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静。
圆桌上的檀木盒子里摆放着一支青玉簪,簪柄经过一层雕金外衣包裹,不仅不露一丝缺陷,还比从前更为精巧别致。
容卓请了临安城最好的修复师,足足花了三日,才将玉簪修复成比原来还要精致的样子。
修复师生恐怠慢了贵客,刚修好,便差人急忙送了来。
而容卓这边却似是不急,对着玉簪已经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儿。
法则瞧着发愁,刚要点什么敲容卓,他却蹭地站起身来,拿着玉簪出了门。
风满盈袖,大步流星,满身俱是意气决然。
他所住的院落距离莘凝并不远,绕过两个景致秀雅的回廊便可抵达。可刚穿过宫拱门,他却停住了脚步。
眼眸微睁,拿着发簪的手紧紧捏紧,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森寒气息。
只见前方的庭院里,一对男女正相拥着彼此,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弟弟燕王,以及被他放在心底的那个人。
一瞬间,他竟然想要冲过去将两人分开。
可是,他又该以怎样的资格质问两人呢?
原来,他们早已两情相悦了。
好似又犯了心疾,他一手压住胸口,一手紧握那支再也送不出去的发簪,漠然地转过身。
正在这时,庭院中的女子猛地推开男子,娇柔地哭了起来:“殿下,你与我私下见面,你家中的夫人知道了,定会为难我的……”
莘凝揩着眼角:“若是夫人得知我心悦殿下,定会将我撵出这临安城,呜呜……她看起来好凶,平时里对你也呼来喝去,都不会心疼殿下……”
若是容卓愿意转过头看一眼,仅仅一眼,他便能看见莘凝狡黠的眉眼,以及容昭憋笑憋得快要抽筋的面庞。
可是他没有,骤然失恋的击令他大脑一片空白,精神恍惚,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这里。
他意气风发地来,漠然无声地走,没有人发现他来过。
这厢,莘凝的拙劣演技还在继续,眼泪是挤不出来的,只好端着扭捏做作的表情,跺了下脚,“与其被人赶出城,我……我不如先行离去,嘤嘤嘤……”
莘凝“哭”着扭过身子,做要泪奔离去的样子。
然而碎步跑了半步不到,她又猛地转回了身。
一改刚才的娇柔做作,扬起下巴,瞅着容昭,不满道:“你怎么不拉我?”
容昭被她问得愣住,很快回过神,脸上依旧笑个不停:“……抱歉,属实是太有趣,鄙人瞧入迷了……要不,再来一次?”
“不来了。”莘凝嫌弃地看着他,“你演技比我还烂,我还是自个钻研绿茶的精髓吧。”
容昭揶揄道:“敢情你还知道自己演技差?实不相瞒,你适合演喜剧。”
莘凝:“啧啧,你适合……木桩子非你莫属。”
两人互相鄙视一番后,莘凝瞧着容昭就来气,便将人往院子外面推:“去去,别在这儿扰我创作。”
“是是,我自己走。哎呦!你劲儿一点,从前文文静静的,现在怎么愈发粗鲁了?”容昭嘴上嫌弃,笑容可是未从褪下去过。
他今儿个真是高兴极了。
临要将容昭送走,莘凝蓦地拉住他,悄声道:“我写话本子的事情,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容昭信誓旦旦:“放心,我嘴严着呢。”这一点,莘凝表示深深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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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处,与此地的欢乐截然相反。
一袭玄衣的男子鬓发微乱,他做着许多失意之人做过的事情——借酒浇愁。
然则这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大用,不然为何喝了这么多酒,他却依然忘不掉那两人相拥的一幕。
起初那种心痛的感觉,犹如一根细密带刺的针反复在心上拉锯,而烈酒入喉后,唯一的好处就是心口不那么疼了,只剩一阵接一阵的苦闷。
要不,毁了这一切。
法则赶紧阻止:“别啊,大哥,只是失恋而已,这不还没成亲吗?还可以争取的啊!”他慌得不行,在意识空间里抓头发跳脚。
很不凑巧,今日法则因为一些不可言的私人原因,开了个差,恰好错失了容卓的“失恋”。他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大致从容卓心里想的来推测发生了什么事。
故而他也以为,莘凝真和容昭好上了。
这可怎么办?世界该不会就此玩完吧!
法则忐忑不已,可世界状况十分稳定,完全没有崩塌的迹象。
难不成是刺激不够,可看容卓这失魂落魄、不争气的样子,那是相当伤心了。
这时候,容卓忽地站了起来,脚步踉跄两下,便端直了身体向外走去。
夜色下,他的眼眸有些许发红,若是不闻一身浓重的酒气,压根看不出醉了酒。
步伐虽慢,他却走得格外沉稳,径直到了午后去过的庭院,毫不犹豫地轻轻叩响房门。
待里面的女子唤一声“谁啊”,他心头一跳,冷峻的眼眸才跃出光亮。
莘凝开门,一见是他,微感诧异,随口问道:“展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暗哑。
“这……”夜风微扬,一阵酒味随风扑面而来,虽不难闻,莘凝还是皱了皱眉,“展大哥……你喝了酒,你怎么了?”
容卓不回应,目光落在她扶着门的手上。
她是随时算关门,将我赶出去吗?
她就如此不愿与我在一起,即便只是话都不行吗?
犹如赌气一般,容卓欺身上前,大步跨入了她的房间。
夜闯女子闺房,极为无礼,无异于登徒子。但容卓本就是摒弃了所有礼仪廉耻,借酒来做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情,早不要了脸面。
莘凝这边见他入屋,并没有赶他出去的想法,反而体贴地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搁在他手中,柔声道:“你怎么了?你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容卓突然像受了委屈不敢告诉家人的孩子,木讷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可以,同我吗?”
这一次,他却不听话了,垂下眸,闷声闷气地问:“你要嫁给他吗?”
“什么?”声音含糊不清,莘凝没有听清。
容卓却以为她是在敷衍自己,酒意让他的所有情绪放大,恼怒也比平日更盛。
他猛地抬眸,扣住她的肩膀。
“嘭”的一下,茶杯摔落,莘凝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而面前,则是他热烈的眼眸。
他发烫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腕,发红的眼眸直直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要嫁给他吗?”
莘凝睁大双眼,目前的情况令她脑壳发懵,回道:“……谁?嫁给谁?”
“燕王!”容卓因愤懑拔高了声音,又怕吓着她,喘了一口气,“你就这般倾心于他?即便,给他做妾也愿意?他风流散漫惯了,当真会对你长情吗?”
他像一个卑劣至极的人,为达目的,竟编造着诋毁亲兄弟的话。
可是,真要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吗?
莘凝的手被握得发疼,并不感觉害怕,反而十分心疼眼前之人,水雾氤氲眼眸,摇着头:“不是的,我和燕王……”
话未完,容卓已将头抵在她的肩上:“求你……”
刹那间,莘凝犹如被封住了全身的血液,再不出一句话,只听他暗哑而颤抖的话语传来……
“求你……不要嫁给他,我会对你好,你会成为大齐最尊贵的女人,我……”
莘凝睁大眼眸,紧接着,一个轻柔无比的吻落到了她的唇上。
这个吻并不缠绵,尚来不及感受彼此的温度,便已经分开。
容卓抵着她的额头,那些滚到嘴边的爱意话语始终无法倾吐,他笨拙地喘着气,最后只挤出一句“我心悦你”,跟蚊子声差不多。
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这便足够了吧。
真的够了吗?
容卓反复地问自己。
此时两人额头相抵,呼吸却都很浅,就像是生怕呼吸间的温热气息会灼伤对方。
不知何时,莘凝的手腕已被松开,可她仍旧如木偶一般,只敢眨动带着雾气的眼睫,几番尝试,才轻轻地勾住了他腰侧的衣摆。
仿佛挽留一般。
她想要开口点什么破怪异的氛围,微微动了动唇:“我……”。
忽然,她感觉一只大手摸上了她的脖颈,紧跟着,这只手又扣住了她的后颈。
夜风吹灭烛灯,她的唇再一次被封住。
与之前完全不同,这次的吻不再温柔克制。
宛如暴雨骤然而至,雨滴击着波光粼粼的碧蓝湖面,而狂风之下湖底的暗涌也翻腾起来,与簌簌下落的雨滴呼应着。
他身上特有的沉稳气息笼罩着她,两人似乎都丧失了理智,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莘凝闭着眼,晕晕乎乎,但她能感觉自己的腰被紧紧揽住,而她的双手早已攥紧了他的衣襟。
忽地,她被托抱了起来,悬空感让她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脖颈。
垂下眼睛,正好可以对上他向上的眸光,这样的角度使他的眼神多了两分讨好的感觉。
同时,那眼眸里有光,仿佛泛着月华的幽静渊潭,叫人渐渐沉沦。
在容卓眼里,她却像一只迷茫的鹿,眼里满是旖旎的雾色。
没有厌恶。她不讨厌自己,这个想法瞬间令容卓雀跃起来。
本就燥乱的酒意也因此更加激涌,醉意涌入大脑,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些昏沉沉了。
他摇了摇头,努力让神智清醒些,生怕理智崩溃而伤害她。
而对上她扑棱扑棱眨着眼睛的灵动眸光时,那纯然可爱的模样,又惹得心乱了节拍。
既然她不曾拒绝,那么,他可否再卑劣一次。
容卓的眸色晦暗下来,低下头,不再看她,就着相拥的姿势将人横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莘凝把脸埋在他怀里,不敢动弹,心里惊呼:这这这……未免太快了吗?
不过,真实情况却是,容卓先将莘凝放在床榻上,自己合衣躺在她的身侧,侧过身子,什么都不做,只望着她发怔。
莘凝这边起初闭着眼,忐忑而期待地等着即将发生的事。等了半晌 ,久久不见动静,这才睁开眼睛,迟疑地看过去。
???
竟是,睡着了?
只见她身旁之人闭着眼睛,呼吸缓慢绵长,眉宇舒然,看起来,睡得很是安稳。
莘凝哑然,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很快又笑了。
伸出手指,心地戳了戳面前这张素来冷肃的脸,又拿着他散在床铺上的几缕墨发卷在手指上玩弄,过了会儿,动作慢下来,目光则移到了他的面庞上。
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长如剑的眉,挺直的鼻梁,皆是透着刚毅俊朗。再往下移,是一双看似严肃实则温软的唇。
温软。
陡然钻入脑中的形容,登时让莘凝脸颊烧起来,热气轰入脑中,方才那些纷纷乱乱的触感一下子又回来了,脸颊也愈发热烫。
对于眼前的情况,竟然有点儿遗憾。
莘凝羞得闭上眼,嘴角犹带着笑意。
半晌后,她在暗色里慢慢摸上他的手,缓缓开,十指相扣。
……
清,朦朦胧胧的白光透过纱质床帘照入,清冽的空气中隐约有淡柔的香氛气味。
很明显,这不是他的房间。
容卓盯着床顶这样想。然而下一秒,他大睁眼眸,蹭地一下坐起身,惊骇不已地向身侧看去。
身旁的女子睡得深沉,脸埋在锦被里,一截白净的藕臂从被褥下伸出来,不着一物不,手腕处还有一片紧握导致的刺眼红痕。
随之而来的是那些孟浪的画面,涌入脑中的画面不断变幻,容卓的表情亦越来越惊愕。
他吻了她!
可后面发生的种种,却是全然不记得了。
容卓按着紧蹙的眉心,苦恼而自责,难道自己真的对她……
他越想越心慌,他并不怕面对容昭的质问,可他怕看见她怨恨的心碎的目光。
迷迷糊糊间,莘凝似乎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又或许是被人看得不自在,她醒了。
稍稍撑起身,入目的第一眼,便是某人蔫头耷脑发怔的样子。
经过昨夜那一出,她算是对这人的性子有了深刻了解,分明看起来那么大只,有时候却呆呆傻傻的,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莘凝秀眉上挑,嘴角浮现一抹明亮的笑,随后将身子一扭,猛地趴在枕头上,“嘤嘤嘤”哭了起来。
“你……展大哥……你怎么可以……对我……”
她啜泣伤心的哭声立即让发呆的人回了神,一见这场景,容卓登时慌得手脚都没了搁处,惊惶无措不已。
莘凝还不忘继续逗他,微微抬起脸,羞愤哀伤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又扑到枕头上,哭得更大声了。
“我……对不……”容卓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发抖的肩膀,却又顿住。
这个时候了,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他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下,紧了紧半空中的手,方才俯下身,用宽厚的胸膛拥着她,轻吻着她的发,“我会对你负责,我会娶你,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莫要哭了……”
“是我不对,可是……”他的眸色暗了暗,带了两分执拗的厉色,“可我不能放你离开,若是你仍要同容昭好,那么,我会让他离开中原,你永远都见不到他。”
他环着莘凝的手臂更紧了,莘凝则听得满头雾水。
不是安慰人吗?怎么还威胁起人了?又关燕王何事?
“事已至此,既然我们已经做了那样的事……”低沉的声音萦绕耳边,话语却越发离谱。
莘凝赶紧扭过身,断道:“其实……我们……”
如此近距离面对彼此,总是会让容卓透不过气来,不得已稍稍别开了眼眸。
莘凝一见他这微窘的样子,便觉着有趣又好笑,解释的话也懒得了。
扯住他的衣襟,稍微凑过去些,她莞尔浅笑着,“我们,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