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起来到山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一地尸身，雪中的人血或成一抹，或成一堆，或成一片，刘洪起身后的两员流贼的偏将不住地朝四面呟喝：“住！莫杀了！”。走在后面的孙名亚不住地叹气。
寨门外，“国安，少造些孽，将人都放走”，“刘先生，数月不见倒不外道，在营中，先生未尝叫过我国安。此番来的正是时候，不想先生叫人给弄住了”，罢，刘国安吩咐道：“将人都放了”，几个亲兵闻令，向寨内奔去。刘洪起道：“你此来，天下便无人不晓我与将爷之事，咱们的事见不得光，你扯连我干啥，官府知道，岂是好耍”。刘国安道：“正好逼先生出山，你与大哥去，我但知大哥交派下来，请先生过营一叙，与大哥照个面，万望先生凑趣”。
刘洪起道：“今日不去不成了，将爷可还在寒冻镇，谢将爷厚赐，我是喝了一罐子香油也放不出一个香屁”。刘国安闻言大笑，道：“黄白之物算甚，还连累行军，此番打汝宁府，又能得上许多，听闻那崇王虽比不得周王福王，也是盘剥积攒了百年，是一注子大财”。“怎么，将爷在打汝宁府，可曾打下！”。“嗨，坐吃山空了这几月，营中乏粮，打些谷草，便与混十万合兵攻打，自初四起，打了四五日，昨日克了东关”。东关便是东门的瓮城，刘洪起惦念朱荣祖，问道：“官军折损了哪些人？”。刘国安道：“昨日将一个千总射下城来，俄们外路人，也不晓得他的名诲，谩，汝宁府的乡兵有种，初四，聚了千多人在城西大校场与俄们对战，教义军阵斩了两个千总”。刘洪起道：“罢了，罢了，朱荣祖的三个千总都折了，是我害了他”。刘国安疑惑地看着刘洪起。
刘洪起道：乡兵剿贼，无能为也，流贼攻城，无能为也，只为这一句。刘国安道：这话何错？俄们攻城无能为，可他偏出城与俄们野战。刘洪起道：总之是我涨了他的轻敌之心”。刘国安道：“甚人？”。“汝宁游击朱荣祖，我的结拜哥哥”。
二人进了寨子，刘国安四下看了看，望着寨内的屋舍嘲讽道：“都是先生下苦挣下的？”
屋内，刘洪起与刘国安并坐在上首，孙名亚躬身立在一旁。“老孙，坐么”，刘国安道。孙名亚道，不敢。“你有甚不敢，你都敢放走刘扁头”。见老孙难为的表情，刘洪起道：闲话少叙，既是大哥寻我，这便上路。刘国安道：“今黑便要见着大哥”，罢二人起身。刘国安道：且慢，寨中还有几石粮？孙名亚道，不足两千石。刘国安道，借几百石，可成？刘洪起道，也还够，寨中也还饿不死人。刘国安道：“莫有别的意思，一是营中缺粮，二者怕旁人谝闲传，俄来此地一游，总要搪人耳目”。刘洪起会意，道，谢过大哥关切之意。
雪不紧不慢地下着，二人出了屋门，顿时感觉空气凛咧，“麦盖三重被，头枕馍馍睡”，刘国安道。
寨门口，“请过来”，刘国安喝了一声，一个亲兵牵马过来，这匹马没有鞍，马上驮着一个女子，女子的脚是捆在一起的，捆脚的绳索勒在马肚上。亲兵解开了绳索，将那女子扶下马，那女子立时瘫在地上，“白大寡”，刘洪起道。刘国安暖昧地一笑，道，便送与先生。“孩儿，我的孩儿”，白大寡忽地叫道。
不多时，又牵来一匹马，马上捆缚的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被解下马后叫了一声娘，母子便抱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四周。“将人带进去，与寨中妇人一同做活”，刘洪起向老孙吩咐道。接着，他又对白大寡道：“大姐勿惊，俺这里是乡民结的一处寨子，并非贼寇巢穴，大姐在这里好生安顿，贼寇与官府都不会来搅扰”。白大寡警惕地看着刘洪起，道，你是甚人？刘洪起道：“那日在寒冻镇，我见你执着碗在锅边哭，挨挤不进，前几日军爷来寨中议事，我偶然忆起大姐，便做了这一件功德”。
孙名亚，白大寡，还有那个男孩，立在寨门前，望着马队南去了，白大寡迎着风雪，心中一片迷茫。马上，刘国安道：“羞汪汪，齐楚楚地个人”。刘洪起道：“这是你的眼，我的眼看着的，若不是拖累着个孩儿，她早已自尽，我还是那句话，莫要做孽太甚，要存三分人心”。刘国安闻言，心中不悦，又想他连大哥都敢骂，便不好发作，他喝了一声，然后一勒缰绳，带动骑队疾驰，轰轰的蹄声掩盖了一切，令人无法交谈。
西平是汝宁府最北边的一个县，处在汝宁府，开封府，南阳府，三府交界之处，西平县南距府治汝阳县仅百里，刘国能攻打汝宁府，就是攻打汝阳县。夜，汝阳城头的火把印出垛口的轮廓，在晦暗不明的火把下，依稀是些横七竖八的尸身，以及散落的兵器。一片死寂，雪在火把的印照下，倾斜出一抹纷纷扬扬。渐渐地，城下的尸身与兵器，被覆盖上一层纯洁。
三里店。
屋中，油灯将两个身影长长地投在墙上。“咋不言声？四弟，离了你，俄只怕招招皆错，事事无谋，你若嫌长才短驭，掌盘子俄便让与你坐”。“大哥，这天下的读书人，除了大哥，有几个做贼的，我虽不读书，只恐也会象读书一样饮恨切齿，挺身骂贼，大哥莫引我下路，我倒是要劝大哥，受招安”。
“你也不是个廉静自守的，是谁劝我掘南京孝陵？俄猜摸不透你”。
“大哥，我不怕亡国，只怕亡天下，似义军这般杀掠便是亡天下”。“都听你的，你回来，整饬军纪”。“大哥莫要逼我，前几日，大哥不是传话，我不必到营中，大哥有事，派人来商议即可？”。刘国能叹了一声，道：“有一日，你会不会带着官军剿我？”。刘洪起道：“有一日，我既剿流贼，又剿官贼”。刘国能道：“你究竟要如何？”。
刘洪起道：“先剿流贼，再剿官贼。今日流，明日流，流到如今断了头，张也败，李也败，败出一个新世界”。刘国能道：“你是要开国？”。刘洪起道：“我是要开出一片新世界”。刘国能道：“你既是先剿俄们，俄今日为何放你生还？”。刘洪起道：“我但知大哥日后受了招安，守某县，城破，骂贼而死，被李自成乱刃分尸”。刘国能道：“俄与自成情同足，俄信不下”。是信不下，刘国能却是一时无话。
“当日大哥赠的二百两金子，便是放在这张桌上，我正在当院看马夫烤鸡蛋，屋里有人叫金子，这才晓得是大哥的厚馈”。
“不值甚，连滑轮弓的一根毛也买不起。俄有一事解不开，这滑轮弓，轻易让人得了去，也不似你的做为”。“大哥，若是我仅凭此弓，此物又如何轻易被人得去？”。刘国能诧异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道：“日后另有利器，却不象滑轮弓，旁人一看便仿了去，大哥此番若是放我生还，此物还有得见天日之时”。
雪还在下，一个亲兵端了火盆进来，被刘国能叱了下去，传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老回回，张一川，此时想必在攻新蔡，八大王，高迎祥，此时已往颍州开拔，你知我为何唤你过来？”。
“想必张献忠，高迎祥志在凤阳”。“正是！四弟真乃神人，凤阳百姓一路捧着香，来请义军解救，那凤阳无城廓，中都八卫又不堪战，城内处处是官署，城外密布开国世家的陵冢，此番如何，先生何以教我”。“不是都好的么，你莫去搅混水，掘人家祖坟，在凤阳也只是停了两三日，淮安漕军，南京操江，山东官兵，宁锦军，京营，大军四集，穷追不舍，陷于险境。大哥去六安州，山区，祖家铁骑剿你不得”。“你是关宁铁骑来了？”。“似乎如此，被掘了祖坟，皇上还不发疯，追着张献忠打，张献忠似乎败于滁州，他几番去滁州，便败了几番”。刘国能道：“他的心倒大”。原来张献忠攻滁州的目的是过江，到江南花花之地，在崇祯上吊以前，流贼始终过不了长江，保持了江南半璧的相对平静，所以明末流贼之乱，主要乱在长江与黄河之间，还是得到控制的。
“中秋之夜破凤阳”。“今日已是初十，怎得如此迅捷？”。“兵贵神速，大哥且看着”。
“他们掘了祖陵，其后如何？”。“张逆，高逆，被官军由南直隶追撵回河南，连败七八阵，几陷绝境”。
闻言，刘国能久久不语，良久方道：“这些年，俄孽债太多，已是难以掉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