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睡得深沉的水轻玥,没由来的突然清醒了过来,耳边传来阵阵箫声,低沉又满是肃杀之意。

    “紫苏。”

    “长公主,可是要起夜?”紫苏将床边的琉璃灯罩取了下来,屋里顿时亮堂了几分。

    水轻玥斜靠在床头,将被子拉到下巴上:“这箫声是从如意苑传过来的?”

    “是,已经好几天了,后半夜都能听到周护卫的箫声。”紫苏点头应道,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这箫声里充满杀气,周护卫是有什么仇人吗?”

    水轻玥静静听了片刻,翻身下床:“血海深仇。”

    见她要出门,紫苏连忙拿出一件厚实的披风,并准备了一个温热的手炉。

    坐在屋顶吹箫的周子夜,见一团橘黄的暖光缓缓靠近,便迎了上去:“长公主。”

    水轻月见周子夜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眼底还有一丝未消散的恨意,披散下来的长发并没有柔和他的气质,反而凭添了几分阴鸷。

    她指了指屋顶:“带我上去。”

    周子夜也未多言,扶着她的手臂,一跃而起。

    待平稳落在屋顶后,水轻玥随意坐了下来,望着天上的明月道:“在想什么?”

    周子夜盘腿坐在她身侧,垂着眼盯着脚下的琉璃瓦,既无言语,更无什表情。

    水轻玥笑了笑,轻声道:“这是你的私事,你愿意我就听着,不愿意就当我没问。”

    过了良久,周子夜比月光还冷的声音渐渐响起:“第二日父亲要走镖,家里便为父亲和师兄们践行,菜刚上齐,院外便射进了很多羽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他闭起双眼,鼻尖仿佛又闻到了那天晚上的血腥味:“很多师兄都倒地不起,父亲和母亲,还有幸存的几个师兄,将我团团围住,抵御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黑衣蒙面人。”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双眼仍旧紧闭着,“师兄们都倒下了,母亲倒下了,父亲也倒下了,最终……一柄长剑穿透了我的腹部。随即,他们的尸身又全部被扔到了我身上,很重,很重。”

    周子夜喉头动了动,像是要吐一般:“父亲,母亲还有师兄们的血,全都流到了我身上,漫过口鼻,我便一口一口的,将他们的血全部都咽了下去。”

    他正想睁开双眼,不料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耳边响起水轻玥平缓又带有安抚的声音:“未曾感同身受,我无法劝你节哀,只是这世间除了仇恨,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

    水轻玥看着被她遮住双眼的周子夜,继续道:“若是有人敢伤害我的家人,我必定会让他千百倍奉还。所以,我并不是劝你放弃仇恨,血海之仇,灭门之恨,不敢放弃,也不能放弃。”

    她挪开手掌,盯着周子夜漆黑的双眸:“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可以一只眼睛盯着血海深仇,另一只眼睛看这世间百态。”

    良久良久后,周子夜扯出一个极浅又极其僵硬的笑容:“谢长公主。”

    这笑容虽然僵硬,却又如春雪初霁般,柔到了极致。

    “有什么好谢的?不过你真应当多笑笑,好看,真的。”水轻玥将双手缩回披风里,抱着还有几丝热气的暖炉,“你在暗阁时可查到什么消息?”

    “那天晚上我隐约听到地图二字,应该是与我父亲护的镖有关,但我当时只有五岁,没人跟过过那趟镖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想要什么。”

    周子夜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半仰着看向天上的明月:“我第一次从暗阁里出来执行任务时,已是五年后,我家早已是一片废墟。后来我也多次借执行任务的机会,多方调查,却一无所获。”

    水轻玥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世间的事儿,只要做过,便会留下痕迹,我们以后慢慢调查,总会找到线索的。”

    完,她朝站在下面的紫苏招招手:“走,回去睡觉,冻死我了。”

    待走到角门时,水轻玥转过身,看向还站在屋顶上的周子夜,笑着道:“记住,用两只眼睛看世界。”

    从未在后半夜睡着过的周子夜,这一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刚下早朝回到乾朗宫的辰佑帝,一眼便看到了正在祸害他早饭的水轻玥:“你怎么十天有八天都跑到我这儿来蹭吃的?”

    水轻玥笑嘻嘻道:“我这不是怕皇兄一个人吃饭太无聊嘛,今儿的梗米粥不错,我给你盛一碗。”

    辰佑帝接过玉碗,一边喝着粥一边问道:“无事献殷勤,吧,又想干嘛了?”

    水轻玥嘿嘿笑了一声:“明儿有状元游街,我想去凑凑热闹。”

    “哟,看上人家徐状元了?”辰佑帝挑挑眉,“徐翰章是徐家少公子,也是娴贵妃的侄子,一表人才,勉强配得上你。”

    水轻玥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想去看看,状元郎被一堆荷包手帕砸中时的熊样。”

    辰佑帝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样子怎么嫁的出去?”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何况我还是皇帝的妹妹,那就更不愁嫁了。”水轻玥得是自信满满。

    辰佑帝放下碗筷,看了一眼门外:“周子夜怎么没跟着你?”

    “他昨晚没睡好,估计还没起来吧。”

    “两个月的时间快到了,你要是不想要他,趁早去换一个,以后再想换就换不了了。”

    水轻玥垂着眼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皇兄。”

    睡过头的周子夜,赶到乾朗宫门口时,恰好就听到了最后两句话,他只觉洒在身上的太阳,比昨晚的月光还凉。

    水轻玥出门时,见到已经守在门口的周子夜,便问道:“起来了,早饭吃没?”

    走了几步,没听到动静,她看了眼周子夜,而后皱起眉头:“我以为经过昨晚,你能开朗一些,怎么反而更死气沉沉了?”

    一直到了福安宫,周子夜仍旧一言未发。

    “长公主。”在门口迎接的紫苏行了个礼,而后看向周子夜:“周护卫,你的早饭已经差人送去了如意苑。”

    周子夜像是没听见似的,双眼空洞地跟在水轻玥身后,朝如意苑走去。

    水轻玥在花榭中坐了下来,朝紫苏吩咐道:“有些无聊了,听司乐房新□□出了一个戏班子,召她们过来唱几出戏。”

    “是。”紫苏应道。

    待宫人将饭食都挪入花谢后,水轻玥挥退了众人,看着周子夜问道:“你在想什么?”

    坐在对面的周子夜浑身僵硬,好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闻言,水轻玥愣了愣,而后有些遗憾地道:“我还以为,可以让你一直做我的护卫,既然你不愿,那明日……”

    “愿意!”周子夜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漆黑的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而后单膝跪地,郑重道:“周子夜愿意一直护卫长公主,为刀为盾,永世不悔!”

    水轻玥有些错愕,而后笑着将人扶了起来:“你愿意就行,赶紧吃饭。”

    见周子夜大口地吃着桌上的饭菜,整个人虽不怎么鲜活,但起码有了一丝人气儿,水轻月便笑道:“然来你一直在担心会被我退货?”

    周子夜吃饭的动作一顿,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飘了一下:“嗯。”

    水轻玥单手托着下巴,盯着周子夜棱角分明的侧脸,轻笑道:“长得这么养眼,武功又好,我可不想便宜其他人。”

    以往总是嫌弃他那张脸不好易容的周子夜,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要不要去学学怎么保养?

    司乐房的戏班子很快便准备妥当,新来的几名青衣很是不错,软侬细语的,别有一番风韵。

    水轻玥斜靠在软榻上,腿上搭着一块白狐皮做的毛毯,时不时吃一口白芷送到嘴边的蜜瓜,正昏昏欲睡时,突然惊坐了起来。

    只听耳边传来一句:“最是柳家能耐,只手通天,与王无异呀……”

    “你唱的这是什么?”水轻玥指着台上的青衣,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姑娘连忙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长公主恕罪,奴婢是第一次登台,一时紧张,记差了词。”

    司乐房的尚宫也跪在地上道:“菱官平日里从未出过错,今日第一次得见长公主天颜,一时紧张才……”

    水轻玥抬手止住了尚宫的话,盯着菱官问道:“你祖籍是江南的?”

    菱官颤抖着声音答道:“是。”

    沉默了半晌,水轻玥挥挥手道:“都下去吧。”

    听到这话,司乐房的人都松了口气,而菱官在出福安宫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带着眼泪轻轻笑了笑。

    待司乐房的人都出去后,水轻玥意味不明地问道:“我的好长姐,嫁的是江南柳家吧?”

    “是。”白芷答道,“顺平公主在长公主您还未出生时,便已嫁与江南柳家家主,现有一儿一女,都与长公主您同岁,女儿被先皇封为和宁郡主。”

    水轻玥笑道:“第一次见到她,就是我十岁那年,我记得她第一句话就是,我抢了她长公主的封号。”

    紫苏瘪瘪嘴:“您是先皇钦定的长公主,谁敢置喙?”

    “算算我们姐妹也有三年多没见面了,抽个时间我去看看她。”

    紫苏瞪大了眼睛:“长公主,您要去江南?陛下会同意吗?”

    水轻玥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皇兄他肯定会答应的,我先去睡一会儿,明儿我们去看状元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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