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玄幻奇幻 > 贵极人臣 > 正文 第297章 玉郎经岁负娉婷
    张彩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他还记得,年幼时,父亲因政绩卓著,得到了先帝爷的褒奖,赐以银币和织金文绮八匹。当那些赐物被送到家中时,所有人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素来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父亲,那一天却喜得牙不见眼。他将银币和罗绮放在正堂的香案上,带领着全家人虔诚地叩拜。

    张彩那时还不懂事,见此情景,只觉得奇怪。他声问道:“这又不是菩萨,我们为何要拜?”只是一句话而已,母亲忙捂住他的嘴,父亲大声地斥责他,重重地责罚他。这是他第一次无端受罚,他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一语足足抄了百遍。母亲看着他抬不起来的腕,虽然心疼,却仍无奈道:“儿啊,你爹也是为你好。那虽不是菩萨,可比菩萨要厉害得多啊。”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皇权的威力。寻常的银两和布匹沾了一个皇字,就有了了让众人俯首的力量,更遑论是皇帝本人。皇上是天子,是真龙,世上一切都当拜伏在他的脚下。就连他自己,在很久以前,不也绞尽脑汁要去讨好万岁,以获得他的青睐吗?

    所以,他实在不应该奇怪,更不应该苛责。李越要立朝,要获权,要秉国之均,位及人臣,就必须要获得圣上的支持。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丝毫不回应圣上的感情。他对她暂时没用,所以才被她暂时撂开,而万岁只是用处大些,才能得她一二青眼。

    张彩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可毒蛇并未因此而停止噬咬他的内心。当他为了避嫌,只能远远望着时,却眼睁睁地看着皇上从李越的帐篷里出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认识到,他和李越,已经缘尽了。李越不会容忍他打乱她的大计,而他亦有父母兄弟,亲族门楣。

    怯弱、无力又犹豫的他,就像阴沟里的虫子,怀揣着无法消解的嫉妒、痛苦,蜷缩在角落里,远远望着天边的月亮。他连月光都要触不到了他有时在想,他还不如死在往永谢布部的路上,起码那时的李越还会怀揣了愧疚与怜悯,永远将他放在心底,而不是像今日一样,将他当作了烫山芋,避之不及。

    难道,真要像雨燕一般,在她的生命之湖一掠而过,只留下一个单薄的影子吗?难道,真要任她和皇上日益亲密,终有一日步上那个他们都不想要的结局吗?在痛苦的灰烬中,火焰又一次重新燃起,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可以。

    他还是去见了她。李越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无要事,不要再这样私下约谈了。”

    他心中酸楚,可仍强撑着笑意:“要不是真的十万火急,卑职怎敢来找您。”

    他直奔主题道:“您不该在议和条款上一意孤行。您理应明了,万岁打这场仗的用意何在。”

    月池道:“我正在服他改变主意。”

    张彩深吸一口气,他问道:“您凭什么服他。凭为君当宽仁厚德的道理,还是凭放长线钓大鱼的远见?”

    他罕见的尖锐让她都不由一惊,月池转过头,神思不著道:“二者兼而有之吧。”

    张彩冷笑一声:“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是怎样的人。已上种种,即便加上你所谓的情意,一样是远远不够。你在他心中的份量,绝比不上一国之利。”

    月池没有被戳破的心虚和伤心,她淡淡道:“我知道,但我仍要尽力一试。尚质要是只为此事而来,就不必再谈了。”

    张彩心中既喜且忧,喜得是她果然存着是利用圣上的心思,可忧得却是,她这样急切的利用之心,只怕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反噬自己。

    他沉吟片刻道:“您的确是一直在尽力,能够放上桌的筹码,亦是越来越多。最开始您是铮铮傲骨,不加辞色。接着,您渐渐和他竹马青梅,形影不离。后来,你们开始心照神交,同力协契。如今,您甚至愿意沾染风花雪月,涉足孽海情天。尊严、操守,您都放弃了一部分,莫非连感情,您也要用来当作工具吗?”

    月池甚至能嗅到浓浓的酸味,原来又是打翻了醋坛子。她无奈道:“你既然知道都是利用,为何还要在这里乱吃飞醋呢?”

    张彩苦笑道:“心之所念,非人力可控。我虽明白根底,却也难以释怀。不过,我来此,并非是想因此责怪你。情到深处无怨尤,别是你只是虚以委蛇,哪怕你我既无法保护你,又岂敢为此约束你。我担心的是,你拿出的筹码,远不足以撬动你想拿到的东西。”

    月池心念一动,她对着张彩恳切的目光,道:“我明白你是在担心我,可事到如今,我已然别无选择。”

    张彩叹道:“您还没有明了我的意思。您做伴读时,是靠四年的同窗之谊,日夜相伴,才换来了他的信任。您为臣子时,是靠多次的出谋划策,出生入死,才换来了他的倚重。而您如今想要更进一步,您想要超脱一般臣子的界限,获得更大的权柄,就只能拿感情当作筹码。可您愿意付出的感情,却只有几句话而已。我也是男人,我比谁都明白,这是远远无法打动他的。”

    月池挑挑眉:“可他已然动了真情。”

    张彩道:“正是因他动了真情,所以他所渴求之物,才会越大越重。如若他要,您也照旧给吗?”

    月池一怔,微风拂过清粼粼的湖水,空气中满是草木的芬芳,再也嗅不到一丝的血气。微微发黄的草从她的掌心划过,她的眼前划过无数张面孔,含笑而死的俞泽,践踏而死的米仓,尸身不全的锦衣卫,面色惨白的昙光,形销骨立的贺希格,还要眼带担忧的贞筠、时春与唐伯虎

    她忽然绽开笑意,她道:“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要,我就给。卑身奉上,敬献终身,我以前以为永远做不到的事,如今看来,也并非太难。”

    张彩一震,他沉声道:“世间至卑,莫过于为人妾室,世间倾献,莫过于为人绵延后嗣。难道这您也要给吗?”

    月池如遭重击,她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她道:“我有平定鞑靼的功绩,有未来的大汗傍身,何至于如此?”

    张彩道:“开国之际,功臣众多,可到头来又剩下了几个。想要拉您下马的人,十根指头都数不清。在这个节骨眼,您何必做这样的事。暂时蛰伏,从长计议,才是上策。”

    月池沉默不语,张彩揣度她的心思,他问道:“您在鞑靼若有亲故,大可私下求一个恩典。若是为那些牧民,如今只是为长远计,暂时牺牲他们而已,您又何必执着呢?”

    “暂时牺牲?这可不是暂时牺牲那么简单。”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外政不仅关乎朝局变更,关乎九边安定,更关乎我未来的命数。黄金家族一定要成为我里的一张王牌。”

    张彩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您既然知道那是王牌,他又怎会轻易给你。”

    月池笑道:“可木已成舟了,滴血验亲证明,这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种。他总不能放着这颗好棋不用吧。我们两年未见,我又身子不愉,濒临崩溃,他此时对我的愧疚是最浓的。我得抓住这个会。”

    张彩无奈道:“即便他答应了您,心底只怕也会有刺。”

    月池道:“那再慢慢磨就是了。你忘了,情到深处无怨尤。”

    张彩的脊背不由发凉,他此时突然对朱厚照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之感。他喃喃道:“可您也忘了,还有一句。爱到深处恨更深。”

    月池明白,她踏上了一根更细更难以捉摸的钢丝,稍有不慎就会坠下万丈深渊。可她已然行到了中段,再也无路可返,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步步为营,心翼翼。提心吊胆,直至死亡将她带走。她死了之后,会去哪儿呢?她开始习惯性地回忆二十一世纪的模样,却像隔了一层纱。

    明晃晃的太阳,在她眼前放射出一团一团的白光。她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窒息。张彩吓了一跳,忙伸搀扶住她。月池只觉头晕目眩,她正勉强定了定神,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你们干什么!”

    月池一惊,果见朱厚照怒气冲冲地过来。她一眼就瞥见他身后眼带笑意的张永。这可真是快啊。

    眼看朱厚照就要走到他们面前来,月池心思电转,决不能给他立马兴师问罪的会,否则多多错,只会火上浇油。

    她立刻捂住胸口,开始干呕。她这段时日,吐得实在是太多了,做这种戏,简直是轻车熟路。张彩是何等聪明的人,当下做惊慌失措状:“万岁,这,李御史是怎么了?”

    朱厚照的满腔怒火一时被堵在了嗓子眼,上不来也下不去。他一巴掌抽开张彩的,自己搀住月池,对着张永没好气道:“你是死人吗,还不快叫太医!”

    准备看好戏的张永:“”这他妈也成?

    而张彩则望着自己通红的背,一颗心再次跌入了谷底。待回了王帐中,可怜的葛林已然候在一边了。待诊断无大碍后,朱厚照方开始兴师问罪,他做不经意状问道:“你们聊什么聊得这么入迷,连身子不适都没感觉吗?”

    月池直截了当道:“我们在聊议和之事。尚质认为,我待鞑靼太过宽仁,恐引起您对我的怀疑,以为我有私心在。”

    朱厚照心中的确有疑影,却冷不妨她这么直愣愣地出来。他半晌方带点怀念道:“许久没有人这么同朕话了。”

    月池道:“我与您之间,本就不该有隔阂。以往我如何,现下依然如何。”

    朱厚照问道:“那么,你真是为了你的儿子吗?”

    月池一哂:“与其是为了儿子,不如是为了自己。其实只要他活着,我就有了一道保命符。朝廷既不会亏待他,我又何必养虎为患。我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您。”

    朱厚照挑挑眉,奇道:“为了朕?这话从何谈起。你要知道,车营消耗得不仅是抄家所得,更有朕的内库。皇后为了削减宫中的开支,大费周折,频遭暗害。各地正灾荒四起,如再补不上这个窟窿,我们回去亦会面临烂摊子。”

    月池道:“臣正因明白这点,这才要求汗廷和各部落进献厚礼,以贴太仓。”

    朱厚照道:“你还是心太软,只要这一次顶什么用,只有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方不负北伐之功。”

    张彩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皇上摆明是要将鞑靼当作长期的血包,不愿放过这块大肥肉。张永在心里哼哼道,李越打得是好主意,保全鞑靼的势力,来增强自身的实力,可皇上也不是傻子。能放任那个孽种留着,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怎么可能还让他安安稳稳在这里做大汗。宗教牵制不过是愚民之策,关键还得将此地的油水都榨光,才能以绝后患。

    张彩眉心一跳,他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突然道:“万岁容禀,李御史眼见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早已是不堪重负。如再让她去敲骨吸髓,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朱厚照还没有话,张永就在一旁道:“难不成,还要万岁拿国政去做人情?万岁千里奔袭,已是天恩高厚。寻常人蒙此恩惠,无不是刻骨铭心,誓死图报。怎么张郎中还得寸进尺起来?李御史若不忍心,自有人去代劳。相信这事关大计,李御史也不会在此刻矫情吧。”

    张彩急忙跪地求饶:“臣万无此意,还请万岁恕罪。臣只是想,您可先听听李御史的理由”

    随着张彩的声音落下,帐中彻底归于一片寂静,就连打算添油加醋的张永,都不肯吭声了。阳光像水一样在帐中流动,朱厚照甚至能够看清月池脸上的绒毛。自见面之后,他们两个人都在尽力回避的矛盾,却被这个心怀鬼胎的王八羔子一下就戳穿。

    最是伶牙俐齿的皇爷,连骂人都顾不得,他在对上她清如水、明如镜的双眸后,似被猫叼走了舌头。他直勾勾地看了她半晌,忽觉气闷:“你就不生气?”

    月池嘴角一翘:“我连儿子都有了,哪还有脸为这些事生气。您乃天下之主,自当为天下所计。”

    居然这么轻飘飘一句,就将话揭开了。摆在他面前的两难之局,因她的主动退让而轻松解开,可他却没一丝一毫逃出生天的欢喜。他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他已然意识到,自己又站在了她的心扉前。

    他明明只要一口应下,就能推开那扇门,可短短几个字却始终卡在喉间。他心中有两股大力在拉扯,一边这是不对的,他绝不该这么做,但另一边却道,可那是李越啊,他因锦衣卫之死伤心欲绝,已经快疯了

    天平其实早已偏斜,但他的不忍,让他选择暂时逃避。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安心的理由。李越的伤心,自己能用其他对策来弥补,而鞑靼的获利却事关国运呐。他想他应该解释一下:“朕并非是不顾及你的心情,而是”

    月池笑道:“而是太多的事,比我这微末之心更重要。您要下令,臣岂会不依呢?至多,您再多帮我办几场水陆道场,求个心安也就是了。”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以前她是碧霄中的冰轮,他虽触不到,可却看得纤豪毕现,可如今,玉镜却似藏身在了雾霭后,他只能看到缠绕的轻烟,却窥不见他的本相。

    他问道:“你还是在生朕的气。这岂是你的真心话。你”

    月池按住了他的,她粲然一笑:“这正是臣的真心话。您遣臣到宣府去,到底是因祸得福。臣终于明了,舍取大之义。只是,于大明的财税而言,鞑靼之利算大,臣之心绪算。可于大明的千秋基业而言,太仓一时的饱足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