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严禾从更衣室出来，走到肿瘤科门口，看到了江峥。
他抱着电脑在噼里啪啦敲。
他何止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他曾过, 一毫秒、一微秒、一纳秒, 甚至一皮秒, 也是时间。
就像钱一样，一万块是钱，一分一厘也是钱。
都不能浪费的。
他专心致志的敲着代码，在严禾出来那一刻, 猛然抬起头来, 笑的露出两排大白牙：“下班啦？”
他将电脑一合，放进包里：“走, 我带你去吃粤菜。”
他向来是到做到的，严禾也不想拗，也拗不过他，便点点头，只是没有话的力气, 默默的跟在后面。
江峥觉得严禾精神不振, 别人看不出, 他看的出, 他问：“怎么了？”
怎么了？6号病床怎么了？为什么能治好的病不治啊？18号床的病那么难治，听美国有治愈的一个案例, 都要远赴美国, 可是, 美国就能治好吗？是不是在余下的时光里,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更好呢？
严禾没有回答, 她从江秀琴身上，早早的学到了，将医院的工作与家人朋友的生活，分开。
所以，下了班，她从不在家里谈论病情，江峥也从来没有问过。
对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江峥回国之后，家里来找她帮忙的人少了许多！
省立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她进了省立，老家的人都知道了，七大姑八大姨，只要沾着点亲戚关系，就是舅舅的老婆的弟弟的老婆的孩子的同学的妈妈有事，都能找到她这里来。
只要是在医院工作的，医生护士，就算是后勤文职，被各种关系托，是社会常态。
像钱笑笑，不止是负责爸爸的亲戚，妈妈的亲戚，还负责家里公司所有员工的亲戚，她向严禾抱怨：“天呐，我爸非让我学医，原来是为了方便他员工家属看病！我爸当医生积德，天，我这辈子积的德，都够下辈子托生成公主了。”
江峥回来后，找严禾的人少了。
这半年，就三个人来找过她，一个是大姨，一个是姨，一个是二姑妈。
大姨曾给他们包过水饺，姨曾给他们做过红糖米饭，他们考上大学二姑妈偷偷的塞过一千的红包。
江峥向来恩怨分明的很。
这么看来，别的人都被阻了，爸妈脸皮都很薄，看来是江峥什么做什么了。
江峥肯定是这么的：现在医院挂号方便的很，省立医院也有APP和公众号，想找哪个医生自己去挂呗，又不是疑难杂症，都按流程走！
出了院门，春风吹来，江峥看看周边的人群，伸手去牵严禾。
严禾也没有太抗拒，一是她从是牵江峥习惯了的，二是心里有事，没有多它想。她只是抬起头来，用眼睛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
江峥觉得春风吹在他身上，抚慰浑身的细胞，舒服！他：“严禾，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春天，父亲教了我们十六个字。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记得，“春风不语，既随本心。”
本心不是最初之心。
是人心里那把衡量善恶是非的尺子。
这把尺子会随着我们的日渐修习而拉升，也会随着我们的一意孤行而降低。
她如今的本心呢？是高是低呢？
江峥：“严禾，本心告诉我，要快去吃饭。”
呵，严禾笑，：“今晚不要像昨天，点那么多，吃太撑。”
江峥好，果然只点了一盘肉：糖醋咕噜肉，一盘菜：清炒菜心，一锅粥：海鲜砂锅粥，一罐汤：乌鸡汤。
乌鸡汤是广东省传统的汉族名菜，以乌鸡、阿胶、黄精、桂圆、红枣、枸杞等制作而成，补血养颜、益气补血、调经活血。
曾有一个月，她盯实验，好多晚上没有睡好觉，例假迟了，就是喝了罐乌鸡汤，来了。
哦，那次，也是江峥带她去喝的。
严禾一勺一勺的喝着乌鸡汤，没有话，没有力气话，江峥也不来扰她，只是殷勤的帮她盛粥盛汤。
喝了两碗，电话响了，是大姨来的。
大姨是为了舅妈家孙子的病来的电话。
大姨，舅妈严禾的电话不通。
严禾看看江峥，江峥脸朝一边，长出一口气，他不喜欢舅妈，不止是不喜欢。
他一直觉得姥姥就死在舅妈手里。
妈妈和大姨姨都是孝顺的，时常去看姥姥，但是带过去的东西都没有进姥姥的嘴。
舅妈接过去，一放，姥姥就看不见了。
那个时候火腿肠还挺贵的，大姨姨和妈妈都省出钱来买，因为火腿肉松软，老人没牙都能吃，可是姥姥并没有吃到。
妈妈要接姥姥来家里，姥姥不肯，你们就60平的房子，住四口人，哪里还有地方？
大姨姨要接姥姥去她们家，姥姥也不肯，住女儿家，怕儿子孙子被人家笑话。
姥姥有精力时，对江峥和严禾极好，每次他们去，姥姥都要开锅做饭的，想吃啥姥姥都给做，现在的江峥只恨他那时候太了！没有能力，护不住老人家！！！
大姨江秀凤：“禾，前几天你舅妈家的孙子过满月，我去了，你妈还让我把她那一份也捎过去了，那孩子长的挺好的。”
如果挺好的，舅妈就不会给她电话了，严禾静静地听着。
“我快走的时候，你舅妈，这孩子体检时，查出肝上一块囊肿。”江秀凤：“你舅妈问我，你电话换了吗？为什么不通？”
没有换电话，只是江峥做了一个拦截程序，看来舅妈在拦截之列。
“我没有当着她的面给你，只我去问问你妈。禾，你舅妈是你舅妈，这个孩子是这个孩子，再，毕竟是老江家唯一的骨血…”江秀凤是家中老大，也格外注重“家门”，她觉得这个孩子，以后是要给江家撑家门的。
严禾并不在意这些，但她是个医生。
教师是“有教无类”，医生是“一视同仁”。
在医生眼里，患者单纯是个病人，并无恩怨。
“大姨，舅妈的孙子，还做过别的检查吗？”
江秀凤：“做过，刚出生时做过B超才是2厘米大，现在又做了一个B超，已经是4厘米了！！！”
一个月从2厘米变成4厘米，生长速度很快。
“
还有其他检查吗？”
“有，抽了血，测了一个什么，哦，甲胎，8000多，医院怀疑是肝母。”
肝母细胞瘤是肝脏的恶性肿瘤，俗话的肝癌，甲胎蛋白确实是一种判断标准。
但是，严禾：“大姨，不一定的，刚出生的婴儿，甲胎本来就偏高的，要到6-8个月才和成人差不多。所以，婴儿要看动态的，复查一下甲胎，如果持续升高，可以怀疑是肝母，如果下降，应该不是。”
“复查啊…”
“对。”
江秀凤沉默了两秒钟，：“你舅母那意思是，不想再带孩子去医院，别肝没有看好，沾了别的病回去。她想问问你，能不能根据现有的单子，给个法。”
给个法，就是给个治疗方案。
嗯…为什么江峥没有屏蔽大姨呢？因为当时江秀琴和严健民很忙，江秀凤就经常包很多水饺或包子送过来，叫严禾饿了就热热和弟弟吃。
经常，一袋子一袋子的包子送过来。
严禾：“大姨，您先把所有的检查发给我，我先看看。”
“好，好，禾，我马上发给你，唉，”江秀凤又叹气，“毕竟这个孩子，跟咱们是骨血相连的，禾，你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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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峥这边一筷子一筷子的给严禾夹菜。
严禾这边一张张的检查报告传过来。
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开始整理病历。
“出生B超：肝右叶探及2.2*1.8cm偏强回声团。
出生1月CT：肝右叶（VI VII 段）见一团块状低密度影，大约4.00*3.57*0.28厘米，边界清，内部密度欠均，见斑片状等密度影。
甲胎蛋白：8226。”
写完大体病历，严禾抬起头来，她想要不要发给邵寒主任，请教一下？思索片刻又低下头，先自己出个意见吧。
严禾在整理治疗方案，每个方案都有优缺点，需要患者家属取舍的。
严禾埋头写着：
“1，复查甲胎，如果持续上升，考虑肝母，肝母的治疗方案是：化疗+手术。”
唉，化疗，这么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撑的住。
她又写：
“2，如果甲胎下降，可以考虑血管瘤。”
血管瘤业内也有成熟的治疗方案，就是这孩子太了。她写：
“血管瘤治疗方案，1，吃药，心得安。这个药要对表皮血管瘤比较明显，缺点是：见效慢，可能要吃一年才能有成效，且对心脏有一定的负荷。”
唉，这么的孩子，心脏本来负荷就重，否则为什么胎儿在肚子里是跳140+，出生后120+，成人只要跳70左右呢？
严禾叹了一口气。
江峥也叹了一口气，淡淡的了一句话：“赢的都是薄情人。”
严禾写着写着听到他的声音，问了一句：“什么？你什么？”
他的是：这个世界，赢都是薄情人！
舅妈是个薄情人，不孝顺老人，不友好亲戚，眼里只有她自己的儿子，抢占了老人的房产给儿子做婚房，娶了一个满有家产的儿媳妇。在外人眼里赢的不要不要的。
连自己孙子生病了，也还有多情义的江秀凤帮她操心，帮她问询。
还有那个何女士，扔了亲儿子，换了一个女首富的地位，占了家族家产的头一份，外人尊着，家人敬重着，好不威风！
只有多情义的江秀琴苦哈哈的帮她养儿子。
这个世界，苦的都是多情人，赢得都是薄情人！
江峥没有话，严禾继续写她的治疗方案：“
血管瘤治疗2:血管栓塞，但是婴儿血管细，大部分医院都没有这个手术能力。
3，放疗，不要做，放射会对全身有影响。
4，消融，用光纤导入热量给病变部位。推荐。
5，手术，若是大于5厘米，也可以做手术去除。”
写完她知晓的所有治疗方案，又想了想，先发给邵寒主任，征求意见。
严禾放下笔，去夹盘子里的菜，江峥问：“凉了吗？”
凉了。
严禾：“还行。”继续吃，脑子还在想孩子的病情，不知道是环境问题，还是饮食问题，还是她在这个科室，看到了所有悲剧。
这个是一个月时4厘米，还有刚出生就很大的，只能马上做手术的。
也有刚出生好好的，都上学了，学习还特别好，却发现肿瘤，还是恶性的，只能休学治疗，化疗的白细胞都快没有了，终于做了手术，现在康复良好，但是家人时时刻刻的提心吊胆，怕复发啊。
唉！
严禾默默吃着饭。
江峥也默默吃着饭，就算是离开老家，但是大姨姨姑姑这些亲人是离不开，就算是一辈子待在泉城，亲情也是斩不断的，他也不想斩断。
但，这斩不断的亲情，却是他最大的阻力。
所以，只能他离开这个家了。
认何女士？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可以认何伯，从他心里，何伯就是父辈。
两个人各有所思的各自吃着饭，吃着吃着，想着想着，严禾的电话响了，江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邵主任。
严禾忙拿起电话：“邵主任，不好意思扰您。”
江峥的脸好沉，为什么她这么谦卑呢？
其实，哪里卑了，不就是一个学生对老师该有的态度嘛。
邵寒：“这个孩子的情况我看了，如果复查排除肝母，血管瘤的手术可以做微创，比消融效果更好。”
哦！微创！！！
严禾大喜，微创手术绝对是一个见效最快、又对孩子损伤较的一种方法！！！
“谢谢邵主任！谢谢。”她要马上将这种治疗方案告诉大姨，省的大姨今天晚上睡不好觉。
“不客气。”邵寒突然：“如果真的感谢，不如帮我买杯咖啡。”
啊？严禾一愣，邵主任在国外多年，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护士们都给他送咖啡，但是他都没有喝，都分了，严禾还曾分到过一杯。
她想，可能是邵主任有自己独特的口味吧。
“好的，好的，”严禾问：“您要喝什么咖啡？”
邵寒：“随便，星巴克就行。”
随便啊，严禾很惊讶，她：“好。”
不好！！！江峥手紧紧的攥着筷子！不好！他不想再有一个卓航了！！！
那么，他必须、马上要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