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玄幻奇幻 > 贵极人臣 > 正文 第309章 红袖传来酒令行
    月池早在时春接旨后,就已是神色阴沉。她比谁都清楚,时春如今的心理状况,不再能承受一次战争的摧残。她始终无法将牺牲视为获胜的正当段,她还是不能摆脱内疚之心的折磨。这样的情况下,再让她去作战,只会让她身心俱疲,心神崩塌。

    月池几乎是即刻就要入宫去。时春却劝阻了她,她出奇地平静:“抗旨不遵是大罪。”

    月池道:“这是中旨,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这样任性的旨意,怎么可能是经过内阁票拟。

    时春的双眸明亮如星:“没有正当的理由。臣如何能拒君?”

    贞筠脱口而出:“怎么没有理由,你去做将领,这本来就是”

    她到一半突然不出口,时春长叹一声:“天下儒臣都能,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独你李越不行。”

    月池一怔,贞筠的脸色煞白。时春的嘴角翘起:“你只能,‘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

    时春还记得自己时候在街上卖艺,常常听着撂地唱戏人的曲。每每听到热血沸腾时,她就拿草桩子当敌人,挥着上去假装厮杀。草桩被她捅得千疮百孔,草屑飞溅。那时的她既是兴奋又期待。可如今的她,早已对上了真正的敌人,早已见识了真正的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可心中却是既沉重又哀愁。

    她听到阿越问她:“可你呢,你怎么办?”

    时春深吸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这或许是一个会。我总不能老在京里,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我该出去,面对现实了”

    她是草野中长大的青松,总不好在盆景中束束脚一世。平平淡淡,四处交际,听其他人好奇地询问战场的日子,她到底还是过不惯。

    贞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大福跟在时春的马后,它摇晃着尾巴,想要往褡裢里去。它以为只是出去玩一会儿。贞筠叫道:“大福回来!”

    狗子闻声急急跑回家门口,贞筠正待伸去捞,它又灵敏地闪开,立马追了上去。可随着前后的距离相隔越来越远,人在视线中渐渐化作了一个点。大福终于也疲累迷茫起来。它呆呆地望着前路,还不明白又一次迎来了分别。贞筠一把抓住了它,将它搂在怀里。这时的时春已然消失在茫茫人海。

    而当贞筠接到懿旨时,月池的神色却已然镇定下来。贞筠连连摇头:“他把我们都调开,一定是心怀不轨。我不去,我这就辞了这官!”

    她急匆匆就要去往宫中,却被月池拦住:“你总得顾念皇后。”

    贞筠一僵:“这关姐姐什么事?”

    月池看着彩帛叹道:“娘娘外柔内刚,不会轻易妥协,可如今她都肯下令,想必是有人给了她不能拒绝的理由。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先去,放心,我必会想法子让你回家。”

    贞筠如遭雷击,她来回踱步,渐渐冷静下来。朱厚照是什么脾气,这么多年了,她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个时候,李越反对得越激烈,他只会疯得更厉害,到了最后,不定会影响她们的婚事事缓则圆,只能再等一等。贞筠半晌方长叹一声:“我是无妨,就当是去姐姐那里住一阵。可这段日子,你怎么办?”

    月池一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贞筠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是不是孩子,可你比孩子,还不懂爱惜自己。”

    前有吏部侍郎与平虏伯当街争执,后有平虏伯衣衫湿透狼狈出宫。观望的官员们还没来得及庆贺文官队伍的大获全胜,就听闻了圣旨。这名义上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实际是在抛鸾拆凤,故意刁难。

    康海面色惨白:“这莫不是为了安抚平虏伯?”

    穆孔晖叹道:“定是如此。南边蛮瘴之乡,淑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去,万一有什么闪失”

    董玘也跟着道:“更何况,女子为官,这也不合礼制啊。”

    他们决议上奏请朱厚照收回成命,而还有一些墨守成规的老儒生,认为朝廷又不是无将可用,如何能让官眷奔波劳碌,有损名节。朱厚照对此一概不理,装聋作哑。到了大朝会上,他被问得急了,才勉强开了金口:“如非无可用之人,朕岂会劳动官眷。尔等不思无能,反倒在此大放厥词。好,谁敢在此立下军令状,言必能扫平倭寇,还两广一个安宁,朕就即刻换将,如何?”

    金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谢丕闻讯后,组织好友上门去探望月池。章四将他们迎了进来,道:“老爷正在庭院里歇着呢。各位相公慢走,的这就去禀报。”

    谢丕摆摆道:“不必惊扰他。我们去就是了。”

    如今已是初秋,夏日的炎热渐渐散去,翠绿的草木染上温暖的橘黄。月池独自坐在躺椅上发呆,大福卧在她的脚边,无精打采地轻摇着尾巴。没有女主人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家呢。

    谢丕见状一叹,他上前道:“含章。”

    月池一愣,她起身道:“今儿怎么来得这么齐。”

    杨慎年纪,也藏不住事:“今儿难得休沐,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月池恍然大悟,她眼中藏着温软的笑意:“我有什么好看的。今天天气这么好,又难得到得这么齐。不如去秋游吧!”

    她的神来之笔,让大家伙都愣了一下。董玘道:“这倒没什么不好,可您的身子”

    月池道:“多穿几件就是了。”

    她即刻回房换了身衣裳,头戴东坡巾,身着竹月色的长衫,腰系一根淡绿色的丝绦,挂着一个精致巧的香囊,端得是人物风流。众人皆交口称赞。杨慎笑道:“不瞒大家,家母一见含章兄,就打听过,他有没有娶妻。”

    其他人也惊:“原来你家里也打听过这事。”

    一时之间,大家皆发笑。月池正准备出门,圆妞忙赶上来:“老爷,披风还没穿呢。”

    她拿了水田披风,给月池系上。王九思见圆妞生得一张笑脸,颇为可喜:“倒是个好丫头。”

    圆妞的脸涨得通红:“当不得您的夸,这都是太太预备的。”

    卢雍奇道:“可尊夫人不是入宫去了。”

    圆妞道:“太太走时,早把衣服配饰全都放好了。连每日的饭食,都开了单子咧。”还让她用银针试毒。

    谢丕一震,他垂下眼帘:“弟妹当真是贤淑。”

    卢雍也跟着感慨:“我何时才能有李侍郎这样的福气。”

    月池失笑:“福气是靠自己积累的,可不是靠盼来的。夫妻之间更是要互相包容,互相勉励。这样才能过好日子。”

    卢雍想到家中悍妻,心有戚戚:“可我家那个,怎么样也成不了这样啊。”

    月池正色道:“谁的。我也不瞒大家,我夫人嫁与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她那时年纪尚,连火都不会烧。我们也是慢慢摸索着,才有今日”

    他们坐上马车,月池谈了一路的夫妻相处之道。谢丕和杨慎皆听得入了神。

    后来,车马行至泡子河畔。天空又清又高,河水明澈如镜。他们四处玩赏了一会儿。谢丕顾念月池的身子,就提议道:“前儿有个野亭,不若去歇一歇吧。”

    众人皆称好。杨慎道:“雅坐无趣,倒不如来行酒令。”大家齐齐称好。他当下唤人去买了几色下酒菜和点心。

    他们先提出射覆,又要行诗令。月池摇头,她今儿是来松快,不是来动脑子的。她道:“就来拧酒令儿。”

    拧酒令儿是指转不倒翁,不倒翁的脸向谁,谁就喝酒。杨慎道:“这未免无趣,也不够雅趣。”

    月池道:“要那么雅作甚。那就这样,咱们轮流转不倒翁,转的人可以向被指的人提问,要是答不出来,就得喝酒。”

    这等于古代真心话游戏了,可月池没想到的是,这群人还是行成了雅令。第一个转的人是穆孔晖,指向的人是卢雍。穆孔晖一个老实人,来了一句:“便行四书令。道不远人,参也鲁。”

    王九思笑道:“有点意思。上一句的句末和下一句句首的字连起来,不就是药名人参吗?”

    月池道:“谁让你提醒的,人家卢雍自己会猜。快,罚酒罚酒!”

    众人一起起哄,王九思只得饮了一杯。

    卢雍这时也接上了,他道:“我对与其弟辛,夷子思以易天下。句末和句首连起来正是辛夷。2”

    大家交口称赞。接下来轮到谢丕了,他一转不倒翁,正对着王九思。大家抚掌笑道:“好了好了,叫他嘴快,这下轮到他了。快,以中,出个难的。”

    谢丕也笑,他无意间瞥到了不远处的吕公祠,忽然灵感一来:“朝朝朝朝朝朝应。”这意指天拜,第二天都能应验。

    这个上联取同字多音多义,即景而来,妙趣横生。月池都面露赞叹之色:“不愧是以中兄,真真是才思敏捷。敬夫可不要落于下风了。”

    王九思捋须苦思,正低头间看到了眼前的潺潺流水,一下福至心灵,两眼发亮,霍然起身:“我有了!”

    在座先是一寂,接着放声大笑。康海笑道:“你有什么了?”

    王九思指着泡子河道:“长长长长长长流!3这可对上了吧。”

    众人皆啧啧称奇:“真是绝对。还真叫他对出来了。”

    王九思得意洋洋地落座,推了推董玘:“到你了。”

    董玘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这一转,正对杨慎。杨慎的心中十分期待,眼巴巴地望着他。谁知,董玘来了一句:“听杨贤弟已然亲,不如就为弟妹写一首诗吧。如何?”

    这恰如沸水中倒油,年轻人都笑闹起来。谢丕和康海看了一眼月池,面露不赞同之色。他们这才冷静下来,董玘回过神,他只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中了月池的心病。他正待致歉。

    月池摆摆道:“这有什么,难不成我一个人孤枕难眠,就叫天下人都不准琴瑟和鸣了。一首寻常的诗不成,这儿都不是外人,就要情诗!”

    他们又笑起来。杨慎的脸涨得通红。月池笑道:“我听,尊夫人是蜀中有名的大才女。你今日写一首,我们都替你参详参详,也好鸿雁传书。你见过她吗?”

    杨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元宵时,远远望了一眼。”

    月池忍不住发笑:“那回去之后,你想见她吗?”

    杨慎将袖子都绞成了麻花,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想”

    穆孔晖已笑得肚子发软。月池也是笑得直不起身,但她还强撑地道:“有多想,你得出来。诗书传情,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

    杨慎推辞不下,只得吟诗一首:“神女峰前江水深,襄王此地几沉吟。暖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4”

    这一首文辞皆美,写尽相思。月池笑道:“好一个‘夜夜心’。看来你早就无师自通了。你们一个接得比一个厉害,到现在一口酒都没喝。我看不如,咱们一起敬他一杯,祝他大登科皆占,仕途姻缘皆圆。”

    大家这才举杯,一饮而尽。他们直饮到夕阳西下,还不尽兴,于是又结伴去逛夜市,玩到宵禁时才告别归家。临别时,月池拍了拍杨慎的肩膀:“今儿就是咱们近日最后一次相见了。等到你科考结束后,聚得日子就更多了。”

    杨慎不解,他问道:“难不成你又要外放?”

    月池摇摇头:“回去想,回去细细想。”

    杨慎带着满腹疑云归家,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缘由,到了第二日用早饭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他爹。

    杨廷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们,问道:“你们怎么看?”

    老二杨惇道:“他既然不外放,难不成是要告病。他的夫人都走了,他不定是要病上一病,以求圣上回心转意。”

    老四杨忱道:“告病为何不与别人,单单给大哥悄悄叮嘱。我看,是嫌弃大哥老上门,太聒噪了。”

    杨慎拍案而起:“胡。你以为含章兄是你,毫不知礼。”

    杨忱吐了吐舌头:“我得是实话。那你,为何只和你。不就是你去不方便吗?”

    杨慎的脸又红了,他道:“定不会是这个意思。”

    老三杨恒道:“别忘了,他还提了科考。我看,他是想让大哥在家安心温书,一举夺魁。”

    杨慎皱眉道:“我起先也这么想,可要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含章兄何不直呢?”

    他们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来。杨廷和看着这一桌傻蛋,蹦蹦跳跳,不由扶额长叹,这到底是像谁。他不由看向妻子黄夫人。多年夫妻,黄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她蹙眉道:“儿子肖父,养不教,父之过。”

    杨廷和:“”

    他敲了敲桌子:“行了,都闭嘴。我再提点你们一句,唐寅因何下狱?”

    那桩事闹得沸沸扬扬,纵使是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杨忱脱口而出:“不是被诬作弊吗。他在考前去拜访考官”

    杨慎如遭雷击:“这不会吧,这不可能!”

    杨廷和哼道:“叫你不争气。如是上次中了,这次也不至于平白矮一辈。”

    他和李越同龄,一个当主考,一个做考生。杨廷和叹道:“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时间拉回到昨日晚上,谢丕依旧送月池回家。他按捺半晌,方问出口:“人人都,圣上此举,是为安抚平虏伯。可我不这么认为。”

    月池微眯着眼看向他:“大哥何以如此。”

    谢丕道:“平虏伯日益骄狂,嫉贤妒能,这不该是圣上所乐见的。你出敲打,一方面是杀杀江彬的威风,另一方面文武不和,正有利于制衡。皇爷不会因此罚你,必有其他的缘由。”

    月池打了个哈切:“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谢丕心知他是不愿多。他对章四使了个眼色。章四赶忙去敲门,谁知,他的还没碰到门上,院门就哗啦一声大打开。院内屋内灯火被齐齐点亮,亮如白昼。锦衣卫横刀而立,站了满满一地。

    谷大用一脸菜色迎上来:“李侍郎,您可回来了。皇爷在这儿等了您一下午加一晚上了!”

    谢丕:“!!!”

    月池翻了个白眼,她对谢丕道:“你回吧,我自个儿进去就好。”

    谢丕的额角已沁出了汗珠:“这是大不敬,我还是同你一块去见驾吧。”

    朱厚照端坐正堂,见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俱是楚楚不凡,文质彬彬。皇爷的拳头慢慢捏紧了。

    谢丕叩首道:“臣叩见陛下。”

    朱厚照言简意赅:“免礼,退下吧。”

    谢丕:“”

    他整了整衣衫,担忧地望着月池一眼。他刚走到门口,就听皇上在里间喝道:“你就是和他出去鬼混到现在?!”

    接着就听李越的声音响起:“不止他,还有很多人。我们一起喝酒来着。怎么着,您想法子把我的女人弄走了,我还不能找找男人?”

    谢丕的腿一软,他一抬头和同样面色如土的谷大用对了个正着。两人咽了口唾沫,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