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七点, 被云雾笼罩的云山缓慢苏醒。
“吱呀”一声响,山崇推门而出。
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
这里的院落地势高,一眼望去, 雾茫茫的山峰尽收眼底,灰与绿大片交杂在一起, 雨淅淅沥沥地下, 水滴沿着屋檐坠入水缸, 晃出一圈圈涟漪。
今明两天日子特殊, 他们不用上早课。
山崇难得在这个点出门,正想去喊山岁,忽而看到山岚的房门有了动静,她戴了顶帽子, 背后背着竹筐,里面装着工具, 手里还拿了把锤子, 准备出门的模样。
“招儿,山里下雨了。”山崇温声劝她,“雨天山路湿滑不好走,改天再去吧,不急着这一天。”
山岚抬眼看过来,帽檐藏起那双清澈的眼。
她道:“去练刀的时候走过一遍, 心一点就好,师兄放心。”
山崇虽这么,但其实也没抱希望她会真的不去, 连雪天她都坚持去练刀,更不这雨日了,实在是去矿山的路不好走, 他放心不下。
他无奈道:“千万注意安全。”
山岚点头:“早中饭不用等我。”
完,山岚自顾自地出了院子,没往大门的方向,直接绕过宅院从后门往山里去,眨眼便没了身影。
山崇去隔壁敲了敲门。
山岁的房间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
“这么早就去藏书阁了?”
山崇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撑起伞去往食堂。
稍许,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听得滴答答的雨声,屋后闪过一道身影,如虚影一般藏进雨幕中,追着山岚而去。
林间雨雾弥漫,高耸的树木遮掩光线。
放眼望去,那道白色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盛霈不敢离山岚太近,只能隔了一段距离跟着她。
尤其今天还下了雨,她为了不使人起疑,照旧穿了白衣,山雾几乎将她的身形隐匿,他需要起十二分精神。
“雨天还走这么快,也不怕摔。”
盛霈咕哝了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跟了一段路,他深刻感受到了公主随心所欲的性子。
她自如地走在陡峭的山中,不但走得快,还喜欢走捷径。一个不注意,她就抓着山石边垂落的藤蔓一个轻跃,瞬间迈上了山坡,偶尔兴致来了,停下来看看花,摘几株药草,时不时还喜欢摘了帽子听雨。
盛霈原本猜想过,背后的人为什么不在山家动手,现在可算知道原因了——山岚对山家环境太熟悉,在这样的环境下动手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她还不喜欢走原有的路,一个人走走停停,上蹿下跳的,路线难以预测。
这一走就是一上午,直到雨停她才停下来。
此时已是中午,山岚放下竹篓,拿了工具在地面敲敲,一时间林间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
盛霈懒洋洋地倚靠在高树上,手里拿了个饭团,一边咬一边看她。
她一个人在山里倒是开心。
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敲累了就停下来,蹲在一边捡落在地上的花,缠成一个花环往帽子上一圈,整个人便有了颜色。
盛霈耷拉着眼,静静地看她玩了半天才肯坐下来。
簌簌雨声中,山林间。
一个坐在树下,一个躲在树上,两人各自吃着饭团,没有任何交流,不话,不对视,只是同样听着雨,看着雾。
约莫过了半时。
雨雾渐渐散开,视野阔朗。
盛霈仰头看了眼透亮的天,微眯了眯眼,偏生就这么巧,下午雨停了,这下背后的人不一定会再出来。
果然如盛霈所料,回去的路上没有任何意外。
如来时一样,这山林里除了动物外,只有山岚一个人身影。
远远的,山岚望见山家古宅,再往近处看,一座高耸的塔立在其中,那便是山家的藏书阁,祖训和手札都藏在那里。
山岚背着竹篓踏入后门道。
门口坐了个孩儿,正杵着脑袋瞌睡,听见声儿,一个激灵,忙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喊:“师姐!”
山岚看着他脸上睡得红扑扑的印子,问:“今天守门的师兄呢?”
“师兄被喊去前面帮忙了。”孩揉了揉眼睛,声道歉,“我不心睡着了。”
山岚摸摸他的脑袋,轻声:“回去睡吧,我找人来看,先把门关上。今天除了我,还有人从这里出去吗?”
“中午以前没有,后来我睡着了,没看见。”
他闷着声,有些愧疚。
山岚:“不碍事,回去屋里睡,师兄问起就实话实。”
孩摇摇头,睁大了眼:“我现在不困了,就在这里守着。师姐,你快进去吧,前院好热闹。”
起热闹,他双眼亮晶晶的。
像得了什么新玩具。
山岚温声道:“师姐还有点事,你帮师姐去看看好不好?这里交给别人守,等你看回来,来铁房告诉我。”
到底还是个孩,被山岚这么一哄就眉开眼笑地跑去看热闹了。
山岚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林间,自顾自地去了铁房,这一呆就是两时,等再出来已是晚饭时间。
门刚推开,她听得一声喊——
“师姐!”
是下午看门的孩儿。
他见山岚出来,咧嘴一笑,叽叽喳喳地:“师姐,下午来了好多客人,前院很热闹。师兄和师姐们都在,我们还去藏书阁玩了,里面还有好多好多书,在塔上看我们家的院子好大好大,我和师兄们……”
此时天色已晚,长廊亮起明黄的灯光。
山岚带着这孩绕过一条条长廊,往食堂的方向走,听他滔滔不绝地着下午热闹的景象,恨不得带她也去看。
“到了,吃饭去吧。”
山岚送他到门口。
孩仰起脑袋看她:“师姐,你不去吗?听师兄们今天菜可好吃了,客人们也都在呢。”
山岚“嗯”了声:“师姐还有事,你们不用等我。”
山岚是有事,不过是个借口。
今天山家难得这么热闹,她去了大家难免有拘束,这个时候她还是回院子里去,那间黑漆漆的屋里还有人在等她。
山岚回到住处,屋内漆黑一片,推门进去找了一圈,没看见盛霈,又晃去二楼,始终不见他的人影。
“跑哪儿去了?”
山岚嘀咕了句,转而去了厨房。
盛霈趁着夜色,彻底把山家摸了一圈。
这么大一家子,居然只有大门口有摄像头,而且这地方宅院虽大,大部分是空房,多用来放材料,其余的房间都闲置了。今晚山岚要去祠堂请刀,盛霈又去了趟祠堂,刚到摸到附近,便见门口守着两个人,他没急着进去,转而去食堂找人。
待到了食堂,盛霈偷着摸着看了一圈。
谁都在,就他的招儿不在,上哪儿去了?
盛霈忽而想到什么,怔了一瞬。
一转眼,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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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高处的院落点着灯,盈盈的灯光透过灯纸洒落。
盛霈悄无声息地进了山岚的屋子,自觉地往二楼走,才踏进房间,似有似无的香味萦绕在鼻尖,鲜而香,带着某种道不明不清的温情。
“招儿?”
他低声喊。
屋内光线昏暗,玻璃窗前窗帘紧闭。
不远处,角落处的桌上亮着一盏的灯。
方方正正的一张桌摆在塌上,桌上放了两碗面,热气氤氲。
昏黄的光下,是她安静柔美的面容。
山岚朝他招手。
盛霈哪儿用得着她招手,手刚抬起来人就过去了,在她对面坐下,扫了眼桌上卖相极其一般的面条。
他顿了顿,问:“你做的?”
山岚轻轻“嗯”了声:“面条糊了。”
盛霈抬眸看着光下的美人。
她似乎懊恼于没掌握好时间和火候,垂着脸,看起来有些闷。
“我喜欢吃糊的。”
盛霈端起碗,筷子熟练地一卷,快速咬入口中,没有一丝迟疑,嚼得却不快,还仔细尝了尝味道。
他正经道:“招儿,你听一个词叫‘青岚’吗?”
山岚慢吞吞地挪过碗,瞧他一眼,:“和我一个名字。”
盛霈张口就来:“对,和招儿一个名字。这个词的意思是初夏的第一阵微风,青是初夏的颜色,岚是自由的风。你做的面就是这个味道,像淡淡的青,味道自由鲜活,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山岚:“......”
一听就是胡八道的。
她当然知道盛霈是哄她高兴,但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好,声:“我还放了虾和蛋卷,虾都是我剥的。”
盛霈翘着唇角,大口吃完了面,不但面吃了个精光,连点儿汤底都没留下,等他的碗空了,山岚才吃了一点儿。
盛霈瞧着对面慢条斯理的山岚。
心想着他要是山家的人,这皇帝慢慢吞吞的,他指不定得急得要篡位,这么一想还觉得挺有意思。
“招儿,问你件事儿。”盛霈起正事,“当时在南渚,那群人拦着你不让回洛京,目的是为了那手札。那手札放在哪里?”
盛霈仔细想过这件事,既然背后的人知道手札在山家,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进山家偷走手札。没来山家之前,他以为是山家守卫森严,毕竟那么大一个家族,但今晚这么一摸索,他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山岚:“在藏书阁。”
盛霈:“那也不难找。他们费了这么多心思不让你回来,一定是没在藏书阁找到手札,得到家主之位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话到这里,他们都很清楚。
山家和背后的人有牵扯。
盛霈停顿片刻,抬眼看了眼山岚,道:“招儿,他们想要那个位置有很多办法,却选了最极端的方式。我猜测他们和山家有仇怨或者和你有私仇。”
山岚垂着眼,轻声应:“我不关心这些。”
“明天我们将他找出来交给警方,再拿到手札给你,这件事就结束了。至于是因为什么,我不想知道。”
盛霈知道山岚是个什么性子。
她自在山家复杂的环境下长大,和最亲密的人有竞争关系,极难对他人产生信任。他们师兄妹的感情却出乎意料的好,出了这事,她不可能对此无知无觉。
盛霈点到为止:“先吃饭。”
吃过饭不久,山岚去洗了澡,出来换了身山家统制的制服。长长的褂裙雪一样白,金色的纹路在领口若隐若现,制作极其精美。
盛霈第一次见她穿这身衣服。
上上下下,哪儿都好看,不愧是他老婆。
山岚看他一眼,:“我走了。”
盛霈点头:“你走你的,我去屋顶上陪你,不会让人发现。”
这是山岚第二次在夜里请刀,第一次她四岁。
那时的她独自一人跪在这偌大的祠堂里,风像冰块一样凉,她慢吞吞地背着祖训,想起离开的爸爸妈妈。
以后没有人哄招儿睡觉了,床上也不暖和了。
她的身子冻得冰冷,想起父母的离去,想起往后孤身一人,忽然有点儿难过,没忍住哭了。
第二次她二十三岁。
她匍匐在祠堂时,有人在屋顶陪着她。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让她不再感觉到冷,以后也再不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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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盛霈始终守在窗边盯着院子。
从山岚请刀回来,山崇和山岁的房间便熄灯没了动静,整整一夜,院子里静悄悄的。
直到四点多,天色还暗沉,山岚先有了动静。
床侧的壁灯亮起。
被子里传出点儿悉悉索索的动静。
“盛霈?”
她在喊他。
语调轻轻柔柔,粉糯糯的黏糊成一团。
盛霈几步走近,刚掀开帘子,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眉眼间哪还有清冷,明明满是娇憨,一双眼正盛着他。
他低声问:“醒了?”
山岚不话,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她有点儿想被摸摸头,但是不想。
盛霈见她睁着圆眼的模样,挑了挑眉,俯身轻点她的眉心,压着笑:“这么看我干什么?不认得了?”
山岚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薄薄的茧子,刮擦过她的额头,往后移去,抚过鬓边的发,而后轻揉了揉她的发,宽厚的掌心让她觉得放松。
盛霈瞥了眼一脸舒适的山岚。
心和那只猫咪似的,摸一摸就满足了。
这么想着,他俯身把人一抱,从被窝里捞出来放在臂弯上,径直往浴室走,边走边:“早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崖顶你爷爷也有安排,这次不会让你摔下去。”
山岚搂着盛霈的脖子,轻蹭了蹭。
浴室里满是她的味道。
盛霈松开手,放她在微凉的洗手台上坐下。
他微低下眼,视线和她相触。
盈盈的眸看着他,脸半仰,安安静静的模样惹人心生怜爱,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提着刀。
半晌,盛霈轻笑一声:“以前没见你黏人,今儿怎么了?”
“你要回去了。”
山岚。
盛霈眉眼间的笑意收敛,这两天他刻意不去想这件事,以前没有她的时候,他怎么都能活,但现在一想到见不到她,日子似乎就变得难熬。
“入冬前,我会找到船。”
盛霈低声承诺。
山岚盯着他深色的眸看了半晌,仰起脸,唇在长了胡渣的下巴亲了亲,:“知道了,你出去。”
盛霈:“......”
用完就翻脸不认人。
他无奈:“我去大门那儿等你。”
山岚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开始洗漱。盛霈倚着门瞧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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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四点半,山岚提着刀出门。
半时后,山崇和山岁相继起床,在院子里了个照面。
山崇看了眼天色,问:“今天这么早?”
山岁平静地点头:“去一趟藏书阁,昨天进了那么多人,我再去检查一遍,东西有没有丢。”
山崇:“我去找师父点事。”
这对师兄妹简单地交流了两句,前后脚离开了山岚的院子。
此时天色尚暗,沉沉的天色如暗潮朝着这座山涌来。
山岚如往常一般到了崖顶,却没急着练刀。她在一块山石上坐下,迎着风,望着不远处的洛京。
这座城市还未醒来,耸立的高楼在风中沉默,边缘的昆羔沙漠卷起黄沙,天际泛出点点光亮,灰白与棕黄交错。
今日的风比前几日大。
一如她在南渚观海崖练刀的那一日。
山岚静静地望着树林摇晃的山间,缓慢收回视线拔出了刀,一刀一式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她全身心地投入其间。
约莫过了四十分钟。
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有了动静,盛霈看向那逐渐走近的男人,微眯了眯眼,山崇来这里做什么?
盛霈盯着靠近的山崇。
他在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只远远地看着她,看了近十分钟,他静悄悄地沿着原路离开,又过了十分钟,林间闪出一道人影来。
崖顶,天光透亮。
山岚随着风停下最后一个动作,她微舒了口气,身体却依旧紧绷着,倏地,身后有了响动。
余光间,她瞥到熟悉的身影逼近。
那只手重重地撵向她,重复上一次推她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
山岚侧头,眼见的画面变换成了慢镜头,她分不清耳侧的风是南渚的风还是洛京的风,只能顺着风的轨迹转身,紧紧扣住这双有力。
山岚对上一双凌厉的眼。
她轻声喊:“师姐。”