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势原因，烛都的春天就像是被泡在水里似的，一场接着一场的春雨下个不停。
从午后开始，这场雨就没停过了，所有的血腥与肮脏都被这场雨冲刷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傅九襄跪在高堂镜内，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想的却是等他归家的雀奴。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了起来。
“定北王，您您这又是何必呢？”
傅九襄扭头，就见福鹤托着佝偻的身子走到了他身边，他轻声问道：“福鹤公公这阵子可好？”
福鹤苦笑道：“老奴老啦，被关了这几天就不行了。”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傅九襄，“王爷，您还年轻，未来还有许多日子呐，您得往前头看，陛下虽宠爱您，但您这样三翻四次地忤逆上意，陛下的恩宠又能维持到几时呢？”
傅九襄沉默不语。
当初定北王府，就是这样没了百十口人命，那些无辜的王府众人，临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傅九襄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谢家那么多无辜的人，让他斩下那些无辜之人的人头，他做不到。
“福公公，陛下正在里头找您呢！”
有太监出来传话，福鹤急忙哎了一声，他冲着傅九襄摇了摇头，他是看着这位定北王长大的，从前陛下对王爷百般宠爱，可如今，在经历了三殿下谋权篡位的祸乱后，万事，都未必了啊。
如今这位陛下本就疑心十足，未出事前尚且不放心傅九襄独揽军权，如今经历如此乱事，福鹤在心中想到，只怕今后的朝堂，越来越不安稳了。
内殿中，顺帝正靠在龙床上闭目养神，太医已经替顺帝把过脉了，眼下叛乱将平，顺帝整个人看上去都轻松了不少。
他朝福鹤摆了摆，“听你被贵妃关了起来，如今可好？”
福鹤行了个礼，跪在地上回道：“多谢陛下关怀，老奴无恙。”
听到此话，顺帝倒是多了一分动容，他闷声咳了几下，问道：“外头还跪着呢？”
福鹤抬头，看了一眼顺帝的神色，见他脸上并未有明显的怒意，揣摩着道：“定北王担忧陛下身子，老奴劝了，不肯走呢。”
“哼，”顺帝语气明显多了分不悦，他冷声道：“那子哪里是担忧朕，他分明是抗旨不遵，朕让他带兵去围剿谢家，又有很何难？他偏就要在朕面前做出这般不情不愿的样子，难不成除了他，朕底下就没有能用的人了？”
“陛下息怒。”福鹤躬身走到了顺帝身边，见着顺帝发白的双鬓，心中一阵苦涩。
他倒了杯茶，递到顺帝边，“陛下，咱们王爷是个至纯至性之人，这点您还不知道么？纵然谢家中那谢琨是个大逆不道之人，可谢家到底百年清流人家”
福鹤是顺帝身边的老人了，许多话一半，他就能提到点子上。
“罢了罢了，反正这事我交给苏家那子去办了，总归是阿野那臭子任性，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福鹤，你让他出宫吧，朕心里清楚，要不是他连夜闯进高堂镜，只怕此刻朕的尸骨都寒了。”
“陛下乃天下之主，自是有天人庇佑，洪福齐天。”
顺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福鹤，朕老了，这天下朕坐不了多久了，毓儿不争气，算是废了，你瞧剩下的那几个人，能成事吗？”
“陛下，奴才伺候您睡下吧。”福鹤不敢妄言，伴君在侧，稍有不慎便是雷霆之怒，更何况顺帝刚经历了皇子逼宫，正是圣心难测之际。
活在天子脚下，但凡聪明点的人都知道，上面人的事情，最好别掺和进去，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的才是安稳日子。
否则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哪儿来的这么多条命侍奉新主。
就像这谢家，够显赫了吧，百年清流人家，其家主是当朝九卿之首，百年荣宠，一朝倾覆，过往所有的荣华都成了雾里云烟，成了烛都的一阵风。
郊外三清观，暴雨如注，但在这倾斜而来的暴雨之下，三清观中却格外宁静。
谢韩穿着一身道袍，喝完了茶盏中的最后一盏茶，身边的道童准备好了雨具，“道长，昨日谢家那边来人了。”
“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派人来给道长请了个安。”
谢韩一身叹息，他在三清观中清修，并非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外头在做什么，他听得见，看得见！
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到底是走上了那条带着整个谢家送死的不归路。
“车马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
谢韩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道袍，抬头望向了远处。
三清观建在山脚，头顶是浩渺的云雾，终年不化的的白雪覆满了山头，谢韩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处清净之地，可到头来才发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跳出过红尘深渊之地。
没有人能够跳出去。
“走吧。”谢韩撑起伞，独自走进了暴雨当中。
一如当年他从金銮殿中离开之时那样的决绝，此生在世，总有许多这样那样摆脱不了的宿命，他跳出去过，挣扎过，可是败了，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回到来时路，重走来时路。
谢家百年门楣，如若今日当真败在了他们两兄弟身上，来日死后，他们谁也没有脸去见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经历过宫变的宫廷无比静谧，宫女太监扫着地上的血水，各个神色哀戚。
十年了，谢韩已经十年没有进宫了。
他的车马停在宫门前时，守门的侍卫甚至都不认识他。
谢韩身边的人拿着他的腰牌下了车马，没一会的功夫，宫门就大开了。
隐世十年的奉常出了三清观，这一消息没半天功夫就传遍了烛都高门显贵的人家当中。
彼时苏文弘已经带着其下侍卫围住了谢府，就在同一时候，他收到了谢韩进宫的消息。
其副将低声询问他是否要将谢家人拿下，苏文弘深思片刻后，道：“不急。”
“为何？”副将不解。
苏文弘虽然此前未在烛都中为官，但对于烛都中的形势却是了如指掌，那奉常避世十年，如今为了谢家的事情都出山了，凭借他昔日的荣宠，难保顺帝会有所转圜。
这个时候若将谢家人拿下了，来日就算圣心回旋，顺帝也没了台阶。
苏文弘是个聪明人，他分得清事情轻重。
如今谢琨已然伏诛，人头都在泥浆中滚几滚了，谢家人是死是活，皆在陛下一念之间，谁都想让他做这个恶人拿下谢家，可他偏偏不做，他费尽千辛万苦来到烛都，可不是给那些看戏的人做嫁妆的！
他沉声道：“过半个时辰，派个人进宫回话，就谢家人抗旨不遵，拒不开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