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黄昏已至。
幽深的坑洞一片安和,两人除了起初关心过是否有人来寻他们这个问题,后来便都没有提及过,似乎都不怎么心急。
火堆的暖光映在他们的面庞上,好似轻抚,摇曳着温柔的弧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着话,若非场景不合适,倒有几分闲适。
容卓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些,他主动问莘凝:“叶姑娘,你今后有何算?”
这话有些突兀,可莘凝还是仔细思考了下,方才回道:“其实也没什么算,就挣挣钱,然后找个风景秀美的城镇买套宅子,好好过日子呗。对了,还得先把从你那儿借的一千两还了。”
容卓目光微垂,静静地听她话,听到这里,轻言道:“不急。”
“嗯!”莘凝笑脸微扬,故作轻松地,“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展大哥你与燕王相识,那么定然也出身名门。一千两对你和燕王殿下或许不算什么,可我还是得还你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他在自己的心里有那么点儿不同,更加不愿亏欠他分毫。
她不想卑屈地站在他身旁。
“这些日子,我攒了些银钱,过些日子便能还你了……”
容卓有些心不在焉,见她声音渐渐轻软下去,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良久的安静后,他忽地抬起头,认真地盯着莘凝:“方才听你想要找个城镇安身,那你……可想过去京城?”
“长安居大不易”,自古以来,京城可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莘凝轻笑道:“我自是愿意去京城的,不过在京城安身可不容易。其实像临安、金陵的江南之地就挺好,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倒也十分宜居。”
言下之意,暂时是不算去京城了,况且她在临安的话本子事业刚刚起步,一时也走不开。
“展大哥家住京城?”她忽然问。
容卓点点头,神情有点落寞。
许是这份伤怀的气氛感染了莘凝,她不禁跟着难过起来,就像是他们马上就要分别了似的。
“那到时候,我若是去了京城,展大哥你可得带我好好逛逛!”她故意用轻快的话语破这怪异的氛围。
然而,眼前的男子在自家宅院中被妻妾围绕的画面,不经意间又浮现在脑海里。
莘凝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嘴角耷拉下来,带着两分苦涩。
容卓这边同样心神恍惚地点了点头。
两人俱不言语,场面一时比幽昏的坑洞还要冷寂。
但凡安静下来,冷意便无孔不入地钻入身体,莘凝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而容卓那边,则颇为配合地了个喷嚏。
静谧瞬间被破,莘凝忙道:“展大哥,要不你……坐过来一些吧,你那儿离火堆太远,冻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这坑底也就三尺见方,能远到哪里去,但容卓偏就贴墙坐着,湿寒的冷意从脊背沁入身体,可不就冷着了。
正要开口拒绝,鼻子又不争气地连了两个喷嚏。
他刻意离这么远,其实还是方才两人身体相贴给他的刺激太大了,那种血液沸腾的感觉会击溃所有的理智,他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
莘凝撑着下巴,扑棱扑棱地眨眼睛,嘴角渐渐溢满促狭的笑意,就像是看破了他心里的想法。
不敢对上她灵动的眼眸,容卓微低着头,半晌,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饶是如此还不行,莘凝见他挪过来,自己也靠过去。两人的肩膀似乎相贴,又似乎没有,莘凝搓着手哈口气,欲盖弥彰地:“这样暖和些。”
容卓眉峰微动,感受着身侧传来的暖意,不知是靠近了火堆,还是别的缘由,他一下就不觉寒冷了。
-
月光下澈,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
柴火已不足,火光和热度都在一点点消散。
不知何时,莘凝靠在容卓肩上睡着了,又或者是某人在她睡着后,将她揽到了身旁。
她微埋着头、蜷缩身体的样子,显得整个人愈发纤,叫人怜爱。容卓轻拢着她的肩膀,胸膛发热,心上更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忽地,睡得迷糊的莘凝了个喷嚏。
容卓的身体跟着僵了僵,低头去看,见她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嘟哝了一句“冷”,又使劲往身旁热热的怀抱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再给睡过去了。
容卓吁出一口气,过了片刻,确定怀里的人已经睡熟,便将人轻扶起来靠着墙。自己则起身开始脱衣服,当然,他只是心无杂念地脱了外衫,别无他想。
相对来,他的衣衫比起女子娇的身材宽大许多,足以当一张毯子用了。
他举起衣衫正要给她披上,不料,一个物件从袖筒里滑了出来,落去的地方黑漆漆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顾不得多想,他先用衣衫给莘凝盖好,又把边角处掖仔细,生怕漏了一处害她着凉。
而后,他才往黑乎乎的地上摸了摸,先是传来冰凉凉的触感,拿起一瞧,原来是去新月酒楼那日买下的那只青玉簪。
可惜这簪子还未送回去,就已经断了。
容卓望着手中光秃秃的簪柄,哑然地笑了笑。
笑过了,他又摸索许久,直到将另外半截簪头找着,拼在一起,瞧了两眼,才给仔细收好。
随后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人心翼翼地搂入怀里。
火色微暗中,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主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突兀的,略带焦急的低沉男声从上方传来。
容卓蓦地睁开眼睛,深沉的眼眸中带着锐利的光,看样子根本没有睡着。
上面又喊了声:“主子。”
这一次容卓听清楚了,这是他的影卫找来了。
今早他派随身的影卫外出查办一些秘务,这才导致堂堂皇帝摔倒坑里的乌龙事件发生,倘若当时影卫跟随,以他的身手早把人拉住了。
祸兮福兮,不过若没有这样的意外,也不会有两人如此特别的相处机会。
容卓抬头,先将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声吩咐道:“找些柴火来。”
片刻后,影卫找来柴火,坑底一下暖和了许多。
有影卫在洞外守卫,容卓不再担心,便闭眼睡了过去。
翌日。
光还未洒满林间,一阵阵鸟啼之声先叫醒了安睡的山林。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脚步摩挲声也从四面八方传来。
容昭边找边喊:“叶姑娘……你在哪里?”
“展弟……你们在哪里?”封燃的声音中气十足,惊得树梢上休憩的鸟儿们呼啦一下都飞走了。
不得不,两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即便是深达六七米的坑底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莘凝从呼声从悠悠醒来,先是一惊,立马坐直了身体。
容卓早就醒了,不着痕迹地将方才还搂在她肩上的手移开,对上她回眸时欣喜的眉眼,状似迷茫地眨眨眼,似乎是在表明他也刚醒。
莘凝这边跳起身,两手做“喇叭”状,向外回应:“周大哥,我们在这里!这里有个坑……我们……在坑里!”
那件充当了一夜被褥的玄色外衫,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落在地上。
容卓见状,沉默地将其捡起来,待封燃和容昭寻着声音找到他们时,容卓已经穿好了衣裳,还是那个不苟言笑、冷肃威严的帝王。
封燃招呼着下属放绳子拉人上来,容昭憋着一肚子气,盯着坑底神色平静的容卓,不时投去一道接着一道鄙视的目光。
莘凝先上来,容昭一把握住她的手,担忧不已地问:“可有伤着?可有冷着?”
莘凝摇摇头,并不看他,目光全落在坑洞的方向,那脸上的担忧可是写得明明白白。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容昭望着那正在借助绳子攀爬的亲哥,先咬了咬牙,气不过,又不屑地声嘀咕着:“卑鄙!无耻!”
以他对他哥的了解,他极为笃定,这事一定不是那么简单!
-
除却容卓的额头有轻微擦伤之外,落入坑洞中的两人并未有其他身体上的不适,于是众人在红叶寺稍作安顿,便返回了临安城。
临走时,容昭又很是阔气地给了红叶寺住持一大笔感谢金,老和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和善极了。
回府之后,日子恢复了从前的宁静,不管是那日共处一夜的两人,还是对此事心怀芥蒂的容昭,大家都没有再提那件事。
容昭更像是忘记了那日对莘凝出的那番咄咄逼人的话,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乐呵样子。整日着关心病人的名义,没事便往莘凝这儿跑。
这日,他提着个方木盒子,眉开眼笑地跨入莘凝的房门。
那样子,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莘凝骇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他来,而是好巧不巧,此时她正在撰写新作。
她可不想掉马甲,尤其不能让容昭知道,他嘴巴一点都不严实。
可惜谁让容昭眼睛贼尖,莘凝还没来得及将书稿藏好,容昭已经一把夺过几张稿子。
她惊得要去夺回来,容昭却一手将书稿举得高高的。
莘凝举起手又落下,不动了,抢来抢去太不体面,罢了。
容昭这边将提来的木盒子搁在桌上,举着书稿的手微微落下些,但也没忙着去看。
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莘凝,眉头紧锁,眼眸里盛满了难以置信,和痛心。
痛心?
他痛心个什么劲啊?!
莘凝正满头雾水呢,紧接着,便听容昭颤着嘴唇道:“你……你是不是正在给那人写……情诗!”
哈?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即便她对那人真有点不同他人的情感,却也用不着写情诗来表达吧,未免太土了。
莘凝抿着嘴角,连连摆头。
虽然她的眼神看起来很真诚,可容昭仍是半信半疑,他可得看看纸上的内容才能确定。
他缓缓落下目光。
莘凝站在一旁,身体看似淡定,其实指甲都不知在手心里刮了多少回。
她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这时容昭已经看起了书稿,见不是情诗,立即扬起了嘴角。
【李长策将一柄长剑夹在脖颈上,目中俱是决绝:“阿阮,你若要走,我今日便死在你面前!”】
【周阮静默地看着他,一如从前那般温柔,可是那双总是微扬的红唇,此刻却吐出极为残忍的话,“那你,便去死吧。”】
看就看!为什么要读出来啊!
莘凝内心的土拨鼠疯狂尖叫,尬得险些冲过去把稿子毁尸灭迹。
【她转过身,一滴泪却……】
莘凝受不住了,终于抢过稿子,用最快地速度将它们关到了盒子里,经此一事,估计好几日都提不起笔了。真的好尬!好狗血!
她捂着脸,实在太羞耻,不想见人。
容昭未从见她如此模样,觉得可爱得不行,忙坐下,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其实……写得挺不错的,就比那个‘临安公子’差一点点吧,只要再努力个三五……嗯,可能不够,再努力个七八年一定可以比他写还好!”
大哥,你可真会安慰人!
容昭转念一想,赶紧将精美木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好家伙,赫然是一本包装同样精美的书册,封面上写着“临安公子倾情力作”。
“我特意差人买了精装珍藏版给你,你可以看看,额……看的时候,学习一下也是可以的,剧情不要那么狗血……”
临安公子不狗血?
《我就是这样的逃妻》这一本,可比她现在写的这本狗血百倍好不好,她是亲妈,自己的崽是个什么样还能不知道?
半晌,做好一番心里建设,以及管理好表情,莘凝总算放下了捂脸的手。
容昭还在翻看书,嘴里喋喋不休地夸赞着书里的精彩剧情,同时变相挑剔她书稿的不足之处。
不气不气。
莘凝冷着眼,面无表情地睨了容昭一会儿,忽然敲了敲他的肩膀:“既然殿下觉着我的故事不好,那不如……帮我个忙。”
容昭怔怔抬头:“嗯……?”
莘凝勾唇一笑。
霎时间,容昭竟觉得脊背有点发寒。
一定是天冷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