

    那头齐婴仍在话,抬眸却瞧见姑娘神色黯淡,似乎出了神。

    他顿了顿,问:“文文?”

    沈西泠回过神来,抬头看了齐婴一眼,正碰上他探询的眼神,立即感觉心中一紧,又垂下了头。

    齐婴瞧见姑娘低着头,她的指又默默地绞在一起,心中便觉得她还在闹一些稀奇古怪的别扭,一时也有点无奈。他沉默了一会儿,望了望自己膝盖上的猫儿,问:“你给它起名叫雪团儿?”

    沈西泠不意他话转得如此快,愣了一下,再一听他的问话,有些脸热,点了点头,:“姑且,姑且先那么叫着了”

    “怎么是姑且?”齐婴含笑问,“还打算再改?”

    沈西泠咬了咬唇,指又紧了紧,沉默了一会儿,心一横,:“不是就是觉得,我大概不适合养它,还是还是将它还给公子的好。”

    她吞吞吐吐,但拒绝的意思却很明确,齐婴笑意消退,看了她一眼,问:“你不喜欢?”

    沈西泠立刻摇头:“不是”

    齐婴神色平静:“那为什么不留下它?”

    沈西泠眨了眨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话,可是后来还是沉默不语。

    齐婴叹了口气,一时越发有些无奈之感。

    姑娘太过寡言,如今又有些疏远他,让他不知该怎么同她话,他正想再问问她,一偏头,恰逢彩云尽散,朗润的月光一下子更加明澈起来,沈西泠也在那个时刻忽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正正好对上。

    那是一个不可言传的刹那。

    月色那样温吞又明亮,将那个少女眼底所有的东西都映照得分外明晰,让他一眼就瞧见她那时心翼翼掩饰的所有情意,有他所熟悉的那种的娇气和依恋,还有一些他不曾见过的情绪,隐隐沉重,千回百转,又悲喜难辨。

    就在那样一个瞬间,齐婴十分清楚地意识到:

    她爱他。

    那是一个少女最干净又羞与人言的情愫,比此夜月色还要清透,比满池风荷更加潋滟,可在此之外,又似乎有些比恋慕更加沉重和深切的感情,正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那个姑娘眼底,看起来竟有些隐忍和苦涩。

    他的心忽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

    是清晨六点的吻、

    是一堆孩子。

    也许真是这样,莱斯特姐。

    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

    ——塞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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