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任从事教育工作已有二十年了，每天坚持在早自习时巡视一遍教学楼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
今天他也早早地来到了学校。
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半个来钟头，他背着手在走廊里慢慢走着，算先去办公室放好包，泡杯茶，啜上两口，和着窗外那棵粗壮的香樟树上叽喳的鸟叫哼上几句戏词，然后再去各个班溜达溜达，看看同学们今天的精神状态是否饱满，学习态度是否端正。
路过三年七班的教室时，意外地瞅见靠窗那排人头攒动，聚拢着不少同学。黄主任赶紧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没错啊，这才六点三十，怎么就这么多同学都到了？难道是他表坏了？
“快点快点，都拿出来，我一样都没写……”
“阿方我以为你只有数学卷子没做啊！”
“我也以为是啊！结果理书包的时候发现怎么多出这么多作业来……”
“顾鑫！你别人家了，你英语写了吗？”
“有位女神曾经过，英语就ABCD，抄抄是最快的，所以我这不都捡抄起来最快的不写嘛！快，借我看一下……”
“语文作业有谁写了吗？”
“语文作业你都要抄啊！找悠然去！她肯定写了。”
“你们话声音轻一点好不好？”
“没事啦，这么早学校除了我们抄作业分队还会有谁啊。”
“那可不好啊，我知道黄主任就每天都特早来学校，还是当心点！”
哦，抄作业分队。
这是还取上名字了。
组织挺正式啊？
黄主任当了二十年老师，抓了二十年抄作业，对抄作业这个行为可以是深恶痛绝。
生命不止战斗不息，他当一天老师就要抓一天抄作业。
时代在进步，当老师的当然也要与时俱进。前两年他还跟信息办的老师一起捣毁过几个同学们暗暗成立地用来抄作业的留言板啊聊天群什么的，没想到七班这帮兔崽子们倒是返璞归真，他好久没见过有大早上来班里集体抄作业的了。
里头还混着他楼下的邻居，老顾他们家的顾鑫，明知道他会特早来学校还敢这样顶风作案，真正的一帮熊孩子。
与时俱进的黄主任扒在后门的窗户上，一边心中嘀咕，一边掏出手机把这个大型抄作业现场的照片视频都拍了个全。
“高，东西我就都传给你了，你第一次带班，又是半路接手的，要多上点心，给这帮家伙立立规矩。都高三了，还这么胡闹。”
高珣一张张往下翻黄主任传给自己的照片，点开中间夹着的视频前还耐心地插好耳机，听听里头都了点什么。
周五这天早上高珣提前从宿舍去了教学楼。
整条走廊的高三教室，除了他们班外，空无一人。而走到他们班后门时，就能听到里头各种热闹的报告作业情况和催促抄写进度的繁忙声音。
高珣通过门上的那块玻璃朝里望去，孩儿们正挤成一团，亲亲热热的头挨着头，热火朝天地奋笔疾书呢。
他没想要立即进去来个人赃并获，瞧他们那样儿，感情不错还挺团结。高珣不由浅笑着摇摇头，看了会儿还是先回了办公室。
第二节 下课要做课间操时，他从队伍里叫住了陈艾。
“陈艾。”
“高老师。”
这个做了他三年课代表的姑娘，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看着清清爽爽的，不但成绩优异，话办事也一直都很利索靠谱。
“高老师，我今天不用去做课间操了吗？”姑娘长得挺高，有个一米七三七四吧，只需要稍稍抬头，就能平视着高珣的眼睛问。
高珣指了指窗外头，已经快要抵达操场的他们班级的队伍。
“陈艾，你希望你这些朋友一年后能和你一样，念一所好的学校吗？”
陈艾的表情有点不解，显然不知道他这无缘无故地是在唱哪一出。
高珣滑开手机的锁屏，给她滑了几张前两天收到的照片。
“黄主任发给我的。以后别再这么做了，如果你真心替他们着想的话。”
姑娘呆了两秒，脸霎时红起来，点点头跑开了。
高珣站在原地，一张张的删掉了手机里的那些照片。
再抬头时，视线正好撞上连个书包都没有背的，这个点了才来上学的况淮夜。
这家伙坚持准时来学校有满三天吗？
“星瀚迟到早退累计五次会被退学，你下学期还想转校吗？”
况淮夜单手插着口袋耐着性子听他话，另只手里还忙活着字。
【药膏用了？】
他的眼神落在高珣的嘴唇上时，高珣已经结好了的伤口似乎又痒起来，差点要伸舌去舔。
况淮夜见他不回答，兀自靠近几步，他一靠近高珣就忍不住进入警备状态。况淮夜发现了，为表清白自己只是想看看高珣受伤的那个地方没算干别的，专门抬起双手给高珣展示了一眼就背到身后去了。
“以后不要迟到早退，准时来学校。”
况淮夜的表情无奈中又有些委屈。前几次那种逼人的压迫感松懈下来，眨着他浓密的睫毛，懒懒散散的，好像高珣那晚的警告起了作用，退回到一个只是十八九岁的，英俊并且漫不经心的男孩子在面对着自己的班主任的模样。
有攻击性的况淮夜固然让高珣头痛，但现在这样的，平和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况淮夜又让高珣觉得困惑，他不太相信况淮夜是这种被自己教育几句就会变得乖顺服帖的男生，他不好判断他的收敛是有后招还是怎么样。但高珣暂时也不想再深究。
【但是学校太无聊了】况淮夜这么写。
“我同意。”高珣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我上学的时候也觉得学校很无聊，不过我的考试成绩一般都年级前十，不知道阁下是？”
况淮夜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仿佛有几百句话等着要争辩，一起动起来了的还有他飞速在手机上按动的手指。
“别按了。马上就要第一次月考了，到时候用成绩来反驳我吧。”
晚自习高珣走进班里的时候感觉到教室的气氛安静得不似往常。
料想可能是上午他找陈艾的事情班里已经都知道了。
正好，原本他也是想再一下这件事情，否则“因为老师找过她，她就不给我们抄作业了”这样的解释可能会陷姑娘于一个“不讲义气”的局面。
“把笔放一放，我点事情。”
讲台下面四十几双眼睛望了过来。
“你们觉得现在的作业多吗？”
底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谨慎地给了几声稀稀拉拉的“还好吧”之类的回应。
“如果有觉得作业多并且认为里面的内容自己已经都会了的同学，以后可以提前跟我申请，不写作业，任课老师那里我会去招呼。作业是为了巩固你们学到的知识，要是你的确掌握了，那么重复性机械巩固，我个人认为，不是很必要。”
这些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上，试探的，怀疑的，不安的神情，直直白白地挂在那里，接受着高珣的一一阅览。
他很少在学生面前那么多，可是这番话确实是出自于真诚。
“我不希望你们去抄作业。抄作业无非是为了敷衍老师，这种敷衍对你们自身是一种浪费。毕竟高三是很累的一年，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敷衍老师身上，那还不如多睡一个时。”
片刻的沉默后角落里有的声音问。
“真的可以不写吗？”
“真的可以。只要你确定自己掌握了这个部分……或者你已经想好了，要放弃这个部分。当然，如果这两者都不是，抄作业的原因单纯是这里还不会，那也不需要去把已经会了的人的答案挪过来。就大方的空着，空着是最直接的反馈，老师看到自然就会明白哪些地方哪些人还需要查漏补缺。”
“那，那要是空的地方很多呢？”
“空的很多也不要紧。高三这一年就是为了帮你们把这些空着的地方填起来。”
高珣停了一下，以一种更为平和的语气继续：“你们在这一年当中付出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都是为你们之后能有更多不同的选择提供筹码。我不想骗你们，考上好的学校也不代表你们的生活会就此一帆风顺，但是至少，你们渡过困难的河流时，所乘坐的工具会更坚固一些。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也不代表就万事大吉，但是至少，你们在面对埋伏着的艰辛时，会更心甘心情愿一点。所以，努力一些，坦白一些，把握住现在吧。”
况淮夜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看着这个跟自己隔了整个教室的人。
干净的，缓慢的，没有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过来人姿态，淡然出这番话的高珣，不禁想问他，那你呢，你现在过的生活和你高中时想要选择的一样吗？
“阿夜，等下有没有空在视频里陪我妹会儿，哄哄她啊？”
“应该可以。”
“太好了……你在写什么？”
“卷子。”
“什么东西？？”
“卷子。”
“……你为什么写卷子？”
“下下周要月考。之前上课都没听，稍微做几张练一下。”
Cyrus现在合理怀疑，要么是他电脑进水了，要么是况淮夜脑子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