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玄幻奇幻 > 贵极人臣 > 正文 236、一向年光有限身
    萧敬脱口就要叫太医,却被朱厚照止住。他身?子摇摇欲坠,眼睛却亮得瘆人,只是道:“管好自?己的嘴。只是急火攻心而已,不必声张。”

    众人被他的眼神?慑住,一时不敢作声。直到他如往日一般就寝后?,萧敬方问道:“万岁,您前些日子本就病过,如今又?老奴斗胆,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朱厚照闭目养神?,他哑着声音道:“葛林不是已经在?路上了,等他回来再瞧就是。”

    萧敬想,太医院又?不是只有一个院判,但见?朱厚照已然背过身?去,黄河琉璃色的罗帐中,皇上的身?形隐隐绰绰。他情知朱厚照是定了主意了,亦不敢再多言,只得告退。朱厚照靠在?金丝软枕上,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伴随着一声轻响,内殿的门合上。偌大的一个暖阁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猛地拉起了被子,蜷缩成一团。

    眼泪在?他反应过来时,就已然似骤雨落下,他飞快捂住嘴,只溢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这一日,自?李越不肯跟他回来时,他就早有预料。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然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没?想到,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依然是,痛彻心扉。

    他不能发出声响,他必须要忍耐、要按谋划行?事,李越用命换来了一个会,他必须、必须要抓住

    萧敬第二日上午一得空,便去了王太皇太后?所住的寿康宫中。这位忠心老仆到底放不下朱厚照的身?子,他虽不敢直接向王太皇太后?泄露实?情,但却可旁敲侧击让老娘娘多看顾万岁。谁知,他还未跨进正殿的大门,就听里间传来哭泣之声。

    萧敬一惊,这可是宫里,哭声是大忌讳,谁敢在?太皇太后?宫中如此放诞。他只是微露疑色,一旁的太监就会意道:“回萧爷爷,是瑞和郡主和郭昌之妻曳夫人。”

    萧敬在?英宗爷在?位时就入宫伺候,对于郭家这一堆烂事自?然也?是心中有数。他摇摇头?道:“这下是真把天捅破了。”

    瑞和郡主依照辈分是朱厚照的表太太太姑婆,即便是王太皇太后?按辈分也?得叫她?一声太姑婆。张

    太后?素来我?行?我?素,也?不想在?她?面前失礼,只得由?她?一早就来啼哭不止。并且,瑞和郡主哭得十分有技巧,不仅不叫两位老娘娘觉得厌烦,反而使?她?们感同身?受起来。

    郡主今日的仪态亦是一丝不乱,仍是按品级大妆,只是在?细节处展现哀思。譬如,她?破天荒地没?有戴假髻,一头?华发白得如雪,面上也?没?有再用脂粉遮掩。一个白发苍苍、皱纹密布的老太太抛却素日的刚强仪态,在?殿中哭诉,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她?哭道:“臣妇还记得,良儿将将长?成,臣妇带他入宫。彼时太后?正抱着太康公主坐在?一侧,良儿声音响亮,竟然惊动了公主。先帝非但不怪罪,还赞他是个好人才。往事历历在?目,可人却已经老天啊,我?这把年纪,为何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呐。他是风华正茂,正当壮年,怎么不干脆叫我?替他去了,也?免得留下一家孤儿寡母,在?世上受苦啊。”

    这一句扎了两个人的心,太康公主是朱厚照的同胞妹妹,四岁时就夭折了。她?没?时,张太后?几乎哭瞎了眼睛,幸好有孝宗皇帝在?一旁悉心抚慰,才逐渐走了出来。瑞和郡主旧事重提,张太后?想到自?己的女儿没?了,丈夫也?没?了,哪里还忍得住,跟着大放悲声。

    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自?从身?边的人一个个故去,愈发喜欢儿孙和乐,也?是看不得这样的事。她?勉强开口道:“郡主放心,良儿之死,皇帝必会彻查,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瑞和郡主哽咽道:“多谢娘娘。当日李越到臣妇的府中,力陈军民困苦,求我?看在?历代祖宗的面上,捐献家产,以资军用。他得字字恳切,臣妇也?动了怜悯之心。”

    瑞和郡主发现,一谈及李越,适才一言不发的夏皇后?,一下就抬起头?来,却立刻用帕挡住了半边脸,她?鬓上金嵌宝玉佛挑心微微颤动,而顷又?归于寂静。瑞和郡主了然,到底是亲妹夫。孰不知,夏皇后?已然咬得满口腥甜,险些把持不住。沈琼莲担忧地看向婉仪,婉仪强笑着点头?,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她?不是贞筠,连为他公然举哀的资格都没?有,她?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瑞和郡主继续道:“臣妇仰赖天家恩典,享了一辈子的福,到了这把年纪,自?知时日无多,徒留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不如献于边军将士,权做功德。神?佛有灵,还能庇佑子孙平平安安。良儿听后?,即刻自?请要押送物什去宣府。他自?己虽是开国豪杰之后?,却全无祖上的弓马本事,只是略通些文墨而已,平日里是白拿俸禄于社稷无功,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会,自?然是要略尽绵薄之力。我?和他娘是想,就是跑了一趟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可没?想到啊”

    曳夫人恨声道:“郭永他、他和良儿也?是自?一块长?大的,他怎么下得了啊”

    王太皇太后?心中同明镜似得,这又?是子孙,又?是郭永,还是在?剑指爵位。这就不是她?能够插的事了。她?尽管同情,仍只能道:“皇帝一定会秉公处置此事的。”

    瑞和郡主靠在?玫瑰椅上,一脸心如死灰:“娘娘,臣妇知闹成这样,都是因?长?房不肯放弃爵位的缘故。事到如今,良儿也?没?了,我?们还争那些虚名作甚。臣妇今日来见?娘娘,不敢抱有一点不该有的奢求。只有一桩事,想求娘娘的恩典。臣妇是即将驾鹤西归的人了,长?房如今只有一根独苗,若我?去后?,勋儿也?遭人”

    一语未尽,瑞和郡主已是泣不成声。王太皇太后?忙道:“郡主何必如此,哀家不信,谁敢如此放肆,要使?永嘉大长?公主一脉绝嗣!”

    瑞和郡主感激涕零,她?道:“有娘娘这句话,臣妇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她?又?跪下叩首。王太皇太后?看得心下酸楚不已,心中已对郭聪一脉生了不满之心,这得是有多跋扈,才敢公然杀害族兄弟,逼得一个皇室郡主无路可走。她?难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厚赏郡主、曳夫人及郭勋。流水似得的赏赐端入郭府中,瞧在?郭聪眼中,让他简直是如坐针毡。

    他在?房中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本以为是万无一失,谁知却被倒打一耙。他的

    嫡长?子啊,居然要被当作罪犯押解回京了!他急急唤人进来道:“宣府那边的情况如何,叫你找的证人找到了吗?”

    下人面如土色,期期艾艾道:“老、老爷,的们什么法子都用光了,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无人敢出来作证。他们都忙着给?李越大办丧仪呢。”

    “什么!”郭聪啐道,“人他妈的都死了,还搞这些作甚?”

    下人道:“就是因?着人没?了,所以才好赚表现呐。”

    郭聪被气了一个倒仰,一时竟然无话可。

    刘太监正在?和众官僚一起,给?李越挑棺材板。刘公公就像恶婆婆挑媳妇似得,翘着兰花指道:“这个不成,那个不好,再换、再换”

    正闹腾间,巡按察院的周御史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刘瑾嫌恶道:“跑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周御史吓得一哆嗦,忙道:“督主恕罪,下官家中有一块好板,将将才送来。特请督主去过目。”

    刘瑾懒洋洋问道:“是何材质啊。”

    周御史忙喜道:“是上好的紫衫木。”

    刘瑾挑挑眉道:“那可是件稀罕物啊,就抬上来看看吧。”

    周御史忙招了招,几个挑夫气喘吁吁地将大棺抬上来。众人一见?,果然是纹理皆美,其上还绘着松鹤鹿等图样,俱是栩栩如生。刘瑾轻轻敲了敲板子,声音清脆动听,如鸣钟击缶一般。他问道:“这板子有些年头?了吧。”

    周御史道:“回督主话,这板子是家父早年寻得,一直藏于家中,本想用于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但如今李御史仙逝,李御史高风亮节,待我?等属官皆如亲族一般。我?等无用,只能为他料理好身?后?之事”

    着着,他竟然哭出声来,刘瑾嘴角抽了抽:“这么,你是打算将你自?己亲爹的棺材,送给?李御史用了?”

    周御史恳切点头?:“李御史本来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啊。”

    他的同僚见?他占了先,心中忿忿不平,忙也?挤上来表忠心。

    “李御史阳煦山立,志洁行?芳,对我?等是言传身?教,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啊。”

    “晚生跟随李御史做事,御史年纪虽轻,行?事却老成持重,德

    才兼备,晚生对其的敬重,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无二呀。这是下官多年的积蓄,愿为李御史的丧仪尽绵薄之力!”

    一个人认了爹,愿意掏钱来为“亲爹”办丧事,其他人当然也?不能落后?,只能咬牙都认了爹,掏出银两来,希望能送“圣人”一样的李御史早登极乐。刘瑾看着这一场闹剧,突然回过神?来,他们其实?一直都想送李越往生,只不过送的方式,前后?截然不同罢了。

    都御史刘达经此一遭,仿佛老了十岁,脸上沟壑深刻,他颤着声音道:“是否还得办一些法事?”

    此言一出,立马就有人附和,有的人要请一百零八位高僧来念经超度,有的人要做七七四十九的水陆法会,还有人要为李御史建庙立碑,以供后?人瞻仰。更有甚者,有人主动提出,李御史没?有子嗣,他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乖巧可人,愿意过继给?李御史,好给?他披麻戴孝。

    刘瑾回头?看了一眼李越的牌位,突然笑出了声。一时四座皆静,大家都傻傻地盯着他。刘瑾乐不可支道:“好一群孝顺的乖儿啊。你们要早有这份孝心,你们的亲爹何至于被围困一个多时辰,至今尸骨无存呀。”

    一众人闻言面如死灰,刘达颤颤巍巍道:“刘太监,你、这话不可胡言,别忘了,你也?在?场!”

    刘瑾一面摆,一面道:“好好好,不了,不了。咱们再议再议。依我?看,什么念经超度,水陆法会都不必办了。”

    有人脱口而出:“这怎么成”

    刘瑾冷笑一声:“怎么不成。你以为李越在?乎这些吗?就把这银钱分给?战死之人的亲属。也?不算大家伙都烂了心。”

    刘达面色一白,他道:“可是,是不是太多了”

    刘瑾粗粗点了点数目:“是多了些。这样吧,李御史素是怜香惜玉之人,剩下的就分给?贫苦人家的女孩,权做嫁妆,也?免得她?们没?钱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娘。”

    刘达默默无言,算是同意了,可其他人仍满面犹疑。刘瑾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不就是想站好队,推卸责任吗?咱家不比你们了解李越,了解圣上,按我?这个法子办

    ,才能安然无恙,知道吗!”

    众人只得点头?。之后?几天,虽免了大部分繁文缛节,但最基本的吊唁之礼还是得有。比起官员们的装模作样,百姓与士卒就要真诚得多。他们自?发地披麻戴孝,在?李越的灵位前上香。贞筠就是在?这一片雪白中,来到了宣府。

    这些日子,她?早已将眼泪都哭干了,她?望着巍峨的城墙,扯了扯嘴角道:“你不要我?来,我?偏要来。你看,我?到底还是来了。阿越、时春,我?来带你们回家了”

    牛车在?东岳庙前停住。夏启前往叩门。一听是国舅爷和李越的夫人至了,宣府的大官吏都迎了上来。

    贞筠根本无暇同他们闲扯。她?直奔主题道:“灵堂何在??”

    刘瑾道:“恭人请。”

    然而,当一身?素服的贞筠来到灵堂时,她?发现这里是香烛纸马,纸扎花圈一应俱全,独独没?有的,居然是李越和时春的遗体。

    她?霍然回头?,双目都要喷出火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们人呢!人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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