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官伎 > 正文 第158章 烛照(2)
    初春过后,细雨绵绵的日子暂停了,难得连着几日好天气!一个冬天,连带着初春时被禁足在家中的人们,这个时候正是人心思动,纷纷有了外出踏青、四处访友探亲的计划——时人本就喜欢郊游,加上被憋得紧了,这一时间真可以是满城都外城外走!

    红妃也不例外,午前起床洗漱,又吃了早饭、做了早课,之后在柳湘兰身边跟着处理了一些今天的‘公务’,她就略微整妆、换衣,在秦娘姨、严月娇等人的跟随下,往城外去了。

    她并没有坐轿子,而是骑了她那匹十分惹眼、毛色里没有一丝杂色的高大白马。

    美人红妆、白马银鞍,踏飒而去,也可以是这乍暖还寒的春日郊外,不可不看的风景了。一路上有人见到了,只纷纷议论是哪家的女乐、名妓——贵女们倒是也能有这样的排场,但贵女们往往养在深闺,反而不能有这样的肆无忌惮。

    红妃这一路直往城外‘玉香园’去汴京城外多的是园子,这些园子多是达官贵人的别墅,但也有一些是对公众开放,又或者营业赚钱的‘公园’。玉香园属于前者,是柴琥的私人别苑,占地面积颇广,营造的也很用心。

    来到玉香园时,玉香园外已经很有人气了,来来往往的车马轿子很不少。就在这样的熙熙攘攘中,红妃一来,还是立刻被门外接客的管事看到了,立刻亲身下来给红妃牵马,等到秦娘姨扶红妃下马之后,便道:“师娘子可来了!大王只等着师娘子呢!”

    这话半真半假,但双方谁也没有计较这个的意思。红妃‘嗯’了一声,整了整衣裙,便随着管事入园中去了。

    管事交代了一个清俊灵的厮:“顺儿,你暂且在这儿主持,别忘了叫旺儿去叫孙管事替我我这儿要领着师娘子进园,只能先紧着这边。”

    红妃隐约听见了管事的吩咐,便道:“不必如此客气,玉香园我早先也来过,实在不放心,叫个厮儿领着我们入内也就罢了。”

    红妃这样,管事却不能这样应下,连着笑言了几句,岔过了这话,到底亲自领着红妃入内了。管事如此殷勤,一方面是知道红妃是柴琥看重之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烧热灶还来不及。另一方面,就是管事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了。

    他自己是从人物慢慢做起来的,最知道身份卑贱之人的想法在他想来,红妃如今再富贵荣耀,骨子里也是‘贱籍女子’来的。这样的女子,最重视的就是一个体面!给了她们体面,她们不见得记得你的好,可要是哪里的体面没给够,那就有可能被她们记恨了!

    早年间,管事也见过柴琥身边一些漂亮的女乐娘子、雅妓娘子来来去去,自觉很了解这些人的心思。

    管事领着红妃大半个玉香园去见柴琥,此时柴琥正在‘浅香池’旁看人放船——玉香园中引入了活水,不只是有河渠点缀园内景色,还挖掘了一个池子,名为‘浅香池’。水渠和‘浅香池’的规模都不算,不是人家园子的样子,是真能往其中放画舫游览园子的。

    ‘浅香池’的规模摆在那里,所以浅香池所在之处,也是整个玉香园造景最大的一块,放眼望去可以看到绿草如茵,铺陈开去不像是富贵人家墙内之景,倒像是山水之间的自然景色,然而又多了自然之景不可能有的细节。

    这样大的地方,平时无论是待客,还是别的什么,都显得绰绰有余、十分空旷,但今天却是显得有些‘拥挤’了。

    红妃一路过来,觉得自己是到了最好踏青的‘公园’里——能不拘士庶,让普通人也入内游览踏青的‘公园’相对于游览人数来,还是太少,时人也是太爱踏青郊游了,所以一到春秋爽朗节气,‘公园’里总是人太多。

    一路行来,到处能听到莺声燕语,今天是柴琥特意办的‘春日宴’。

    遍邀了城内许多娘子,红妃目之所及,光是女乐就有十来人了女乐圈子狭,红妃从在这个圈子里长大,不人人都认识,混个眼熟是没有问题的。而除了女乐之外,余下雅妓、一般妓女总好有数十人。

    而这还是不算正在表演的女性艺人的。

    穿白衫子的两个女性艺人对踢一个大毽子,有种种花样,毽子就在两人之间飞来飞去,颇惹人喝彩。穿红衫子的两个女性艺人则是在踢一只红色皮球,两人对踢,多的是如今圆社时兴的招数,因为蹴鞠是最流行的游戏,看这个的人比看踢毽子的还要更多呢!

    还有穿彩衣的女性艺人在一处亭子中演杂剧,且歌且舞,表演着爱恨嗔痴的故事,乐工们在旁边一些的位置奏乐。

    书的、耍行头的、趟拳的、打秋千的、拔河的、相扑的女性艺人既像是在游戏,又像是在表演,成为了此时玉香园中的‘活摆设’,装点了这初春时节的园子,使得玉香园有了远远超出平日的魅力。

    至于女性艺人之外,女乐等人,则是游散在园中,或加入游戏凑趣,或与今日来的客人们交际——来的客人实在多!就像后世的酒吧、派队一样,有了美女之后,就不愁没有男客来了。

    柴琥办春日宴,按他的法玉香园将有百美聚集,请众客来,一是为了赏春,二就是为了赏美!有这样的由头在,谁有不来的?这也是今次玉香园内客似云来的原因之一!

    红妃来到柴琥近前,方才正看人放船的柴琥远远就看到她了,她一来他就转过了身看她:“难得呢,如今还能请到师娘子。”

    “哪里,奴家到底只是在籍女乐,但有所请,无所不至,大王此言太刺人了真要起来,还是大王难得,瞧瞧,大王只要做春日宴,便请来了这样多的姐妹。其中一些姐妹并非一般,惯常是不与人同列的。可大王一请,还不是联袂而至?”柴琥阴阳怪气,红妃才不会惯着他呢!

    女乐、名妓都是有牌面的人,别看红妃这边常有这些人帮衬,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很多!更常见的,是场上有她们一个,其他的陪客女子就要更低一层这是‘王不见王’的意思。

    柴琥被红妃噎了一下,换做别人如此,他早就发作了,然而因为是红妃,柴琥只能将大部分的不爽按在心里,自己跟自己生气。

    而另一边呢,红妃也不等柴琥表现外露的一点儿气闷,就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大王与奴好好话罢一次两次如此,还当是玩笑。每回都是如此,就有些伤人心了。大王伤了奴的心,奴又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必定是要伤大王一回的。”

    “次数一多,便是渐行渐远了。”

    红妃的语气里有难得的温柔,不是平常逢场作戏的那种,而是她本性里的柔软。听在柴琥耳中,这样‘服软’的话,一下就叫他心里一软,再也强硬不起来了,也只能看着红妃,目光移不开:“这话你自己也该记得啊”

    看似依旧在强自话,可语气比红妃还弱,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旁边的管事、柴琥的亲随,见得柴琥目不转睛地看着红妃,心里头啧啧称奇。他们伺候柴琥都有年头了,柴琥是什么性子焉能不知?正是因为知晓他的脾性,他如今这样才叫他们惊奇呢!柴琥可不是什么好话的人,他早年间就是以任性妄为著称的宗室!

    寻常官宦子弟若是他那个性子,早就破家败业了!只不过他身份尊贵,而且所谓的‘任性妄为’也向来有分寸,才一直安安生生的。别的二代们做败家子,常见欺行霸市、鱼肉百姓——柴琥不做那些,柴琥要做什么事都是砸钱来的,他从不为了省钱而绕过律法!

    用钱财和宗室亲王的身份,堂堂正正做了很多任性妄为的事,嚣张归嚣张,却没有隐患。不得官家和官员们还巴不得他这样的宗室如此,官家和官员都不喜欢总是太上进,但也不喜欢他们整天搞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像柴琥这样就蛮好的。

    红妃轻轻‘嗯’了一声,与柴琥并肩走到了此时已经很热闹的草地中,看众人玩乐,站到了相扑圈子旁。

    相扑是此时非常流行的角抵活动,京中多的是相扑力士讨生活!而街面上没有相扑,争先观看的百姓也极多。甚至发展出了专门的相扑馆,相扑馆内的相扑力士都是职业的,还有固定的比赛呢!

    至于女性相扑,规模不能和男性相扑比,可要论‘存在感’却是超强的!

    相扑穿的都很少,男相扑赤膊、穿一条犊鼻裈也就是了。虽然还是有些‘有伤风化’,但即使是最严格的卫道士,也不会真的在这个上较真!女相扑就不同了,她们别是裸身了,就是少穿一些,露出臂膀、腿来,也足够一些人跳脚,另一些人脸红了。

    再加上女子之间比斗,争先角力,更有一种不同于男子的刺激,‘存在感’超强一点儿不奇怪。

    别是普通人了,就是官家、宰相这些人,也常有喜欢看女子相扑的。早年间,宫内还传召民间女相扑进宫表演呢!还是因为有生性严肃的大臣觉得不妥,进言了一番,之后这样的事才绝迹了。

    然而宫内能绝,民间却是无法绝的。

    玉香园这处相扑场不大,就是草地上铺设了厚厚的蒲草垫子做场地,这垫子柔软,也能防脚滑。蒲草垫子呈方形,边长大约十尺,周围树立八桩,桩之间以白色粗草绳连注,划定相扑场,也隔离围观观众。

    场内表演的女相扑倒不至于裸身,每人都穿了一件短抹胸,一件长度不到膝盖的合裆裤。这在后世,大约也就是夏天辣妹们的样子,美女自己若是不介意,就是穿上街去也无妨!但在此时却不是这样了,这已经相当于后世裸身上街了!

    场下有男客与旁边的同伴道:“这何四娘不同一般,在城中的相扑馆守擂台,月余不见别的女相扑攻下,可见不是浪得虚名的!今日叫康王招来,必定能拔得头筹!”

    旁边的同伴却不同意他的法:“何四娘名气大我承认,可若是谁名气大谁就能相扑获胜,那还赛什么呢?能不能赢,终究要比过才知道!与何四娘相扑的赛黑蝉虽然名声不显,可我是见过她相扑的,灵敏非一般相扑能比!”

    “再者,她也是家传的本事!她父亲是二十年前京中数一数二的相扑好‘九条龙’,虎父无犬女她必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是一般女相扑那样的样子货!”

    很多女相扑,表面上‘相扑’,其实技艺非常粗疏,只不过是个噱头而已!有个女相扑的身份,能在场上略微显露些功夫,脸又长得过得去,就能入某些人的眼——某些人就是喜爱女相扑的矫健飒爽,征服她们就像征服一匹悍烈的野马,马场里驯养的宝马再宝贵,也有不及之处。

    “嗐,老子英雄儿狗熊的事儿还少吗?再者都是贱籍女子,谁知道赛黑蝉是不是‘九条龙’的女儿。”

    “不能这样,当初‘九条龙’也是风光过的,相扑风光时不会少钱财,那时就包占了个贱籍女子,赛黑蝉便是那时生下的。而且有老人看过,这赛黑蝉确实与‘九条龙’眉目相似,不是亲生的,那才是奇事!”

    场上争得正热烈,下面叫好不停,一番角抵之后,竟是‘赛黑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起之秀取得了胜利!不管何四娘的脸色如何难看,场中的赛黑蝉却是满脸兴奋,朝周围看客拱行礼。

    她和何四娘相扑了这一场,下一场就是别人了,赛黑蝉至少得休息一两场再上场面对挑战者,如此才称得上公平。而就在这场次之间,很多看客都扔了银钱到相扑场上——这种请来表演的相扑,和真正做场的商业相扑不同,相扑虽有基本的出场费,但真要挣钱,还是得看客人看爽了后的打赏!

    这不是最后散场时由主家给出的打赏,按照惯例就是给胜者的‘奖金’,自然归赛黑蝉一个人。

    柴琥的场子,男客们的身份再差也有个底,这些人每一个在相扑馆中都算是贵客了,此时一次打赏算起来也不少了!赛黑蝉看着满地的钱财,已经是满心欢喜——虽然女相扑大多有个傍贵人的想法,但那种事到底可遇不可求,相扑的收入才是她们的‘本’呢。赛黑蝉已经是沦落到要做女相扑了,不在乎钱财是不可能的。

    柴琥也做了表示,随让旁边的管事看赏,然后又看向红妃:“师娘子觉得如何?要不要放赏?”

    “我赏人家?凭什么呢?”别看红妃现在地位超然,但究其本里,她和‘赛黑蝉’、何四娘这些人一样,都是贱籍女子。红妃这话,也是为了这个。

    但红妃最终叹了口气,到底从指头上拿下了一只指环子,上等好金子打的指环不,到底分量有限,只是上头嵌的猫眼石不一般!虽然因为红妃喜好的原因,她自用的指环上头不会嵌大的宝石(以此时的标准来),但品质都是极好的!

    就这一枚指环上绿豆大的‘猫眼儿’,没得几十贯是拿不下来的!

    “送去给人家吧,就是我见她相扑好,送她的别什么赏不赏的。”红妃将猫眼石指环子用一方帕包了,递给身旁的秦娘姨,让她送去给赛黑蝉。

    很多女乐看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定位,身处其间的时候被人吹捧来吹捧去的,时间长了就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是贵人们追求的‘心肝’了其实不是,本质上还是玩物而已。可笑的是,弄错了这个的女乐因此讲究起了身份,将自己当成了那些达官贵人一样的人。

    这也不能怪女乐、雅妓这些人,毕竟她们身处的就是那样的环境!世上从来不少被环境宠坏的人。

    而红妃,只是因为有上辈子的一切,很多认知都定型了。再加上她从来只有因为这个世界女子境遇痛苦的,没有因为这个而自得的——谁都有可能做到当红女乐后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不再受身份禁锢,只有红妃不可能。

    柴琥知道红妃的性情,或者,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贱籍女子,乃至于良籍、贵籍女子的苦。但他不在乎,世上人就是这样的,是无法完全感同身受的!特别是他还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的时候!

    哪怕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出于自我保护的原因,他们内心也会引导自己相信——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那些女子也没有那么苦闷。再者,这种事也是没办法的,既不是自己导致了那些女子的悲惨境遇,到最后自己也没法改变什么多想无益!

    然后就心平气顺了,最多就是再想起来时,心里有些不自在。

    柴琥并不算品德高尚那一类人,就更不会为此多想了。但这个时候见红妃如此,他却心里不好受。这不是因为他一下变得格外有同理心了,而是单纯地因为自怜自哀的人是红妃罢了。

    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会因为他的喜悦而喜悦,痛苦而痛苦,而且这种喜悦与痛苦要远胜于自己的喜悦与痛苦。

    柴琥忍不住伸想要碰碰红妃,但很快又收了回来,根本没碰到红妃。他低声与红妃道:“你又何必这样的话来戳我的心!你知道的,至少本王绝不会低看你一分若有人低看你、为难你,你与本王来,本王总不会叫你难过。”

    红妃不爱柴琥,她只想拿这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王子当朋友但这一刻,她一样很感动,她知道他的话并没有掺假,他也没有必要掺假——但她同样很清楚,她的痛苦并不是单纯地风尘女子自怜身世、受人欺辱。

    事实上,做到了她这样,一个当红女乐,同时还是一家官伎馆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都知,她已经不用自叹身世了。哪怕她在现代社会做舞蹈演员,很有可能也是差不多的现代社会人和人之间平等的多,但表现在实际相处中,也一样有不平等,有恶意的揣测

    她现在的痛苦,更多是她知道了太多她知道自己得到的‘平等’不是真正的平等,只是主人赏赐给最可爱的宠物的特权,这就像是养猫的年轻人称呼自己的宠物为猫主子,自嘲做‘铲屎官’一样。

    而且,这个世道还那样糟糕,和她一样身为女性的人在这个世界完全被物化,成为了珍贵的商品一类——她当然可以不去想别人如何,但那又怎么能够呢!人之所以为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同理心。

    这就像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国家动荡,一些有良知的人即使可以安享富贵平安、独善其身,恐怕也很难心安理得。

    这是清醒者的痛苦,想得明白,想不开,无解。

    所以,柴琥的安慰,既有用,又没用红妃知道这一点,柴琥也知道这一点。

    柴琥与红妃相顾无言,他看着红妃低垂着的眼睫,感受到了‘无力’。这世上能让他觉得‘无力’的事不多了,和红妃相关则更触动他——他可以若无其事地略过此事的,但看着红妃他做不到。

    打破这种难言气氛的是万占红,她也是今天柴琥‘春日宴’邀请的女乐之一。之前也围观了相扑,人就在红妃对面。这一场相扑结束之后她就过来了,只不过她可不知道红妃和柴琥了什么话。

    “红妃赏了那赛黑蝉一只猫眼儿指环?到底是红妃你呢,随意赏人都有这样的笔。”万占红像是赞叹红妃大方一样道。刚刚指环子送过去,赛黑蝉立刻就打开帕了,她也没有遮掩自己收到的东西,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得到一份厚赏也是荣耀,方便扬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