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玄幻奇幻 > 贵极人臣 > 正文 第272章 千古英雄皆坐此
    月池面白如纸,拥着被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都有泪花涌现。时春将温热的马奶递于她,她只抿了一口,就觉难以下咽,摆摆示意不喝。时春看得焦心不已,她问道:“究竟是什么症候?”

    昙光收回道:“还是昔年落水留下的旧疾。”

    张彩急赤白脸道:“可御史一直都在服药疗养,这些日子更是心保暖,怎会又复发。你开得药,究竟顶不顶用?”

    昙光低眉垂眼道:“御史毕竟还有先天的不足,鄂尔多斯又多暴风雪。一时复发也是难免的。”

    月池看向了慧因和尚。慧因沉吟道:“这确有可能。不过,具体症候,还需把脉才能断定。御史,不如还是让老衲替您瞧瞧吧”

    月池摇摇头,指着昙光道:“开方子。”

    慧因就觉真是奇了怪了。他好歹也是佛门中有名的圣,奉皇命不远万里来照料御史公的身子,可他来了这么几个月,愣是连他的都没挨着。要是不信他,何必让他去校对药方,一应入口药材都要他经,可要信任他,又为何一提把脉就摇头如拨浪鼓呢。

    饶是慧因修持多年,此刻也不由着恼。他道:“李御史,您这是肺部的症候,一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煎药熬药之事,随便一个下人就能做。老衲跋山涉水而来,可不是做这个呀。您就让我看看吧。”

    他一个箭步就要上前,可月池即便病成这样,也反应奇快,一下就将缩进了被子了。慧因的两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一时之间连话都不出来。她定定地望着昙光道:“相信以大师之能,便足够了。”

    昙光的眼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这个当然。慧因大师,请吧。”

    慧因面色紫胀,拂袖而去。张彩恨恨地望着昙光的背影,在他们走出帐篷的一瞬间,他就按捺不住愤懑的心情:“御史,不能只靠这个和尚来医病了。他因乌鲁斯登基之事,对您心存怨恨。卑职甚至怀疑,您这次突然病发,便是他在从中捣鬼。”

    时春蹙眉看向月池:“他是真不可信了。虽有程氏一族要挟着,他不敢明着动,可如暗地里使坏,真是防不胜防,不如换一个大夫。”

    月池哑着嗓子道:“暂时无人可用。”

    “怎么会无人可用。”张彩急急道,“大可乔装去看本地的大夫。”

    时春叹道:“可自上次在土默特部闹了一次后,这里的人盯我们盯得死紧。要是在这里走漏了消息,更是糟心。如真要用旁人,不如用慧因。兴许,他也像葛林一样呢?”她意指慧因未必能诊脉辨男女。

    张彩一时心乱如麻,半晌仍道:“御史,就用慧因吧。您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需想万全法。”月池连连咳嗽,她苍白的颧骨浮现红晕。

    ”可没了命,还谈什么完全呐!”被月池敲打过后,张彩更加谨慎微,刚一拔高声音,就低头道,“是卑职僭越了”,可卑职确是为了大局考虑。”

    月池靠到了枕头道:“我明白,只是如今我的状况还没有到孤注一掷的地步。这样,去慢慢试探这群懂医术的和尚,看谁分不出男脉和女脉的区别。”

    张彩道:“这会不会太慢了。”

    时春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强笑道:“也好,等等也不妨事。昙光那边有慧因看着,也翻不出大风浪。”

    张彩张口欲言:“二夫人!”

    时春别过头道:“她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就再等等吧。”

    张彩的眼睛一阵阵刺痛,鼻子也跟着发酸,他想大声反对,他想直接把慧因叫进来。情绪在他心中翻滚,可汹涌到了喉头,却化作了一句:“好,那我亲自去探问。”

    月池露出微笑:“有劳了。”

    时春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不这些了,你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快睡吧。”

    月池点点头,她刚刚躺下去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眠。

    时春与张彩轻轻脚地走出来。帐外的雪已有半人高,幸有下人们铲出的一条道来,不然连行路都难。寒风裹挟着雪花,直望骨子里钻。他们裹得如熊一般,只行了一截路,就已冻得打寒颤。到进了其他帐中落座时,他们身上的雪才逐渐融化,地上一片泥泞。

    “现下该怎么办?”时春问道,“总不好一直这么瞒着她。”

    张彩沉沉道:“可告诉她又能如何,这一场大战,已不是一己之力能挡的了。我们是不想赶尽杀绝,可没想到人家达延汗自寻死路,想来不久后,就能听到满都海福晋与他决裂的消息。帝后相争,右翼一定会趁虚而入。蒙古三方内乱,从此不足为惧,想来不会再给我们带来太大的威胁了。等一开春,我们就能离开永谢布部,那时就能给她找个好大夫!”

    时春却没有那么乐观:“未必吧。满都海一心为蒙古统一,岂会自毁长城。”

    张彩道:“她是未必,可她背后的人,会帮她下定决心的。毕竟,谁都不是提线木偶,任人宰割。她总得为自己下的人考虑。”

    张彩所料不差,满都海福晋正在被人苦劝。她下的一众老臣,是看着达延汗从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成长到了今天的地步。在他年幼时,他对他们是以礼相待,万分敬重,生害怕这些重臣一个不乐意,叫他步了他父亲的后尘。可如今,他长大了,强势了,当然就不希望有这么一群老家伙伙同他的妻子,压在他的头上。

    可一众老臣怎甘心权柄被夺。他们起先求见满都海福晋,希望她能从中转圜,可后来发觉根本见不到大哈敦,又知晓乌鲁斯登基之事后。他们终于明白,这天是要变了,想是大哈敦有心反叛,所以被大汗镇压。而他们是大哈敦一提拔上来的旧臣,因此也受株连。

    现今鞑靼中沿袭着成吉思汗时期的千户诺颜制。千户被称为诺颜,即执掌领地内的赋税、徭役和军事事务,具有极高的自主权,甚至有九次犯罪不受罚的特权。所以,一旦千户有异心,能对汗廷造成不的威胁,这也是达延汗急忙撤换他们的原因。

    部分老迈气弱者思量再三,决心认怂交出人马,以博得一个平安终老,可还有一些人,不大服气。他们自觉自己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无端剥夺他们的领地呢?

    达延汗对此是怒斥,他道:“你们要真是清白无辜,暂时交出领地,查出你们无错漏后,日后就会将你们应有的权力还给你们。可看看你们一个个,不仅是多有敷衍,还开口顶撞我,难道是心里真有鬼?”

    格尔斯作为满都海福晋的侄儿,又遭将领察罕检举,遭了破家之祸,自己也沦为了阶下囚。他的儿子年纪虽轻,却已明白事理,因此心存怨愤。他对族人道:“要真交出来,只会像我的父亲一样,沦为刀下的肥羊。大哈敦明显是被陷害的,大哈敦为黄金家族奉献了一生,我们也为大汗登基出了死力,大汗为什么要背弃恩人,我不服!”

    汪古部的人群情激愤,于是差人去偷见满都海福晋。谁知,他们的请求却被满都海福晋严辞拒绝。她道:“大汗只是一时疑心,只要你们恳切陈词,大汗不会将你们赶尽杀绝。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因个人的荣辱,而动摇整个黄金家族的统治。”

    索布德公主对此万分不解,颇有怨言,她道:“您之前还急着把我的兄弟分封,以从大汗里夺权。现在怎么反而不动了?”

    满都海福晋叹道:“这怎么能一样。嘎鲁和他背后的亦不剌等人,行这样的诡计,就是想要我和大汗反目。我要是真依了他们,与大汗决裂,左翼就会分裂。内乱一起,右翼和汉人一定会举兵攻打,届时我们就有亡国灭中的危!我之前为了一时的嫉妒落入他们的圈套,现今绝不能再犯错了。也希望大汗能看到我的诚心,不要再动荡政局了。”

    索布德公主先将昙光咒骂了千百遍,而后道:“可您写了那么多封信,大汗可是一个字都没回。万一他不听,该怎么办?”

    满都海福晋的心一沉,她托着肚子,久久没有言语。此刻的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坏在色古色台吉之女巴达玛里。这位姐最初被达延汗看中,本以为自己能入后宫,成为尊贵的妃子,可由于满都海福晋的坚决反对,她被达延汗放弃,送回了她父亲身边。

    她之前陪王伴驾有多自豪,被遣回家中后就有多痛苦。天之骄女,受人耻笑议论的滋味可不好受。后来,众台吉又打算嫁女给两位王子。她因频频遇见两个王子,又动了其他的心思。谁知,她去与大王子图鲁攀谈时,却被他夹枪带棒,呵斥回来。她因此又臊又愧又恨。

    正当她在家难过时,忽闻天降喜讯,大汗居然又召她去汗廷了,这次还是要正式纳她为妃!

    巴达玛先是狂喜,随后却又开始难过。她的父亲色古色台吉十分不解:“我的女儿,这天赐的恩典,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怎么喜讯到了面前,你反而不高兴?”

    巴达玛愁眉不展道:“额布,大哈敦和大王子都对我十分厌恶,我是担心即便我入了汗廷中,也是要受人折磨,更别提诞下王子,扶持家族了。”

    这一句话,将色古色台吉面上的笑容也打落下来,他道:“是啊,早知这样,应当提前给你寻一个好丈夫,也不会拖到了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们总不能违抗”大汗的命令吧。”

    巴达玛的眼神渐渐坚定下来:“与其流泪,不如握拳。既然无法违抗,就要多动脑筋。”

    这位姐当面回绝了达延汗的使者,甚至以死相逼。使者多次询问,才从她的嘴里撬出了话。巴达玛难掩惊惧道:“替我谢谢大汗的厚待,只是我真的没有那个福气。我实在不敢大王子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图鲁与达延汗之间,因乌鲁斯之事平生猜忌,因满都海福晋一事平生嫌隙。做父亲的对儿子有忌惮有防备,做儿子的对父亲有畏惧有怨怼。二者之间因图鲁被软禁,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就像浸透烈酒的毛料,只消一点儿火星就能熊熊燃烧起来。而巴达玛的话恰好就成了引子。

    她哭诉道:“大汗事务繁忙,就如太阳普照大地,太阳高高在天上,怎么会关注地上一朵的莲花是开是败。”

    使者哭劝道:“大汗对您是一片真心,一定会长久庇佑您,不让任何人动您一根头发。”

    巴达玛连连摇头:“那就更不好了,大汗与大王子是骨肉至亲,怎么能因我伤了父子间的情谊。万一再出了,我即便身死也难以弥补。”

    达延汗知晓了这一篇话,心头大怒。他没想到图鲁如此大胆,竟然也管到他的宫闱中来。这是极大的僭越。他即刻叫了图鲁来,图鲁被关得心浮气躁,一直耐着性子,等着面见父亲,希望能劝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谁知,父亲见了他,一开口居然是为他的妾斥骂他。

    父子由此大吵一架。图鲁最后口不择言:“额吉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她要是真想反叛,足够弑杀您一百次!您依靠她的仁慈才登上汗位,现在又要利用她的仁慈,害死她吗!”

    达延汗气得足发颤,他拿了鞭子,狠狠抽了图鲁一顿。图鲁被打得遍体鳞伤,心中既怨恨又灰心。再加上一众千户频频捎信添油加醋。图鲁终于下定决心,身子刚好一些,就伙同察哈尔部与汪古部中的反叛千户,深夜闯宫去见满都海福晋。

    满都海福晋于梦中听到吵闹声,正大惊失色,忽见儿子披坚执锐入帐来。她听罢前因后果,大骂图鲁糊涂:“你这么做,和公然叛乱有什么差别!你父亲一定会杀了你的!”

    图鲁和索布德公主齐齐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额吉真的忍心看我们死吗?”

    满都海福晋心中大恸,等她再次睁开眼她又成了那个威风凛凛的统帅。她道:“必须速战速决。我们现在就杀去金帐。”

    索布德公主看着她硕大的肚子,震惊道:“您也要去吗?”

    满都海福晋道:“当然,当初是我将他送上去,如今也只有我才能将他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