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襄怔怔地望着苏知玺，不可置信。
这个人，怎么能像梦一样，就来到了眼前呢。
昔年的上林苑是皇家宫苑，避暑圣地，可如今的上林苑，却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宫殿。
守殿的只有几位年老的太监，因为傅九襄被幽禁在此地，山脚下才多了一队守卫，下山的路就一条，侍卫们戍守山脚，上林苑四周是悬崖峭壁，任凭傅九襄武艺再高超，也飞不出这片山头。
傅九襄好不容易抓住的一条鱼在他愣神的功夫从上划走了，游鱼摆尾，溅起了一圈水花，苏知玺站在岸边，笑眯眯地望着傅九襄。
傅九襄三步做两步地走了上来，猛地将苏知玺抱了起来，弯下来的树梢刚好够在了苏知玺的头顶，苏知玺的脸藏在了一片不败的绿叶中，像是山中的精灵。
傅九襄啄了一口他的脸，大笑道：“梦里人！”
苏知玺双捧着傅九襄的脸，“犹是春闺梦里人。”
傅九襄一路抱着苏知玺往幽静的宫殿中走去，上林苑年久失修，从外头看去已是蛛成堆，推开宫门都能听到吱吱呀呀破旧的声音。
他没有问苏知玺外头发生了何事，也没有问他怎么过来的。
只是在把苏知玺放在了椅子上，然后掀开他的裤脚，“津城匆匆一别，尚来不及问你一句是否安好。”
苏知玺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但依旧缠着纱布，一路上山，用力了便泛出一阵血丝。
“我好得很。”
“津城如何了？蛮族人可被你打退了？”
傅九襄得意地笑道：“你夫君出马，自然没有不好的。”
“这里荒山野岭的，只怕找不到大夫，”傅九襄拧眉，苏知玺的腿伤看着虽然快好了，但他体虚，养伤总要比常人慢一些，想到此，他道：“明日我下山，找个大夫。”
“陛下将你幽禁在此，你私自下山，岂不是又要惹恼了陛下？”
傅九襄神情不屑，“他们要将我困在此地，无非是想要我上的黑骑军。”
“但他们也不想想，有没有那个命。”
“你让他们回北疆了？”苏知玺轻声问道。
傅九襄眸光沉静，苏知玺同他对视了片刻，最后一声叹息，“回去了也好，北疆有裴元漠，真出了什么事，他好歹护得住黑骑军。”
当初苏朗仪将赵熙派去了北疆，几个月过去了裴元漠都还能将赵熙困在八城之中，不让他接触军营要事分毫，可见他是个有段的。
“我让琢殷回幽都了，我会让琢殷设法上表，将沈万山也调去幽都，幽都去年冬乱后，一直处于混乱的状态，接连失了太守和刺史，琢殷此番回去，若能大展身，来日也能有个依靠。”
苏知玺点了点头，“安庆王本性纯良，再加上在烛都之中所见所闻皆对他有所助益，幽都在他上，很妥当。”
“而且”苏知玺和傅九襄同事想到了一点，两人相视一笑。
傅九襄轻声道：“幽都有先帝留下来的一万守备军。”
“倘若日后当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雀奴，我便带着你冲出烛都。”傅九襄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
只是，那条路，到底不归。
苏知玺缱绻地摸着傅九襄的脸，“九郎，可我想你堂堂正正地带我回北疆。”
傅九襄不是乱臣贼子，他是定北王傅庭的独子，他是北疆战神，来日百年身后，南邑史书上必定有傅九襄浓墨重彩的一笔，如若狼狈出逃，那样的收场配不上他的阿野。
“你是北疆的英雄。”
傅九襄低头笑了笑，“英雄不好当，我只想当九郎了。”
“在外头你是英雄，在这儿，你只是九郎。”
苏知玺话音刚落，傅九襄就一把用力揽住了他，两人鼻尖抵着鼻尖，傅九襄呵着气笑道：“这可是你的。”
傅九襄已经在这儿住了两日，偏殿已经打扫干净了，他将苏知玺抱在了床上，“雀奴，我无数次梦到过这里。”
就像苏知玺自从千佛寺事变后，那里就成了苏知玺的梦魇一样，上林苑也是傅九襄的噩梦。
幼年时傅庭偶尔会住在烛都，若是天热，他便会带着独子和爱妻一同去上林苑避暑，傅九襄记忆中仅有的几段和老爹娘亲的时光，都在上林苑。
可这里亦是老爹的葬身之地。
“老爹似乎早有预料，在上林苑事变之前便将我送出了烛都。”
“可他若早有预料，为何要将我送走，雀奴，我都快记不清老爹的样子了。”
傅九襄紧紧抱着苏知玺，闷声着话，苏知玺只感觉肩头传来阵阵湿润。
偏殿内空旷寂静，山野的风穿过长廊，呼啸着争先恐后地往远方飘去，傅九襄双肩抖动，他从来都不曾将心底的软弱示于人前，只有废物才会沉溺过往而不自拔。
“九郎，你山上会有星星吗？”
“就像是定北王府那样的星星。”
傅九襄一把背起了苏知玺，“自然是有的！”
他起身的幅度过大，拉扯到了伤口。
苏知玺听到闷哼声，起疑地问道：“九郎，你怎么了？”
傅九襄托住了他，“抱好了，带你看星星去。”
苏知玺眼底虽生疑，但却没再继续追问，山中夜空高阔，偶尔吹过的山风吹散了缭绕的云雾，火红的枫叶在夜色下反而多了一份难言的厚重。
傅九襄一路背着苏知玺上了山顶，山林苑的选址其实极美，秋日里往下看是层林尽染万山红遍，连绵的山头开满了火红的枫叶，再过一个月，山中就开始落雪了。
先是白梅落雪交相辉映，紧接着便是簇簇红梅，那红梅就像是被催着开似的，等不及第一场雪落完，就迫不及待地全开了，苏知玺趴在傅九襄的背上，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笑了出来。
“等到了冬日，咱们回城郊的宅子吧。”
“我喜欢看那儿的梅花。”
“你还是这样背着我，咱们安安生生地再过一个冬至。”
苏知玺玩着傅九襄垂在一侧的发梢，“大家都烛都这两年不太平，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九郎，我不是个好人，我只觉得这两年，是我从我有过的自在。”
“我也知晓，我求的自在，是他人之灾祸，他人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